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鲍 贝
是的,我到了胭脂沟。正和一个叫梅的女子坐在她古老的小屋里。屋里的摆设简陋而整洁,一张罩着浅粉色罗帐的床,床旁边有一只雕花衣柜。柜子对面是木头桌子,两旁各有一条木凳,座椅的扶手上刻着细密的雕花图案,色泽陈旧,像是从古董市场搜集来的。
让我先来说说胭脂沟这个地方,它在漠河金沟林场,中国的北极。这里以盛产黄金闻名于世,从清末至今,这里一直被称为淘金圣地。而胭脂沟,全长约十四公里,是额尔河的一条支流。有人说,因为这里出产的黄金为慈禧太后换来了大量进口的胭脂,故称“胭脂沟”。而另一种说法是,这里曾经有成百上千的妓女群居在此,每天清晨将洗脸水倒入河水中,或者直接在河水里洗脸梳妆,河水被胭脂染红,于是这条河就被称做“胭脂沟”。虽然都只是传说,但我更愿意相信后者。现在是冬天,胭脂沟和松树林已被大雪覆盖,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除了白雪,什么风景都没有。不过,有些时候,风景不在眼前,而在心里。
遇见梅之前,我一直背着我的旅行包和相机四处寻觅。偶尔对准白雪皑皑的森林,快速按下我手中的快门。
她说,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可是你想找的都被大雪覆盖了,你见不着的。
看着一人多高的积雪,我有些沮丧。
梅说,等雪化的时候再来,就可以找见了。
等雪化的时候再来。这句话听上去多简单,可是,她不知道,行动起来有多难!我从杭州出发,来到这个极寒世界,走进这片森林,差不多有四千公里之远。下次再来,不知何年何月,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来。
我对她生出好奇,并对她抱以希望,问她是否知道这里的历史。
她说:当然知道,从光绪十五年开始,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光绪十五年?
没记错的话,我在出发之前,上网查过资料,光绪十五年,也即1889年,李金镛带领上万个矿工在此淘金。我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一脸的错愕与恍惚。我喃喃自语:
可你这么年轻,看上去顶多二十。
我不年轻了。我已经一百四十四岁了。
真是奇怪!
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什么事都觉得奇怪。
她略微有些不耐烦,转过头望向窗外,很专注地看着。插在她发髻上的发簪,在我眼前轻轻晃荡。泛黄的珍珠和古旧的绿宝石,镶拼在一起,像孔雀开屏,那是古中国女子才会有的头饰。我重新打量她。她穿着大袖子的斜襟衫,厚实的织棉缎面料,深渊般媚惑的蓝,衣襟上刺着梅花的刺绣,是深玫瑰红。深蓝与玫红,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艳色撞在一起,妖媚无比,艳得让人坐立难安。
我有些奇怪,跟她进屋时,我竟然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她。她的着装,是压于老祖母时代的旧箱子里的衣裳。再看她的双脚,着一双玫红绣花鞋,鞋尖上翘,也是织棉缎的面料,它们是如此精巧。她居然缠过足。是传说中的三寸金莲。我倒吸一口冷气。再看自己,一身御寒的抓绒冲锋衣,雪地靴,太阳镜,胸前紧紧捂着一只单反相机。我和她,隔桌而坐,就像坐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这没什么。某种隔阂在我心中自行消除。我们来自不同时代,来自不同地方,冥冥中的一种召唤,让我们在此相遇。仅此而已。
她说,她已在此孤寂了一百多年,守候了一百多年,然而,她等待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过。哪怕遇上一个可以坐下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明明受她邀请而来,却仿佛觉得,我追随她的足迹已在百年之前。我来,只是为了探知属于她的故事,属于她的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我说,我喜欢你的名字。
那是因为你跟梅花有缘。
是的,我出生那天梅花开得正艳。梅花与我一起生。
梅花却与我一起死。她说这话时,不知怎的,显得幽情漫漫。
她微微蹙着眉,眼仁淡而遥远,这是谜一样的眼神,令你沉迷其中,一步步地也跟着跌进迷雾里去。我想听她讲讲关于她的故事。
冬天到了。她忽然对我说。仿佛这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我知道冬天到了。
我叫梅。
我知道你叫梅。
可你不知道我的姓。我姓冯,叫冯梅。他却只叫我名字的一半。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坚持这么叫我。
他是谁?
他?梅的嘴角浮现出一朵浅而微弱的笑,像盛开在风中的梅,虚寒、柔弱。她说,他原本只是一个“化生”。
化生?我不知道化生是什么?
不好意思,你听不懂我们的话,化生是指一个不固定的嫖客,我们那里的姑娘都这么叫。而我,那时已是一个“生意人”,被鸨母逼着接客。
你因何沦落至此?
沦落?你也觉得我是个沦落之人?一个卖身换钱的妓女?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你的故事好奇。于我来说,你是一只谜,一个传奇。
其实,我也没什么故事。她宽大的衣袖一挥而过。她说,我还是为你讲一段别人的故事吧,要听吗?
好吧。我同意了。
她用手指了指窗外,开始说:
这里的地下埋着好多金子,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矿工就居住在这里,没日没夜地为清政府卖力挖金。离乡背井的汉子,几年都回不了一趟家,他们需要女人。于是,妓院一家一家地开,不仅有华人开的,也有俄国人和日本人开的,到后来有上百家之多。
那时,我呆在梅妍阁,有一个从沈阳来的姐妹和我一起,她叫雪珠。我们大伙都叫她雪儿。雪儿人漂亮,也聪明,每天卖命地接生意。她是想多赚些钱,早些回家去照顾家人。雪儿一家九口,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爷爷奶奶老了,父亲重病在身,长年下不了床,妹妹和弟弟都还拖着鼻涕不懂事,只有哥哥出门去打工了。可是,她哥哥一去六年,再也没回过家。一大家子,天天活在上顿不接下顿的贫困之中。不得已,她母亲把十四岁的雪儿卖给了一个“跑洋河”的男人。那男人又把她卖到了这里。开始时,她每天以泪洗面,拒绝接客。但很快也就顺从了。来这里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过程。半年之后,雪儿已攒了些钱,她想再攒上一些,赎了自己,便回老家去,过干干净净的日子。
有天傍晚,堂子里闹哄哄来了几个矿工,鸨母叫了雪儿去,说是那几个矿工专门过来找雪儿的。雪儿去了。和他们一聊,原来都是沈阳老乡,也不知从哪个化生嘴里听说的,梅研阁有个来自沈阳的妓女,叫雪儿。他们便相约了过来会会老乡。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会,便你争我抢地要跟雪儿过夜。和雪儿过夜的那个矿工,忽然在雪儿的房间里大嚷起来。他是在愤怒地呵斥雪儿,为什么要出来做妓?随后,便听到屋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矿工,就是雪儿离散六年的亲哥哥。后来,雪儿自杀了,吊死在森林里的一棵古松树上。在自杀前的下午,有人看见雪儿穿了一通好看的新衣裳,在胭脂沟里梳妆打扮,胭脂花粉还留在胭脂沟旁边的一块平石头上。
梅的眼里闪烁着泪花。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下去。
真是苦命的人!我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问:她哥哥呢?
不知下落。我不关心她哥哥。我恨这个男人。要不是他,雪儿不会死。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不语,怀着扫墓般的心情。四周一片凄凉。
天黑了。她点亮油灯。油灯如豆。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脸。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束强烈的光亮从手机屏幕上照射出来,照亮她脸上的惊愕。她做了个躲闪的动作,轻轻别过脸去。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只美国制造的iPhone手机,可以打电话,可以发短信。她更不知道,我已悄悄按下录音键,想将我们的对话,全都录下来。
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的故事。我首先打破了沉默。可是,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和愧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望,我利用着她的寂寞。
她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没什么,人人都有好奇心,你是一个坚持的人。我喜欢坚持的人。你一个小小的女子,从千山万水之外走到这个北极荒寒之地,就只为看一眼妓女墓。这行为,让我感觉你不像是从现实中来的人。
我忽然想笑。一个光绪年间的古中国女子,居然说我不像是从现实中来的。
我说,我从小说中来。
那么,你是虚构的。说着,她也笑了。笑得很轻、很浅,像冬雪落在身上,随即融化。
你老家的那棵梅还好吗?她忽然问起我家的梅树,仿佛问候一位故人。
很好。这个冬天,梅花又开了一树。
真想看看梅花。我从没见过这种花。
我愕然。
她指了指绣于衣襟上的梅,告诉我,她只见过开在衣襟上的梅。
我说,我带你去看梅花。
她苦笑一下:他也这么对我说过。他说他老家苏州也种梅花,年年冬末春初之际,梅树枝头便会开满粉白色花朵,就像繁星点点。
就像繁星点点。他形容得真好。可是,他最终还是没带你去?如捻起一根线头,我想顺着它走下去,去探明真相。
梅却又一次避开了讲关于他与自己的故事,而是说起了她想象中的梅花的香。她说,梅的香气应该若有若无,吐露的应该是那种难以把握的避世的芬芳,是不是呢?
是不是呢?她盯着我问。她想在我那里找到对照。可是她又并不急于得到我的回答。她完全沉浸在对梅花的状描之中,如在探索一条抵达另一个未知世界的秘密通道。
他答应带我走。回他老家,去看梅花。娶我。生儿育女。陪我过一辈子。他再不做化生,也不再对任何女人动心。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我们约定,在梅花盛开的日子里,回老家拜堂成亲。为了这个约定,我们必须拼命赚钱,然后帮我赎身。
为了快速赚钱,我每天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做爱,身体变得轻如蝴蝶,我想象着从良之后能够和他日夜相伴的甜蜜生活。可是,只要一提起我接客的事,他就生气。
那天,从日本妓女川本楼里传出消息,美丽年轻的阿西以桑,暴死在了妓院的床上。她一天接了无数个客人,多到鸨母都来不及清点。她在心里疯狂地爱着她的情人,为了能够早日回去,她拼命接客,拼命攒钱,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工具来使。因为她的美貌和忧伤的气质,慕名来川本楼的人,都愿意排起长队点她。终于,阿西以桑把自己的身体永远留给了这些寂寞和疯狂的男人们。而她干净的灵魂,却回了东瀛。
他那天抱着我痛哭失声。好像死的那个人不是阿西以桑,而是我。他命令我停止接客。可是,他又无钱赎我出去。
不久后,他带来好消息,说冬天快来了,老家的梅花快开了,我们也快回去了。
当他拿着一坨金子来赎我的时候,他却被几个官兵抓走了。他私藏金子,是死罪。
他死的那天,我吞下了他送我的一小块金子。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似乎需要某种解释,她无限幽怨地看着我:我吞金,不是因为我爱财,我只是吞下了他的心,他的爱。
我懂。我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梅叹息着说,其实那时,经常有妓女暴死的消息。可是,偏偏阿西以桑的死,让他深受感触,激发了他的贪念和妄欲。他不想看着我继续接客,想我早日跟他脱离苦海,便干下了这件傻事,落得身首分家。
有时候我也会想,要不是阿西以桑的死,他就不会那么急于脱身求成。也许,苦日子慢慢也会过去。但是,谁知道呢?哪是缘起,哪是缘灭?据说,这块淘金地,以前一直宁静、沉寂。某一年的某一天,一位鄂伦春的老人在此葬马掘穴,无意中发现有许多金苗。这个消息迅速在人间传开,传到黑龙江,传到俄罗斯,传到西伯利亚。从此,成千上万的人到达此地;从此,沦落天涯的我们也到达此地。要不是鄂伦春老人……说到这里,梅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哀怨。
她止不住地笑。笑毕,她说:你不知道与我一样的姐妹多的是,她们个个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最终沦为孤魂野鬼。我可带你去见见她们。
我毛骨悚然,惊魂未定地跟了她去。
明明是深夜,明明是雪原,我却见到了深藏密林里的一大片坟地。远眺无任何特征,走近了,才发觉是一处连着一处的坟茔。有些坟墓被撬开,棺木散落、白骨露野。掘墓人以为,妓女身上必然会带着掘金人赠送的黄金。掘开坟墓才知道,除了尸骨,一无所有。
梅走在我前面,步履轻盈,一双缠过的三寸金莲,托着她的身体,健步如飞。她走走停停,不时回过身来等我靠近,向我解说:这里曾是正田楼、北海道楼,日本人开的;那里是波雅科夫那院、巴比活斯基院、和沃卡什克馆,俄国人开的;左边是轻烟阁、听粉楼,右边是邀月榭、宜春院、百花楼,中国人开的。苏合云、玉琴、雅仙、巧莲是扬州名妓;水仙、月仙、小莲,是苏州名妓;巧茗、润和、彩云、秋蝉,都是金陵名妓。还有许许多多姐妹,我叫不上她们的名字,但我认识她们。她们就在我身边。你看见了吗?
我看不见。我只看见林子里起起伏伏的坟茔和一片荒凉。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明明被大雪覆盖的坟地,又是在深夜,我怎么可以尽收眼底?
梅说,黑挡住了光,雪遮住了林中的坟地,却遮不住你的心。你的眼睛看不见,可你的心已经看见了它们。她指着眼前的一片坟墓,对我说:它们已出现在你心里。
我掏出相机,不断按下快门,想拍下眼前的坟墓。可是,闪光灯闪过夜色,屏幕里显示出来的照片尽是白雪。我还想和梅一起拍一张合影。可是林中空无一人,没有人可以帮我们。我只得将相机调到自动拍,找到一块石头,将相机搁至石头上面,然后对准梅,我再迅速跑过去。当我靠近梅的一刹那,“咔嚓”一声,相机记录下了我们站在一起时的合影。
我说,我会把照片洗出来给你。她笑一下,有一种无从归属的惘然,脸上的孤凉和火焰一闪而逝。崎岖蜿蜒的山林,黑暗密布的人世,却还有这不死心的,做了鬼,仍然在顾盼。
梅的眼神在变,灰扑扑的,水分尽失,满身尘土,直接是从墓穴里掘出来的老灵魂。她在我眼前变轻变淡,淡如烟雾,直至无形。我不敢追她,身子摇晃几下,挣扎着,惊心动魄地醒过来。去看相机,哪里有合影?手机里也没有录音。
只是一场梦。
可是,又不是梦。
床上散落着凌乱的纸片,是我睡前记下来的胭脂沟的文字。还有照片,存在我的硬盘里。打开电脑图片库,握着鼠标的手,一张一张点过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录着我曾经到过的胭脂沟,天寒地冻的森林,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