芈家冢

2012-10-23 07:56王芸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家村餐馆叔叔

文/王芸 [中篇小说]

放眼看去,不过一片不高的坡地,方圆数百平米,靠近中心的坡顶上有两棵树,一高一矮,姿态亲密。如果不是周边那些帐篷和棋盘状的浅土坑,谁会将之与大名鼎鼎的芈家冢联系起来?这片坡地与我自小见过的无数坡地没什么两样,要知道我们这里可是依傍长江的江汉平原,常年江风浩浩,好像大地也被风吹起了微澜,吹成了典型的丘陵地貌。泥土里饱含湿气而终年润泽,青草蔓生。

我站在距离两棵树五十来米的地方,驻足看了半天。两棵树姿态婆娑,纤瘦,被风吹得枝叶摇摆,显然不具有足够的历史长度。可在芈家冢的宣传册上,它们醒目地立在图片正中,仿佛标志或某种隐喻。据说,尚未打开的主冢是一个双冢。

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幕,是否值得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半年前的连绵暴雨让芈家冢成了家喻户晓的地方,也将我从南方彻底召唤回来。这场召唤持续了数年之久,从我背上行囊奔赴南方那一刻就开始了,远在芈家村的父母采取了各种召唤方式不得成功,我在南方跌跌撞撞,最苦的时候一天吃三个馒头一包涪陵榨菜,可还是不愿意回来。

最终是神秘的芈家冢成全了他们。

我刚懂事时就知道芈家冢,那时它还不叫这名字,村里人都叫它双冢。说是埋葬着很远很远年代咱芈家人的一个祖辈,远到瑰奇、浪漫的古楚国时代。根据双冢的规模,人们猜测墓主可能是春秋或战国时期的某个楚王,最不济也是个楚国的贵族。大人们不许自家孩子跑到双冢顶上去玩,说这样对祖辈大不敬,也怕冢的阴气摄了孩子的魂。

村里有调皮的孩子,却会偷偷跑了去,在灌木与青草夹杂的坡地上捉迷藏。村头的芈大头有一次突发急病,半夜蹿起高烧,数日不退,口吐白沫,乱说胡话。家人四处一追问,才知道他曾跑去了双冢玩耍,吓得不轻,赶紧请了附近有名的神婆来招魂。

为了警戒家中的孩子,很多人家都带着孩子去围观。我也被母亲拽着手站在人群中。那神婆有着尖而长的指甲,在昏黄的灯光中划出一道道深重的暗影,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吟唱。她点燃手中的纸,舞动着,火苗忽大忽小,直至烧成黑灰轻飘的一团一团,散落在空气中。躺在堂屋中央的芈大头痛苦地挣扎,一颗大头在棉被上碾来碾去。他的手脚给人按住了,嘴里发出棉线样的呻吟。某些瞬间我能看见他嘴边沾满了白沫。我想别开头去,可身体不听使唤,我的目光紧紧黏在那具不断扭动的躯体上。他不再是我熟悉的大头了。吟唱和呻吟交混在一起,仿佛另一只有着尖利指甲的手在抓挠我的心壁、我紧绷的身体。我手脚冰凉,不由拽紧了母亲的手……

那是我经历的最恐怖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成功地将我从对芈家冢的好奇神往中抽拔出来,从此我只肯在距它百米之外的地方经过。

父亲在电话里和我说起芈家冢开始挖掘了,知名度和大众关注度远远超过了博物馆的那具西汉古尸,专家预测墓主地位将是迄今挖掘的楚墓中最高的,其规模也是最大的。我在电话另一头发出了轻浅的笑声,觉得父亲在夸大其辞,试图增加家乡对我的吸引力。他不知道,我对芈家冢的兴趣已经被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给抹杀了。

后来父亲一次次在电话里说起芈家冢,热烈程度不亚于当年他对牌九痴迷时。每当父亲对一样东西深度痴迷时,必是另一样东西让他失望了。当年父亲突然被告知村东头的土地将被卖给开发商建设商住房,每户人家可以根据被占用的土地面积分得相应套数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分了九套房子,这些房子属于小产权房,就是所有房子只有统一的房产证,归属村集体而非个人,这样的房子无法进入市场买卖,但可以租赁出去,或是卖给亲戚朋友,卖得的钱各家各户自行处理。代价是,从此我家的地萎缩成了一亩三分,不再足以耗尽父亲正值年富力强的精力,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抹牌九。他通宵达旦地将时间消磨在牌桌上,常常双眼焦红地被母亲从牌友家中拉扯回来,到家倒头就睡,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这鼾声回荡在白天亮得晃眼的光线中、我缭乱无着的思绪里,愈发拉长了芈家村白日的空乏与寂寥。我离开芈家村的原因不止一个,不想再听见父亲的鼾声就是其中之一。

相隔得太远,我不知道这次父亲是因为什么才对芈家冢如此热忱。他对芈家冢的热忱本身,就让我心里生疑。我在网上搜索资料,芈家冢确实开始挖掘,但一切尚处在规划阶段,景点也好,古墓保护区也罢,专家们出言谨慎,并不曾断言这冢里就埋着某某可查出根底的楚王或是楚国贵族。

仅仅是剥开了洋葱的外表皮,芈家冢的一切依然是个谜。

芈家冢的湿泥巴紧紧粘在我的鞋上,这里本来就潮湿,前日又下了点儿雨。我踩过黏黏滑滑的木踏板,穿过一个个还在沉睡的探坑,走向西北角的几座帐篷。帐篷底下躺着已经发掘的五六个探坑,现在芈家冢的所有看点都集中在这一块,有限得很,但因为各式宣传的大力渲染,芈家冢正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向这里会聚。市里的旅游线路也已经将芈家冢纳入其中了。

一大群广东游客走在我的前后左右,有老人也有孩子,他们将木踏板踩得“咚咚”响。我听着他们仿佛在空中飘浮的鸟语,这口音在过去八年里慢慢刻入我的耳膜,并悄然改变了我舌头舒卷的方式,以致回到芈家村后很多人问我还能说家乡土话不。我说能,怎么不能。此时听到这口音,竟感到十分亲切。我混在他们中间,走进编号为003的探坑。

帐篷里的空气明显比外面的稠闷,还夹杂着一股成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我不知道是不是坑底躺着的半截车架和两匹马的骨骼发出的。两匹马背向而卧,清晰的侧影,看起来十分安静,它们近乎对称地镶嵌在车辕两边。在马的骨骼间散落着一些或圆形或曲形的细小物件。“这些是玉器。”讲解员看起来刚满二十岁,声音清亮,她的话马上引来一片“啧啧”声。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顺着坑边的木梯往下爬,讲解员马上提醒按规定游客不能下到坑底,老人停在木梯最低一层,却无法将身体扭成合适的观看角度,只得满面遗憾地重新爬回来。

我注意到帐篷里悬挂的图片上写着:“我国最初的殉葬制,是将人畜活活陪葬,或者杀死后殉葬。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到春秋以后,基本改用木制或泥制人形偶像殉葬,偶尔还会出现人殉的墓葬……专家推断,芈家冢的年代在春秋晚期或是战国时期……”殉葬本身就是残忍,无论哪一发展阶段。只是当年的残忍,越过几千年时光就成了一个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成了后人好奇争睹的历史馈赠。

我们重新顺着木踏板走回大门前的空场,在这里等待新一轮记录片播放。一位老人拍拍我的肩,让我给他和他太太拍张合影。两位老人站在镜头前,两棵树正好立在他俩的头顶上,仿佛从他们的斑白发丛中生长出来。

一切都还简陋。播放室里只有一台电视机和十来把塑料椅,电视机每半个小时播放一次关于芈家冢的记录片。地上满是泥渍。这里看起来还不如村里的楼房像样。我不知道那些千里迢迢跑来的广东游客有没有失望,现在很多东西都是不见后悔,一见之下更加后悔。此时,后悔正在我的身体里翻滚,我寻思着是否再度找个借口偷偷南下,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被送到了我面前。一扭头,是刚才跟团讲解的小姑娘,她笑起来有一对又深又圆的酒窝。

“回来创业吧,小芈。芈家冢开发的事你听说了吧,国家级文物保护区规划已经拟出来了,芈家村前景可观啊,没多久古城就要通火车了,车站就建在离芈家村不远……”电话里叔叔说得不温不火,甚至稍显平淡,可他的语气却奇怪地触动了我。

叔叔没有骗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我亲眼目睹之下,却觉得芈家冢并不是真的,它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让我又好奇又恐惧的双冢,它也不是被媒体渲染得那么瑰奇神秘的芈家冢。

从逻辑上推断,芈家村的前景确实可观。一个无论是考古价值还是旅游价值都相当不错的新开发景点,加上现代高效的交通方式,未来兴许还有许多超出预期的投资项目落到芈家村的头上……芈家村的很多人开始梦想有一天住进乡村别墅,每天坐在家里就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入袋,那时的芈家村复现古楚国都城“朝衣鲜,暮衣敝”的景象,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就是被这样的梦想冲昏了头脑,辞去了工作,打包回家乡。也是因缘际会,那时制鞋厂已处在停产倒闭的边缘。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如同绵延不愈的哮喘,将一个个中国制造的小型工厂拖至窒息,我们厂清退了一批又一批员工,在它颓然倒下之前,我抽身而出,怀揣着积攒下的四万多块钱回到了芈家村。

芈家村没有我想象的变化大,村里的道路铺成了水泥的,村东头的商住房住进了各种拉杂人家,村里的两层三层楼房多起来,基本上是磁砖覆面,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亮光。芈家村的光线似乎比八年前更加明亮。

可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依然清晰地感觉到芈家村白日的空乏与寂寥。我没能见到多少童年少年时的玩伴,他们和我一样,像蒲公英花瓣,被浩浩的江风从芈家村这根花柄上吹落,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去打拼。我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像我一样。

在众多创业计划里,我最终选择了开一家餐馆,一口气投进了大部分积蓄,颇有父亲在牌桌上孤注一掷的劲头。餐馆开在国道拐向芈家冢的一条小路入口,这里离通向芈家冢的新修大道还有十多公里,小路足够两辆车贴耳而过,水泥铺底,比走大道近了四五公里路程。

我在餐馆前的路边竖了一块木头做的路牌,大箭头指向小路,上面几个墨色大字——芈家冢由此去。经过几次实地目测,我才确定木牌竖立的位置和角度,确保路过的司机能清楚地看到那上面的几个大字。

餐馆招牌很醒目,芈家食堂,由我家最有学问的叔叔题写。在博物馆工作多年的他,斟酌一番,最后选择了古意盎然的隶书体,黑底红字,笔势飞扬。菜单以芈家村的传统土菜为主打:皮条鳝鱼、水煮财鱼、红烧黄蛄鱼、排骨莲藕汤、四喜鱼糕、千张肉、香八蒸等等,再兼顾南北菜系。我将在南方打工的经验搜肠刮肚地翻出来,运用到餐馆的角角落落,至少我要让芈家食堂在这一带是无法超越的。

生意没有预期的好。旅行社的导游完全无视芈家食堂门前的路牌,照旧走大道,车“刷”一下就飙了过去。他们带着游客看完芈家冢马上奔向下一景点,将游客安排在城内的定点餐馆吃饭。倒是景点的工作人员将芈家食堂当成了固定的进餐点,经常约了一起来吃,或是电话点餐让服务员送过去。可这只是杯水车薪。

一来二去,我知道了那个声音清亮的讲解员叫蔡米米。我问这名字有啥说头,她说曾问过她爸,她爸说一碗菜两碗饭,就是人生最基本的温饱,足矣。她爸还说,人生归根到底就是为了一个肚子一张嘴。我拿手往上指指,那还有头呢,再往下指指,那还有心呢。蔡米米笑出了两个圆圆的酒窝,“不是嘴和肚子提供营养,头哪能转得动,心哪能跳得动。”我想想也是,可再想想又不是。人生不是一碗菜两碗饭那么简单。在南方最艰难的时候,我一天三个馒头一包榨菜也不觉得苦,脑子里像有火苗在烧,心依然怦怦跳得欢。现在我餐餐吃着芈家食堂的南北风味菜肴,却觉得日子缺滋少味,目光所及的芈家村一派沉寂,丝毫没有我背包回来时想象的那般喧腾辉煌。

手中的财力不足以让我心安理得地看着门前大道上的汽车像时光一样匆匆奔逝而过,芈家村人习惯了在自家屋里吃饭,生意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蔡米米告诉我景点的游客连绵不断,她和另一个讲解员每天讲得嗓子冒烟,芈家食堂里却食客寥寥。我满脑子回旋着一个问题:如何把游客吸引过来。

小时一块儿玩泥巴、好得穿同一条开裆裤的芈梓路,刚被民选为芈家村的村主任,也是芈家村有史以来最年轻和最富有的村主任。我提着两瓶酒走进了他家院子。一晃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他高中毕业后去了南方打工,等我步他后尘时,他又回芈家村养起了甲鱼,在村里率先成了万元户,又召集几户村民办起了甲鱼养殖场。正赶上甲鱼成为餐馆里的“新贵”,一个火锅卖到上百,一天的甲鱼销量就是数百斤,他的财产数额没多久又加了个零。民选村主任时他轻而易举地高票当选。

我去的时候,院子里只有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晒太阳。女人听我自报家门后,冲着楼上大声叫:“梓路,芈小芈来了。”接着,我就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芈梓路大变样了,理了个板寸头,脸胖了不止两圈,肚子隆起似一座小山丘。他迎上来一把抱住我,用力抱了抱,又拿手拍拍我的肩,“回来得好啊,老弟。”我连连搓手,心里还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细瘦的少年联系起来。“惭愧啊,回来有些日子了,没好意思来打扰你。看你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屋子这么亮堂气派的,我还是光棍一条,啥都没有,没长劲啊……”

“你不也成了老板嘛,生孩子还不快,赶紧相上一个好姑娘,你妈可是盼孙子好些年了。”芈梓路呵呵直笑,笑的样子没有变,半仰起头来,露出了四分之三的牙齿,只是现在牙齿没以前那么白亮了。

“我哪是什么老板啊,手下的人拿指头都数得出来,这不,小弟我找你讨主意来了。”芈梓路让媳妇赶紧杀鸡炒菜,他拖着我的手穿过堂屋,在一间看起来像会客室的屋子里坐下来。他倒茶的工夫,我打量了一下屋子,沙发两边竖着两个比人还高的瓷瓶,上面盛放着喜气的梅花。对面墙上是一幅装裱了的书法作品,上面的字龙飞凤舞。

我将芈家食堂不景气的状况细说了,芈梓路一直仰靠在沙发上,拿手捋着头顶上短簇簇的发茬,听完沉吟一刻,坐直身子,“我建议你啊,在芈家冢上做文章。”

“这文章怎么做?芈家冢确实是个宝贝,可餐馆不同别的,借不上力啊。餐馆名我就想了好久,也想往芈家冢上靠,不成啊,芈家冢餐馆,还不把客人都吓跑了,谁愿意在坟墓里吃饭呢!”

芈梓路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所谓另辟蹊径,就看你会不会想,敢不敢想了。这芈家冢可是千年古墓,那墓里葬的可是古楚国的王公贵族,古楚国最大的遗产是什么?楚文化,那可是堪与中原文化、乃至古希腊文化媲美的东方文化瑰宝,咱能不能在楚文化上想点儿主意,挖掘挖掘?”

芈梓路一语点醒了我,对啊,楚文化可是天赐的资源。说话间,他媳妇炒好了菜。推杯换盏间,我俩又往细处深处议了议,酒精加速了大脑的运转,妙点子接二连三冒出来。芈梓路说我的餐馆位置选得好,大有可作为空间,他准备和村委会商议一下,看能不能和我的餐馆采取某种合作的方式,最近村里因为芈家冢的关系,接待量大增,正发愁没有像样的接待点,回回要把客人领到城里去吃饭,价钱贵不说,还吃不出芈家村的特色。如果我的餐馆能做得特色鲜明,完全可以作为芈家村的一个亮点推出。

听到此,我赶紧举起酒杯,“有难处找政府,我今天真是来对了。这里,现在满满的都是信心。”我一拍胸口,“老哥,小弟诚心诚意敬你一杯。”“老哥叫得亲切。记住,咱要做就做最好的,你放胆去做,我和他们议议,做你的坚实后盾。”芈梓路满面通红,和我一碰杯。

往回走的路上,我的脑子像烧沸的油锅,油星子直往外溅。

按照芈梓路的建议,首先得改餐馆名。我找到叔叔,请他帮忙想个既有地方特色又有古楚意味的名号,既要雅气又不能太拗口,最好是和芈家冢有那么些看似藕断丝连的联系。他斟酌来斟酌去,想了几个让我挑选,我一眼就挑中了“芈楚食苑”。

由叔叔牵线,我去拜访古城研究楚文化的专家,从专家那里拿到厚厚一本关于楚人饮食的研究资料。读中学时我最怕学古文,现在看着那些半文半白、诘屈聱牙的文字,我深吸一口气,从头仔仔细细读到尾,硬是一点一点嚼透了装进脑子里,又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翻炒,筛选出几道经过考证的古楚国菜名。那名字念着就特有感觉:麒麟鳜鱼、橘瓣珍珠丸、翡翠鳖裙羹、三镶七彩盘、红珊瑚桂鱼、荷包喜鱼头、清蒸兰草龙珠……

兴奋感持续增强,对餐馆的整体定位越来越明晰。我将菜单上拉拉杂杂的南北菜式去芜取菁,重点落在两大块——芈家村风味菜和古楚风味菜。菜单重新设计了,融入古色古香的楚文化元素。门窗统一换成了镂空木格的。餐馆大门处的主题背景墙,也请叔叔重新设计了。

改造进行到一半时,芈家村村委会正式介入,与我签订了承包合同,由村里注入资金十万元用于芈楚食苑的扩建改造,重新开业后,前三个月为零上交额,往后每个月上交三千元,每三个月递增一千元,一年后固定为每月上交五千元。按餐馆现在的经营状况,每月上交五千肯定是不现实的,但芈梓路说村里会出面和市旅游部门、芈家冢管理办公室沟通,争取将芈楚食苑纳入旅游接待的定点餐馆。芈梓路还说,所需甲鱼由芈家村人合办的养殖场供应,价格在市场价的基础上打五折。我咬咬牙答应了。

芈楚食苑开业那天,村里组织安排了隆重的剪彩仪式,请了不少据说是市里方方面面的领导,场面非常热闹,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记得芈家食堂开业时,我领着新招的员工在门前放了三挂响鞭,召集员工简单说了几句话就结束了。“芈楚食苑的第一炮一定要打响!”这段时间芈梓路反复在我耳朵边敲打,可我没想到他们能将场面弄得这么大。

到场的官员我基本都不认识,芈梓路特别安排了三名村干部,协助我进行接待。那一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握手微笑,反复陈说事先准备好的关于芈楚食苑的一套说辞。名片收了厚厚一叠,但说实话,眼前走马灯似的变换的陌生面孔,耳朵里灌满了不同的姓名和职务,到终了我一个都没记住。

一整天我的头都晕乎乎的,人像踩在一团棉花上飘过来飘过去,时不时的,我看见芈梓路浑圆的脸、短簇簇的发茬在人群里一晃而过。等一切结束,芈楚食苑重新静寂下来,服务员分头打扫,我站在装饰一新的大堂正中,张望满目灯火、一片狼藉,忽然陷入极深的惶惑中。我想不明白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吗?我怎么越看越感觉像是梦境。

芈梓路没有食言,他迅速行动起来。芈楚食苑的“凤鸣”包间几乎被村委会包下了,他们走马灯似的请来市政府、旅游局、博物馆、文物局、芈家冢管办、财政局、工商局、派出所、旅行社的头头脑脑,我理所当然地需要作陪。一桌人每餐会灌下两瓶以上的白酒,这些酒大部分装进了芈家村人自己的胃里,产生的后果是芈家村人赢得了喝酒爽快的名声。芈梓路一喝酒就上脸,从头顶红到脖子根,样子颇具震撼效果,可他其实是我们几个人中酒量最大的。我过去很少沾酒,现在感觉像掉进了酒缸里,我喝酒看似脸不变色、神情从容,可最多两小杯就开始脑袋发晕、手足发凉,有一次干脆身子一歪栽倒在杯盘碗盏间,人事不省地被人直接抬进了附近的卫生院输液。

这样的应酬通常安排在中午,有时会吃到下午两三点钟,店里的其他客人早走光了,就剩下“凤鸣”包间里还热闹着。吃完,市里的领导和村里的干部相拥相扶地走出大门,各个一身烟气酒气,语声比平时高出八度来,有的走路一摇三摆,有的满面通红赛过关公,有的嬉笑怒骂完全没了平时的矜持模样。

芈家村委会都是签单挂账,不出一个月积下了一万多元账单。我暗暗发愁,不知该不该拿这些单子去打扰芈梓路。现在已经有三家旅行社将芈楚食苑作为游客进餐点了,中午大堂里多半是宾客满座,大半包间也有客人,可到了晚上,芈楚食苑就冷清多了。我的心忽上忽下,忽喜忽忧,每天的账目摊在面前,我一笔笔细细核算,发现餐馆还是在亏损,尤其是芈家村的那一大笔欠账,相当触目惊心。

那天送走村委会的干部和他们的一帮客人,服务员将账单拿给我,说村委会的人忘了签字,加酒水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元。我犹豫半天,还是揣着一大叠账单去了村委会。

村委会的门大敞着,楼道里非常安静,我找到村主任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波浪起伏般的鼾声。我轻轻推开门,一股酒气汹涌扑面。

芈梓路躺在沙发上,熟睡中的脸像一块被烤焦的巧克力蛋糕,只是上面挖了两个洞,随着鼾声的节拍,两个洞在有节奏地张大和缩小。我轻轻走进去,掩上门,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

我静静坐着,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已经是初冬了,窗外的田地显得单薄,枯黄中夹杂斑驳的褐色。这是村里最大的一片地了。

“芈家村越缩越小啰。”父亲对我感叹。他迷上了喝酒,自家酿的米酒,不烈,却醇,每餐都要喝上满满一大杯,然后红着脸小睡上一会儿。父亲掰起手指头来数,先是村东头建起了商住楼,接着南头被开发区的一家工厂切去了一角,村西北建火车站时又征去了一块地,村东南角上的两个小水塘被人挖成了四个大水塘,承包办起了渔庄,专供城里人来休闲钓鱼。现在芈家冢又占去了一大片地,村里已经没几家在种地了,很多人转而去养甲鱼泥鳅肉鸡,或是做农副产品加工,也有的进城去打工了,卖早点卖水果倒蔬菜开出租车做保安盖房子开餐馆……做什么的都有。

“再过几年,不知还有没有芈家村。”酒意深浓的父亲似乎显得特别感伤,满脸的褶子都被深红浸透了。我只能安慰他,“现在不是有了芈家冢吗?芈家村有福了。”

我望向窗外,几棵细树站在田地尽头,再过去不远就是芈家冢。芈家冢的开发并没有村人想象的那么快,我回来好几个月了,蔡米米说比我去参观那时候仅仅多挖出了一个车马坑,专家探测出的陪葬坑还没动一土。

“那些专家动作怎么那么慢,都什么年代了,不是到处都讲效率吗……”“你当这是你做鞋啊,讲效率。”“听说规划有争议。”“啊,这事不会搁浅吧?”我大惊。“没准儿,这年头的事,说不好。”蔡米米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将一根粉丝挑进嘴里,“搁浅了好,我就可以回博物馆了。马上冬天了,你不知道那里四面空绰绰的,风到处乱窜,冷得很。”

关于芈家冢的宣传突然冷寂下来,游客也逐渐稀少起来。

我从叔叔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果真是关于芈家冢的规划出了问题。据说专家们形成了两派意见,针锋相对。一方认为对此墓的开发正当时,不仅要开发,还要将之充分利用起来,作为古城不可多得的旅游新资源进行包装、推广,试想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发掘的那些墓,哪想到过原样保护?现在有条件了,完全可以在芈家冢原址建一个类似博物馆的室内景区。另一方却认为,与其将东西挖出来不如让它继续封存在地底下,各方面的保护措施进一步完善就可以了,等未来文物保护技术更臻完美后再进行挖掘,这既是对老祖宗的遗产负责,也是对子孙后代负责。

市政府倾向于第一种意见,希望加快芈家冢的发掘进度,给古城不景气的旅游业注入回暖的活力。据说,连钢架棚的方案都设计出来了,其跨度在省内乃至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可这方案连同景区规划一同报上去,久久没有批复。

我问叔叔同意哪一种意见,他说是后者,“我们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让这些珍贵的东西在自己手里毁掉。”“毁掉?没那么严重吧,我看博物馆里那些东西保护得也挺好的。持这种观点的人,怕都是些老学究吧……”我不以为然。“你不懂,我们现在的技术还远不能完善地保护那些珍贵的文物,就拿楚文物中十分珍贵的丝绸来说,那些织物刚出土时,真的是色彩艳丽,织纹繁复绚烂,可一接触空气,马上变色朽烂,即使是现在已掌握的修复技术也很难还原到美丽如初的程度。”叔叔神色凝重,“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好比生命只有一次。”

我看得懂叔叔的表情,但还是无法理解。对我来说,芈家冢的前景规划是最重要的,那个传说中的景区能不能成为现实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投入了数年辛苦攒下的积蓄,还和村委会签下了承包合同。我输不起。

那天,我耐着性子等芈梓路醒来,窗外的天色已灰蒙蒙一片。芈梓路的鼾声在一次爬高的途中戛然而止,粗壮的身体在沙发上扭动一下,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因为脸上的红色已淡去许多,衬得他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有些吓人。看见我,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珠转动几下,才重新将目光停在我的脸上。他一挺身坐起来,靠在沙发背上直拿手揉太阳穴,看起来五官像临时拼凑在一起的。我赶紧倒了杯水给他。

“小芈啊,来好久了吧。”芈梓路拿起杯子吹了吹,热气袅袅升起,他的五官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匀称。他喝一口水,“不好意思啊,中午喝高了,离开你那儿的时候还好,一到办公室就挺不住了,现在这头还像戴个钢箍呢。”

我没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只手紧拽着口袋里的账单,就是拿不出来。“有事吗?”芈梓路吹吹水,再喝下一口,“餐馆的事你不要着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们正请旅游局的人牵线,在和两家旅行社谈,现在不是有三家旅行社拉过来了吗?马上这两家也快敲定了,中旅和青旅,都是大旅行社,把这两家拉过来了,估计你那里的生意会大大改观啊。”

我咽一口唾沫,还是没有说话。芈梓路腾出一只手来,继续揉太阳穴。“让你不着急,其实啊,我还不是个急性子,巴不得芈家村一天变一个样……不容易啊。”

我坐在那里,感觉嘴巴像被什么粘住了,张不开。我再咽一口唾沫,好不容易将嘴唇启开来,从嗓子眼里滚出一团含混不清的声音,“我,我就是来看看,你醒了酒没。”

“老弟,谢谢你有心啊。现在谈事情,没办法,都得在酒桌上谈,你也看到了,咱们都是拿命在拼啊,为的什么,还不是为芈家村有个好前景……”我拽着账单的手松开来。

蔡米米说,政府还在想办法,想让芈家冢的规划批下来。芈家冢现在只剩下两个专家带着几个民工每天慢吞吞地在挖。“原来考古发掘就是这样的啊,一点儿都不神秘。”她半仰起头来感叹,接着又垂下头去,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哎,管理办公室的人不让我们回去。”

“回哪儿去?”我让服务员拿一盘蜂窝玉米来,蔡米米特喜欢吃,一个人可以“咔嚓咔嚓”飞快地消灭一盘。“回博物馆呗。”“回去干吗,那不是看不到我了。”蔡米米冲我翻翻白眼,“看不到就看不到,你有什么好看的?还没那西汉男尸好看。”话没说完,两个圆圆深深的酒窝露了出来。

话虽这么说,蔡米米却喜欢往我这里跑。现在游客少了,她经常和另一个女孩交替溜班,有时三四点就跑来我这里,正好我也闲着,两人喝着茶漫无边际地闲聊,到五点多我骑摩托车送她回城,或者干脆等她吃了饭再送她回去。饭钱开始是半价,后来是计账,再后来计不计的就没人去注意了。店里的服务员都当她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俩之间那层纸还没捅破,我从没问过她可愿意找个乡下人。

乡下人,我始终这么定义自己,也从不隐讳,因为我从小就是光脚踩着泥巴路长大的。随着古城不断向着周边扩张,芈家村已经从城的远郊变成了近郊,等火车站修起来,芈家村没准儿就成了古城的一个新兴开发区。也许到那时,芈家村就像父亲感叹的那样,真的看不到田地了。

“这有什么不好,这是时代进步的标志。”我劝慰父亲。父亲不争辩,只是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米酒,让红色一点点填满脸上长长短短的褶子。间或,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始终一言不发。听母亲说,我在南方时,有一段时间父亲天天踏一辆三轮车,去城里的洪城大市场批蔬菜,再骑到菜市场分卖给菜贩子。一度,他热情饱满,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撂下三轮车再不肯骑了,问他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喝起了闷酒,话也比以前少了。

父亲不声不响地在我家屋后捡去石头、瓦块,辟出一小块地来,种了些应季的蔬菜。我们家餐桌上的蔬菜基本都来自那一小片菜地,这些菜算得上真正的绿色食品。有时父亲吃着吃着饭,拿筷头点一点碗里的菜,没头没脑说一句:“尝尝咱种的菜,那些菜也叫菜啊。”

父亲和母亲从不到我的餐馆来吃饭,对于我做的这个决定,父亲没说过同意,也没说过反对,只是每次我和叔叔在电话里说起时,他就会坐在一旁默默地听。至于和村委会签订的那份承包合同,他也只是说:“你做主吧。”听他气息微弱地说出这几个字时,我忽然意识到,父亲无可挽回地老了,他的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如果母亲生下的所有孩子都活到现在,我就是个上有姐姐下有妹妹的人,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觉得远赴外地,对父母是件极亏欠的事。之所以回到芈家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外的那些年,总有无形的愧疚感缠绕在心里。“你是进芈氏族谱的人。”父亲无数次对我说过这句话,他庄重的神态总是让我无言以对,小时候是懵懂不敢言,现在则是知而不言。

似乎,父亲对自己生为芈家村人有种自豪感。他说,芈姓人都是楚国贵族的后代,尽管我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点贵族的影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骨子里的那种自豪感。发掘芈家冢,让父亲一度着迷。母亲说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一整天在芈家冢挖掘现场附近徘徊。那时候仅仅是木桩围起来的一个区域,设了几个帐篷,正值多雨季节,父亲套着雨披穿着套鞋在泥地里徘徊,终于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几次磨缠后,他们终于答应父亲每天可以进帐篷躲雨,这让父亲聆听到了现场专家的热烈议论,也近距离目睹了芈家冢发掘的最初情况。他还和一帮民工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那时专家们处于集体亢奋状态,对于这个传说久远、终于在一场暴雨中被冲出墓冢一角的古墓,保持了高度的热忱,推测纷纭多样。而父亲,从众多的推测中固执地拎出一项来——双冢里葬的绝对是一个楚王,说不定就是那个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的楚庄王。

父亲还是常去芈家冢转悠,但冢已被一圈围墙围起来,进去一次门票五十元,他只能在附近转一转,或是站在大门口往里打量打量,打量之下发现发掘进展实在是缓慢。久之,父亲的热情再非前时可比。

芈家村人并非各个都巴望芈家冢被发掘。不少人沿袭祖上的观念,视双冢为芈家村的风水福地,认为它可以荫庇子孙。家中遇了大喜之事,有孩子考上一流大学,或是升了官发了财,得了久盼的儿子,就会跑到双冢前烧一炷香,跪拜一番。因而芈家冢的发掘,让很多芈家村人情绪激动,他们相约跑到村委会抗议。

父亲当时站在人群外围看热闹,他告诉我,芈梓路不急不躁,始终面带笑容,“你们知不知道,芈家冢将为咱们村带来多大的收益?”

没有人言声。

芈梓路环视一下人群,笑意更深了,“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是咱们村现在年收益的十倍,或许还要多,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未来咱芈家村人的口袋会鼓到让你的心怦怦直跳……”

人群里冒出个声音:“你凭什么这么估计?”

“凭什么?”芈梓路拖长语调,拿手指戳戳太阳穴,“凭这个。我听到有人说,挖开双冢会坏了咱芈家村的风水,是谁说的这话?”芈梓路加重语气,目光逼视人群,依然面带微笑。他的目光所过之处,父亲看见人群不由得往后缩了小半步,“我要警告说这话的人,这是封建迷信。”

不知是谁最先转的身,接着一个、两个、三个人转了身,没一会儿人群就散得无影无踪了。

父亲踏着夕阳回家,特地绕到双冢前,他看到夕阳掠过两棵树的顶梢,将一小截婆娑的树枝染成了明亮的金色。

芈家冢连同那一圈红砖砌的围墙,凝固在芈家村的地面上,在一阵喧闹过后,再没有引来客人,也没有带来让村人眩晕的收益,反而像一块疤痕突兀地镶嵌在那里。

我知道,这让芈梓路非常头疼。说起来,他也算是从商多年,财富的积累基本上依循着他的一步步规划,他从没失过手,对自己的判断力十分自信。可在对芈家冢的期望上,看起来他似乎是踏了空。

芈家冢发掘现场的工作人员进一步萎缩,现在只有一个姓谢的专家带着四五个民工在继续挖掘一个车马坑。“这冢里到底有多少个车马坑啊,就不能整点儿新鲜玩意儿出来吗?”我冲着蔡米米发牢骚,明知道这牢骚发也是白发。蔡米米伸出两根指头,又伸出一个拳头来,“据说,有二十个。”她故意拖长声调。

“为什么不能先发掘殉葬坑,也许能找出具干尸什么的,那就轰动了……”我喜欢逗蔡米米,这叫穷极无聊。果然,蔡米米激动起来,瞪大眼睛,“规划没有批,谁敢挖啊,现在挖那车马坑,不过是混日子罢了,专家说了,在规划正式批下来以前,也只能在边缘转磨转磨,那主冢是碰都不能碰的。我看你这餐馆啊,够戗!如果规划一直批不下来,芈家冢就等于一死冢,你这餐馆就像了,像了……”

我不容蔡米米再说下去,生怕她吐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开玩笑的心情一下子没了。

“咱们恐怕得想想办法。”一天夜里,过十点了,芈梓路来到我家,神色凝重。我点点头。芈梓路却没有往下说,他仿佛陷入了沉思,眉头皱起来,良久开了口,“小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我想了很长时间,怕是得想想办法。”“什么办法?”芈梓路说这话的神情让我浑身不由得绷紧了,“你说,我听你的。”

芈梓路环顾一下四周,堂屋里空荡荡的,敞开的大门外是凝成一团的暗夜。他俯近我,“我想了个主意,想请你的叔叔帮忙弄个东西,和芈家冢有关的,能带来轰动效应的……”我满脸疑惑,不由提高声音,“轰动效应,和芈家冢有关?”内屋传出父亲的咳嗽声。芈梓路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和我凑得更近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叔叔是专家,他肯定知道,我们要弄出这么个东西,让芈家冢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我不明白。”我摇头,“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我叔叔怎么来弄?”芈梓路急了,一下拿手把住我的肩膀,疼得我咧了下嘴,他才歉意地笑笑,松开了手,“所以才要你叔叔想办法,我们找人弄出这么个东西,然后埋进芈家冢的地下,再发掘出来……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这不是造假吗?”我下意识地望望门外的暗夜,它仿佛随时会闯进门里来,我走过去关上大门。“我们只是抛砖引玉,让芈家冢再次成为关注的焦点,引起大家的重视,没准儿规划就能重新启动……”我垂下头,咬住嘴唇,“我不知道,可能叔叔不会答应,他那个人,很传统很古板的。”“我们会支付报酬,”芈梓路两眼殷切地望着我,冲我伸出两个手指头。“两千?”“不,两万!”

这一晚我辗转难眠,脑子里直荡秋千,一忽儿上一忽儿下。自小受的教育告诉我这是造假,不该做,可……那晚我问芈梓路,“这事会触犯法律吗?”芈梓路坚定地摇头,“不会,哪有那么严重。你放心,如果穿了帮,村委会会出面承担一切后果。现在关键是找一个信得过又十分专业的人,要把假的弄得和真的一样,不,是把假的就弄成真的!我最近一直在琢磨这事,想来想去,想到了你和你叔叔,你们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事万不可泄露出去!”临走,他再三叮嘱我。

我在心里挣扎了几天,迟迟没有去找叔叔。

蔡米米看我成天愁眉不展的,说笑话给我听,我哪有心情,只是敷衍地笑笑。她噘起嘴来,“哎,大经理,耍什么性子啊,嫌我吃得太多了是吧,好,以后我再不来你这儿了。”她作势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别闹,我有点儿麻烦事。”

“什么麻烦事,说出来,我帮你出出主意。”蔡米米坐下来,正经了表情。我还真想把这事和她说说,憋在肚子里又拿不定主意,别提有多难受,可话到嘴边,我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嘿嘿,骗你的,丫头。”我装出嬉皮笑脸的样子,拿指头刮一下蔡米米的鼻梁,她“啪“一下将我的手打开,故作凶巴巴地白了我一眼。

“芈家冢现在咋样了,规划有消息吗?”我问。“还不是那样,没劲死了。”蔡米米将一片纸巾拿在手里扯过来扯过去,弄成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碎末,“规划连点儿消息影子都没有。你叔叔不在博物馆吗?这个你该问他。”顿了顿,见我没回答,她又说:“你是不是为餐馆的事发愁,我劝你啊,趁现在芈家冢还有口活气,赶紧将餐馆转让出去,再过些日子,怕是游客更少了,到时想转让都转让不出去。”

我只有苦笑的份儿。这城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城东在建步行街,隔不远又在建地下商城,城西在建高架桥,没几天就有一个新楼盘开业,新老餐馆里一波波的食客,怎么偏偏芈家冢这块地儿火没旺两天就熄了呢。晚上照例没什么客人,我让员工提早打烊关门,骑上摩托车去了城里叔叔家。

这条公路没安路灯,路边也没太多人家,只看得见远处一长溜灯火,那是芈家村进村的路,前些年翻修成了水泥路,芈梓路叫人装上了路灯。村里有人说太浪费,电费流水一样白白地泼洒出去,原来没安路灯也没什么不方便,芈梓路却执意而为,他说这点儿钱不能省,这是咱芈家村的光彩。他还让人在路口弄了个大广告牌,上写“芈家村——古楚遗韵”,上下几盏射灯将字映得透亮。醒目倒是醒目,可每年挨家挨户收电费,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我骑着摩托车飞快地飙过了“芈家村——古楚遗韵”的广告牌,现在这行字下面新添了一行红字,“芈家冢——千年瑰宝 绝世奇珍”。这个词,还是我叔叔帮着拟的。风飞快地刮擦着我的脸颊,像两把冰刷子,可我不觉得冷。我紧紧握住龙头,将芈家村越抛越远。

按说,芈梓路也认识我叔叔,他大可自己去找他,可他托我来传话,肯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是否担心我叔叔会一口回绝?叔叔果然一口回绝了。我嗫嗫嚅嚅说了几句,叔叔就伸出手来,竖在我面前,“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说了,我不会做的。”

我还想再说几句,叔叔摇摇头,“我不可能这样做。”他说得简短有力,随后转了话题,问起我父亲和家里的情况。中间有几次,我试图将话题再往芈家冢上引,叔叔都避而不谈,似没听见。从叔叔家出来,夜已深,我在摩托车上坐了好一阵,才启动车。

我是否该像蔡米米说的那样,将餐馆转让给别人?可和村委会签的那份合同怎么办?回到家,父亲还没睡,母亲也没睡,两人坐在堂屋中央,我有些意外,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怎么啦,还没上床歇着啊,不是说我去叔叔家,带了钥匙不用等门吗?”母亲“嗯”一声站起身来进了屋。我在母亲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爸,你也去睡吧,老晚了。”

爸没接话,依然默默地坐着,头顶上的灯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暗影。“你找叔叔没什么事吧?”父亲抬眼看看我,又迅速将头垂下去。“没什么事,餐馆里有些菜名想改改,好久没见叔叔了,今天关门早,就干脆进城找他了。”

“生意怎么样?”父亲慢悠悠问,仍不看我。我一愣,这还是父亲第一次问起餐馆的事。“还过得去。”“我和你妈这些年还存了点儿钱,不多,大概有个四五万,你需要就说一声。”一股热流直冲我的鼻梁,我赶紧呼一口气,调整一下语调,“不用呢爸,餐馆情况还不错,没大赚,但也没亏。您快去睡吧。”我借口关门,背转身悄悄抹了一把眼角。

“合同不是儿戏!”芈梓路表情严肃,拿手直捋头顶短簇簇的发茬。我还没见他这么严肃过,“你说转让倒是可以,中止合同不行,村里投进去的十万元怎么办?这些钱可是村民集的资,委托村委会投资,我们是信任你,投在你的芈楚食苑上,你拍拍屁股脱了身,我们怎么向那些掏了钱的村民交代?他们还等着每年分红呢。”

我不敢在食苑门口和附近张贴转让启事,这里离芈家村太近,没几秒钟消息就传过去了。也不能和店里人说,他们少半部分和村里人有联系,即使以前没联系,大半年处着邻居也成了熟人。我只好把这事和蔡米米说了,拜托她保密,在她的建议下,我化名在“古城热线”网站上发了个帖子。反馈倒是快,没半个小时,第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我怕员工听见,回回都走到外面路边上去接。因为在帖子上只说明了国道上有家餐馆转让,规模多大,风格怎样,但具体位置没有标明,我不得不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对方多半得知芈楚食苑的具体位置后,就表示还要再考虑考虑。

就在我紧锣密鼓地忙着寻找转让人的时候,芈梓路带着谢专家来了芈楚食苑。他在电话里提前订了“凤鸣”包间,我原以为是一大桌人,没想到只他们两个。

谢专家才四十出头,可头发似乎打算提前退休了,尤其是头顶的一片地方已经寸草不生。他将右边鬓角处的头发留成老长的一缕,从左至右环护在头顶周围,蔡米米戏称这种发型为“地方支援中央”。我没接触过他,听蔡米米说是个挺和气的人,没什么话,在芈家冢待了快一年,就数他待的时间最长。他和大家交往不多,上班就埋头清理文物,下班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芈家冢顺着围墙修了几间屋子,门房、接待室再往里,是几个民工合住的屋子,再过去第二个是谢专家的屋子,他独自住一间。关于谢专家,她就再说不出什么特点了。

芈梓路带谢专家来过一次后,不再露面了。听父亲说,他在村里又办起个淡水虾加工厂,将养殖的虾洗净装进塑料袋里,真空包装起来,送到城内各大超市、菜场,销路相当不错。我心里嘀咕,眼光一贯准确的芈梓路,怎么在芈家冢的问题上就看走了眼呢。

餐馆的生意没有大旺过,却也没有十分不景气,勉强可以维持。可能是有太多让芈梓路操心的事,他光顾芈楚食苑的机会就少了。我将村委会欠的账单拿去找芈梓路,他让财务付了一万多的账,说剩下的年底再结算。在一阵高潮过后,来询问芈楚食苑转让的电话渐渐少了,隔三差五还会接到一个,我心里干着急,可没办法。

中间,蔡米米传来消息说芈家冢的规划有进展了,可能翻过年就能批下来,还没等我兴奋到一天,马上又有消息说前一个消息是假的,社会上乱传的。

只是父亲似乎对芈楚食苑上心起来,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在门前路边徘徊了几个来回,开始没在意,等闲下来细一看,竟是父亲。我赶紧出去迎他,他扭捏一阵才进来,看见蔡米米,咧开嘴很和气地笑了笑,我这才发现父亲的牙掉了两颗,留下一处黑洞。“你妈去淡水虾加工厂上班了,我在家没什么事,出来转转。”父亲冲蔡米米笑得殷切,我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介绍,“这是芈家冢的讲解员蔡米米,这是我爸。”

“哦,你是芈家冢的讲解员,那了不起啊。”父亲感叹。蔡米米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粒酒窝,脸腾一下红了,“哪里伯父,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个冢,什么时候挖开啊,我这老头子可等着看那里面的楚庄王呢。”“爸,那里面哪有什么楚庄王,专家都不敢确定呢,您倒下结论了。”我赶紧说。

“丫头,你说我这老头子说得对不对,不是楚庄王,那也是别的什么王,反正是咱芈家的老祖宗,咱这芈姓啊,可是渊源深啦……”父亲坐在那里和蔡米米讲了一个来小时的芈姓,我从不知道字都识不得几个的他,怎么将那些关于芈姓的东西装进脑子里的。蔡米米听得津津有味,父亲讲得津津有味,不时露出没了牙的那个黑洞。几时得带父亲去医院补个牙,我坐在一旁暗想。

这以后,父亲就常来了,如果蔡米米在,就会和她说上一阵子。我从不知道父亲有这么健谈。若是蔡米米不在,我会陪父亲坐一会儿,可他又成了我熟悉的闷葫芦,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偶尔望一望大堂,叹气般说一句:“今天客人又不多啊。”

晚报头版的粗黑体标题新闻:

芈家冢最新重大发现——竹简“透露”墓主身份之谜

我乍一看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看看窗外,再将目光移回到报纸上,没错,是“芈家冢最新重大发现”。

我是一大早被芈梓路的电话召唤来的。走进办公室,他马上站起身来将一份报纸递给我,满脸毫不掩饰的兴奋。

我坐下来,将消息连看了两遍,抬起头正要开口,他拦住了我的话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还想着怎么制造个轰动效果呢,这效果就不请自来了!”

“这个……”我无法配合他的情绪,感觉自己的目光充满质疑。“不不不,这事可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芈梓路直摆手,“你叔叔一口回绝后,我就再没往那道上想了。可真没想到啊,天遂人愿,天遂人愿!”他响亮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转过来转过去,像一头兴奋不已的熊。

我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倒不像有表演的成分。我又埋头将报上的消息仔细读了一遍。消息说考古专家在一个车马坑内意外发现一扎竹简,经有关专家鉴定,虽然还不能最终认定墓主究竟是谁,但可以肯定墓主至少是王或者接近王的高级别贵族。目前,竹简尚在进一步研究中。

“你的芈楚食苑有救了,咱芈家村也有救了!”芈梓路如此反应我能理解,不知怎么我却激动不起来,表情呆滞地望着他。“省里的专家已经赶来了,我估计啊,马上还会有更多专家冲着这个来,但愿芈家冢能借此契机一展雄风啊!”芈梓路挥动着两手,显得踌躇满志,豪情万丈。

我一出村委会,就拨通了蔡米米的电话,她说一声“在忙”匆匆挂断了。过一会儿,她打过来,还没等我开口,她就说:“你是问竹简的事吧,我们都快忙晕了,来了好多专家,今天怕是不能过去了。”

我着急地问:“竹简到底是怎么回事?”“谢专家说挖了好一阵子了,上周才全部挖出来,事前开了会要求我们对外保密,所以没和你说。”“你哪怕和我透露一丝丝风影子都好啊,小祖宗!”“这是纪律嘛。如果是坏消息,没准儿我会提前透点儿风给你,让你有准备,这是好消息嘛,你早一天晚一天知道有什么关系……”我稳一稳情绪,说:“你先忙吧。”然后挂了电话。蔡米米又将电话打过来,我没有接,任电话在桌面上震动,信号灯一闪一闪的。

这是真的吗,就像每个人期望的那样?芈梓路兴奋的样子在我脑子里不断出现,我对自己喃喃低语:“是真的,应该是真的。”

这一消息迅速被国内各大网站转发,芈家冢再次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游客数量也迅速反弹,之前光是芈梓路他们帮忙谈妥的五个旅行社带来的游客就让芈楚食苑天天爆满,现在我只好重新拟了个时间表,让各旅行社分时间段安排客人来进餐。员工本来分两班休息,现在不得不连轴转,各个累得一有空儿就恨不能瘫在椅子上,可他们情绪高涨,走路都带着一股风,我承诺月底一定给他们增加奖金。

芈梓路也很忙,他和村委会一帮人忙着筹划“龙虾节”,想借芈家冢这股旺火把芈家村农产品加工的外销贸易点燃。“龙虾节”的一项活动内容是民俗表演,有舞狮子、彩莲船、舞龙灯、踩高跷。芈梓路将全村人都发动起来了,村里剩的主要是妇孺和老人,现在他们扎花灯的扎花灯,做莲船的做莲船,绷龙骨架的绷龙骨架,缝扇子的缝扇子,老老少少都忙得不亦乐乎,连我的父亲也披挂上阵,成了龙灯队的舞珠人。

村里在芈楚食苑订了工作餐,芈梓路考虑到中午餐馆接待游客的工作量很大,就将村里的排练活动安排在下午,大家练完就聚到芈楚食苑来吃饭。对此,我很感激。这样也解决了芈楚食苑晚间客人少的问题。

很少踏进芈楚食苑的母亲也来了,跟着村里的一群老姨妈。她走在人群的最尾处,看见我,竟显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父亲则走在人群最前面,大大咧咧地招呼村里的爷们儿,他一个个安排座位,大声催服务员端茶、上菜、倒酒,仿佛在自家屋里摆桌子请大客。

我从没见父亲这样过,他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店里特地准备了上好的自酿米酒,餐餐让村人们尽兴。每当看到满面涨红的父亲笑得褶子都堆簇在一起,我心里就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情绪,暗自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继续下去。

可应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从叔叔突然闯进芈楚食苑我的休息室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切终会结束。

那天,叔叔没有提前打招呼,突然来了芈楚食苑。我正歪在沙发上小憩,忽然感觉眼前的光影暗沉了几分,我睁开眼睛,发现叔叔站在我的面前。他面色严峻阴沉,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坐下来,目光逼视着我,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你做的?”

“什么?”我吃惊地睁大眼睛。从没和叔叔这么近距离地对视过,我发现叔叔的鼻梁上有根灰白色的细长的毛,它在空气中上下颤动,我很想伸出手去帮他拔下来,可叔叔的表情让我意识到此举不适合于极其严肃的此刻。

叔叔的目光像一轮磨盘压向我,“竹简的事,是不是你们弄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摇头,“不是,我不知道这事。怎么,竹简怎么啦?”

叔叔的目光还在继续磨压,似乎要将我的表情碾碎:“真不是你弄的?或者,是你们那个叫什么路的村主任做的?”我明白了,但还是说:“不是,他事前也不知道,是看过报纸才知道的。”叔叔收回目光,但眉头依然没解开。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竹简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叔叔叹一口气,再次扭过头看着我,目光里似乎充满忧虑:“真不是你弄的,那就好。”他停顿一下,“竹简是假的,现在已经有不少专家提出了质疑。我仔细看过了,确实是假的,里面的有些用词根本不合于那个时代,而且竹简也是新物作旧的。这个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别和别人说。”

那天村人们照常来芈楚食苑进餐,望着与昨日相同的闹腾的景象,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我看见父亲高高地举起酒杯,和身边的人一一碰着杯,大声地说笑,露出他掉了两颗牙的黑洞。什么时候该带父亲去补补了,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说。

晚上,我给蔡米米打了个电话,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过来了,一直忙。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懒懒的。她说刚刚忙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吃饭了吗?”我忽然很想她,想马上看见她的笑脸,还有那两个又深又圆的酒窝。“还没呢——”她拖长声音,似乎说这话的工夫伸了个懒腰。“想吃什么?”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蜂窝玉米。”她脆脆地答。我笑起来。

二十分钟后,我出现在蔡米米面前,拿着热乎乎的蜂窝玉米,还有一份热乎乎的饭菜。“我就知道你会来,都到门口望好几次了。”她冲我一笑,露出了酒窝。她边将蜂窝玉米咬得“咔嚓咔嚓”响,边歪过头来冲我傻笑。我心疼地看着她:“每天都很累吧。”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啦。”

我探头看看外面的院子,只两三个帐篷处亮着灯,听得到细碎的语声,可看不见人影。“这黑灯瞎火的,你晚上怎么回去?”“管理办八点会安排车来送我们回城。”

我本不想问的,可话还是一下子溜出了嘴,“芈家冢的规划有没有进展,专家怎么说,竹简呢,有没有什么问题?”“你来看我是假,想探听消息是真吧?”蔡米米停下嘴,看着我,神情里带了撒娇似的不满,可笑着的一双眼睛显得很平静。我有些心慌,低下头看看鞋子,地上满是泥渍,“不是,随口问问,谁让你和这么热门的事物搅合在一起呢。”我换了玩笑的口吻。

蔡米米不再追究,边大口吞饭边讲起白天好玩的事情。她一直没有说起竹简。我暗自忖度,那么,消息还没有公开,也许只是个别专家,或者仅仅是我的叔叔发现了竹简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叔叔来找我的事和芈梓路说,他忙得屁股都没时间落在凳子上。好几次,我想和他说,他不是被人突然叫走了,就是一拍脑袋想起个什么事岔开了话头。我每天关注报纸、电视和网站,都没看到芈家冢竹简有假的报道。可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心里,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将一切炸得粉碎。我有时想,会不会是叔叔弄错了,又或者,那天他出现在芈楚食苑根本就是我的一个梦境呢。

然而,这不是梦。先是蔡米米告诉我一个消息,谢专家被调离了芈家冢发掘现场,公开的说法是回博物馆有其他任务,可回去就领了个处分,现在停职待查。传说这处分和芈家冢的竹简有关,而竹简又和芈家村的什么人有关。

“你那天晚上跑来我这里,问我竹简有没有问题,你怎么知道的,你不会就是那个人吧,和竹简有关的芈家村人?”蔡米米坐在我对面,眼神复杂,语气从未有过的坚硬。

我努力不让目光移开,继续保持镇定与她对视,“第一,竹简的事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第二,我也不是去向你打探什么消息;第三,我更没有做贼心虚,问心有愧。所以我才这么平静地坐在你面前,而没有冲你大吼大叫。”

我的语气同样坚硬,它可能像一把剑刺痛了蔡米米,我看到她垂下目光,脸上带着受伤的表情。可我做不到马上转化表情去安慰她,我只能眼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枯坐了一刻,站起身走出了芈楚食苑。

她的背影在芈楚食苑的朱红大门外消失了,我开始后悔,觉得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对她,她一定是出于担心才抽空儿跑过来找我。可我的身体不听我的使唤,它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我保持这姿态坐了很久,很久。

像烧水的大锅,鼓出一个气泡后,马上鼓出了第二个、第三个……芈家冢再次成为了焦点。这次不是纸媒,古城的纸媒集体“哑声”,可各大网站纷纷制作了关于芈家冢的专题;而最新的消息便是:考古专家大胆造假,千年楚墓芈家冢谜上加谜。

大量的新闻连篇累牍地报道关于芈家冢事件的调查进展,村里的几个人陆续被“请”去协助调查。我一直回避此事,不去打听,也不在村里闲转,我害怕被牵扯进去。可我没想到,有一天父亲也被“请”去了。

母亲跑进芈楚食苑时脸色刷白,她看见我便一把拽紧了我的胳膊,顾不得喘口气,就从嘴里喷出一串话来。她的喘息声扰乱了语句,我不得不拿双手抚住她的肩,试图让她先平静下来。母亲瘦弱的肩膀在我的手里不停地颤抖,等我弄明白她话的意思,一颗心在短暂的停顿后,开始迅速下坠。它沉了又沉,仿佛永无止期。

芈家村的龙虾节搁浅了,一村人像被捣了蚁窝的蚂蚁。

我也像一只没了窝的蚂蚁,惶恐地四处奔走。我终于弄清楚了,父亲也参与了那件事。芈梓路找到我父亲,请他去给几个民工做思想工作,让他们和谢专家统一口径,这样才能保证竹简合乎情理地顺利“被发掘”出来。我那并不糊涂的父亲,却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母亲说,这事父亲没和她细说过,可她知道点儿影子。那段时间父亲从芈楚食苑回到家,就和她叹气,说:“小芈的餐馆看起来生意不景气啊。”父亲也常跑去芈家冢,虽然只能在外围转悠,可他还是忍不住跑去看。就是在那时候,芈梓路找上门来了。

我不知该骂父亲,还是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哭一场,无论哪种情况,他都无法看到,我没能见到他。母亲迅速地衰老着,几天之间头发白了一层,我能做的只是安慰她。我告诉她父亲没太大的事,只要把问题说清楚就可以了,主要责任在芈梓路身上。再过几天,父亲就回来了。母亲眼巴巴地看着我,无比信赖地冲我点着头。我内心酸楚得要命。

“你还好吧,你爸爸的事我听说了。”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我接到蔡米米的电话,似乎有很久我没见过她了,具体有多久,我也记不清楚了。“我没事。”我淡淡地说。“告诉你个消息,芈家冢的规划批下来了,已经开始大规模发掘的准备工作了……”

我望向窗外,煦暖的阳光将田野镀上了一层金色,有风正吹过树梢。芈家冢顶上的两棵树,树梢也被吹动了吧。

芈家冢不仅要发掘,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发掘,这是某媒体记录的市领导的话。接着,古城电视台打出广告称,即将采用系列报道的方式跟踪报道千年古墓芈家冢的发掘工作,期间他们还将针对重大发掘环节,采用直播的方式进行记录,让广大观众在第一时间分享,神秘的芈家冢撩开迷人面纱时带给世人的震撼。目前,他们已经和有关方面接洽好,在专家发掘第一个殉葬坑时,也就是后天,进行首次现场直播……

我望着电视机,发出了近于无声的微笑。现场直播,万众分享,敬请期待,芈家冢即将撩开神秘面纱!不知道父亲待的地方有没有电视机,看到这个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露出笑容呢,我仿佛看见他满布笑纹的脸上,豁开的双唇间那两颗掉落的牙齿留下的黑洞,如此硕大深邃。我忽然捂住脸,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我进入了芈家冢的发掘现场,从一个个埋头工作的专家身边走过去,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几台摄像机正对准他们。墓道深长,光线愈来愈暗,我躬下腰往里走着,不时翕动鼻翼,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阴冷的酸腐味。我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只能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墓道的墙壁,手感沁凉、坚硬,我看不清楚那里是泥土还是石块。我的另一只手里端着一个沉甸甸的圆状物体,我将把它埋进芈家冢的深处,然后,在某一特定时刻,按住胸口,那时,我将听见期待中的一声烈响。

墓道深长,我一步步往前走着,右手冰凉,左手灼烫,我一步步往前走着……

直到被一声烈响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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