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川_林 克
里尔克一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的谜,而最后一个谜大概是他墓碑上的玫瑰。不久前在网上读到围绕这段碑文展开的热烈讨论,可见对此感兴趣的今天仍大有人在,只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于是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想找出一个谜底来。原文很短,不妨抄录如下:
Rose,oh reiner Widerspruch,Lust,
Niemandes Schlaf zu sein unter soviel
Lidern.
直译过来意思是:
玫瑰,哦纯粹的矛盾,兴趣(或情欲),
是无人的睡眠在这许多
眼睑下。
这三行诗本来写在里尔克的遗嘱中,时间是1925年10月27日,一年之后诗人去世。他在遗嘱里希望以这段文字做自己的墓志铭,显然它是经过作者深思熟虑的,人们自然也可以期望里面包含着玄妙的意义。我们先来看一看国内一些译者和专家的译文:
玫瑰,哦纯洁的矛盾,幸勿
在这许多眼睑之下睡去。 (绿原译)
玫瑰,呵,纯粹的矛盾,乐意
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睡梦 (魏育青译)
玫瑰,啊,纯粹的矛盾,欲望着
在众多的眼睑下作无人的睡眠。 (李永平译)
哦 玫瑰,纯粹的矛盾啊,喜悦,
是众目睽睽下的无身眠居。(张索时译)
什么是玫瑰的纯粹的矛盾?这是理解本诗的一个疑点。《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第六首专写玫瑰,其中涉及到一个矛盾:玫瑰的花瓣好似“层层衣衫裹着纯光构成的身躯”,但它们“又是任何装束的回避和否弃”。蓓蕾的花瓣似欲掩蔽花心(性区),可是花儿终究要开放,到那时鲜艳的花瓣反倒成了一种公开和张扬。里尔克一直竭力为性正名,可以说情欲构成了他爱情学说的根基。顺着这个思路,接下来的“Lust”自当解为性欲或性欲快感。因此,绿原先生译作“纯洁的矛盾”,李永平先生选择了“欲望着”一词,也是为了强调这层含义。
里尔克研究专家施泰讷(J.Steiner)曾经对碑文作过言简意赅的解释,而且有着广泛的影响,中文译者可能大多参考了他的看法。他写道:“墓碑上镌刻着他的图徽、姓名和他为此拟定的墓志铭,以玫瑰为象征,引示不可解释的人的存在,同时引示艺术的奇迹。”这里点明了碑文的两层意思,也许可以阐述得详细一些。其一,人的存在最终或可归结为生与死的矛盾,但这种矛盾是可以和解的,在里尔克看来,死是生的另一面,甚至是更大的一面,死与生共同构成了人的存在的整体,这样一来,敌对的矛盾转化为纯粹的矛盾,死亡的阴影消除了,当然便有了欢喜(Lust还有欢乐的意思,即兴趣或情欲得到满足的快感),正如《杜伊诺哀歌》所强调的“世间是美好的”。其二,德文的“眼睑”(Lider)与“歌曲”(Lieder)词形相近,发音相同,在此指代里尔克的诗歌;“睡眠”即死亡,“无人的”或可理解为非他人的(魏育青先生译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是根据三联版《里尔克》作者的阐释),即是自己的(绿原先生在这首诗的注释中解释为“独特的”),早在创作的中期,里尔克就提出了“自己的死”这一想法,它与“寂静的生”一起组成统一而圆满的存在,碑文第二、三行也许影射此意,当然是在诗人那许多诗歌的陪伴下,或者说赞美的歌成就了这个“奇迹”。如此理解施泰讷的释义,里尔克一生的经验和思辨尽可纳入墓志铭之中,这也不失为一种具有启发意义的诠释可能性。
常读里尔克的诗可以发现,他在用一个比喻时,非常注重比喻的连贯和完整,尽量发掘出它所包含的多种能指。而上面的两种解释,前后都有些脱节,尤其后面似乎跟玫瑰已经没有什么联系,因此让人觉得不够贴切。德国学者施塔尔(A.Stahl)撰写的《里尔克评论》,被公认为最权威的学术专著之一,其中只列出了西门奥尔对本诗的一种阐释,无疑值得重视。西门奥尔认为:“玫瑰的矛盾是玫瑰的这种兴趣:它欲是无人的睡眠,虽然它的每片眼睑可能是某人的睡眠。”由此可见,玫瑰的矛盾恰恰体现在它的兴趣上(Lust原有强烈的内心要求之意),简单地讲就是睡与非睡的矛盾,“无人的睡眠”在此显然当指睡之否定,否则就不成其为矛盾了。至于何为睡,何为非睡,可惜言之不详。西门奥尔的基本思路应该是正确的,它使得玫瑰的比喻前后贯通了,碑文因此也给人一种整体感。
我们再来看一看睡与非睡,正好另一首诗可以当做破译的钥匙。该诗收入《新诗集》,是诗人三十来岁时的作品,标题为“玫瑰杯”,指花蕾的形状像一只杯子。诗中明确地把蓓蕾的花瓣比喻为眼睑,而且是“闭着的,仿佛它们十倍地睡着”。在闭着的眼睑下面,本该有人睡眠,但令人惊异的是,在那里,“一团乱纷纷的雄蕊激动不已,突然直立起来”,诗人把这种状况概括为“玫瑰之中的活动”。所以,无人的睡眠恐怕应该理解为没有任何人的(里尔克也不例外)睡眠,即对睡眠的明确否定,这也是“无人的”(niemand)一词的本义。无人的睡眠这个为求表达简练的名词词组或可转换成一个句子:无人在睡眠,因为花瓣下面是一片欲望的骚动。
现在可以得出一个大致的看法:闭着的眼睑本身指代睡眠,无人的睡眠则隐喻性欲的活动,玫瑰(即人)想要成为这样一种存在:在死的环绕之中的生(以性欲为核心)。就此而言,玫瑰的纯粹的矛盾最终甚至可以引申到里尔克诗歌最神秘的主题——爱与死。
最后附带提一下,里尔克晚年用法语写过一篇散文《墓地》,结尾的一句诗就是这个墓志铭的第二句。在法文中,“眼睑”与“歌曲”毫无联系,这也许是眼睑不宜解作歌曲的一个旁证。这句法文诗后来引起了几乎所有里尔克研究者的阐释兴趣,1972年第1期里尔克协会的会刊竟然登载了四十多种解释,可见此玫瑰之谜的确难解。但为了给读者一个交代,我不揣浅陋,希望能集各家之所长,在此试作解人——
玫瑰,哦纯粹的矛盾,渴望,
是这许多眼睑下的无人之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