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漠河胭脂沟

2012-10-13 02:56浙江
名作欣赏 2012年4期
关键词:阿西雪儿妓女

/ 浙江_鲍 贝

是的,我到了胭脂沟。正和一个叫梅的女子坐在她古老的小屋里。屋里的摆设简陋而整洁,一张罩着浅粉色罗帐的床,床旁边有一只雕花衣柜。柜子对面是木头桌子,两旁各有一条木凳,座椅的扶手上刻着细密的雕花图案,色泽陈旧,像是从古董市场搜集来的。

让我先来说说胭脂沟这个地方,它在漠河金沟林场,中国的北极。这里以盛产黄金闻名于世,从清末至今,这里一直被称为淘金圣地。而胭脂沟,全长约十四公里,是额尔河的一条支流。有人说,因为这里出产的黄金为慈禧太后换来了大量进口的胭脂,故称“胭脂沟”。而另一种说法是,这里曾经有成百上千的妓女群居在此,每天清晨将洗脸水倒入河水中,或者直接在河水里洗脸梳妆,河水被胭脂染红,于是这条河就被称做“胭脂沟”。虽然都只是传说,但我更愿意相信后者。现在是冬天,胭脂沟和松树林已被大雪覆盖,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除了白雪,什么风景都没有。不过,有些时候,风景不在眼前,而在心里。

遇见梅之前,我一直背着我的旅行包和相机四处寻觅。偶尔对准白雪皑皑的森林,快速按下我手中的快门。

她说,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可是你想找的都被大雪覆盖了,你见不着的。

看着一人多高的积雪,我有些沮丧。

梅说,等雪化的时候再来,就可以找见了。

等雪化的时候再来。这句话听上去多简单,可是,她不知道,行动起来有多难!我从杭州出发,来到这个极寒世界,走进这片森林,差不多有四千公里之远。下次再来,不知何年何月,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来。

我对她生出好奇,并对她抱以希望,问她是否知道这里的历史。

她说:当然知道,从光绪十五年开始,我就一直住在这里。

光绪十五年?

没记错的话,我在出发之前,上网查过资料,光绪十五年,也即1889年,李金镛带领上万个矿工在此淘金。我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一脸的错愕与恍惚。我喃喃自语:

可你这么年轻,看上去顶多二十。

我不年轻了。我已经一百四十四岁了。

真是奇怪!

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什么事都觉得奇怪。

她略微有些不耐烦,转过头望向窗外,很专注地看着。插在她发髻上的发簪,在我眼前轻轻晃荡。泛黄的珍珠和古旧的绿宝石,镶拼在一起,像孔雀开屏,那是古中国女子才会有的头饰。我重新打量她。她穿着大袖子的斜襟衫,厚实的织棉缎面料,深渊般媚惑的蓝,衣襟上刺着梅花的刺绣,是深玫瑰红。深蓝与玫红,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艳色撞在一起,妖媚无比,艳得让人坐立难安。

我有些奇怪,跟她进屋时,我竟然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她。她的着装,是压于老祖母时代的旧箱子里的衣裳。再看她的双脚,着一双玫红绣花鞋,鞋尖上翘,也是织棉缎的面料,它们是如此精巧。她居然缠过足。是传说中的三寸金莲。我倒吸一口冷气。再看自己,一身御寒的抓绒冲锋衣,雪地靴,太阳镜,胸前紧紧捂着一只单反相机。我和她,隔桌而坐,就像坐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这没什么。某种隔阂在我心中自行消除。我们来自不同时代,来自不同地方,冥冥中的一种召唤,让我们在此相遇。仅此而已。

她说,她已在此孤寂了一百多年,守候了一百多年,然而,她等待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过。哪怕遇上一个可以坐下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明明受她邀请而来,却仿佛觉得,我追随她的足迹已在百年之前。我来,只是为了探知属于她的故事,属于她的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我说,我喜欢你的名字。

那是因为你跟梅花有缘。

是的,我出生那天梅花开得正艳。梅花与我一起生。

梅花却与我一起死。她说这话时,不知怎的,显得幽情漫漫。

她微微蹙着眉,眼仁淡而遥远,这是谜一样的眼神,令你沉迷其中,一步步地也跟着跌进迷雾里去。我想听她讲讲关于她的故事。

冬天到了。她忽然对我说。仿佛这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我知道冬天到了。

我叫梅。

我知道你叫梅。

可你不知道我的姓。我姓冯,叫冯梅。他却只叫我名字的一半。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坚持这么叫我。

他是谁?

他?梅的嘴角浮现出一朵浅而微弱的笑,像盛开在风中的梅,虚寒、柔弱。她说,他原本只是一个“化生”。

化生?我不知道化生是什么?

不好意思,你听不懂我们的话,化生是指一个不固定的嫖客,我们那里的姑娘都这么叫。而我,那时已是一个“生意人”,被鸨母逼着接客。

你因何沦落至此?

沦落?你也觉得我是个沦落之人?一个卖身换钱的妓女?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你的故事好奇。于我来说,你是一只谜,一个传奇。

其实,我也没什么故事。她宽大的衣袖一挥而过。她说,我还是为你讲一段别人的故事吧,要听吗?

好吧。我同意了。

她用手指了指窗外,开始说:

这里的地下埋着好多金子,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矿工就居住在这里,没日没夜地为清政府卖力挖金。离乡背井的汉子,几年都回不了一趟家,他们需要女人。于是,妓院一家一家地开,不仅有华人开的,也有俄国人和日本人开的,到后来有上百家之多。

那时,我呆在梅妍阁,有一个从沈阳来的姐妹和我一起,她叫雪珠。我们大伙都叫她雪儿。雪儿人漂亮,也聪明,每天卖命地接生意。她是想多赚些钱,早些回家去照顾家人。雪儿一家九口,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爷爷奶奶老了,父亲重病在身,长年下不了床,妹妹和弟弟都还拖着鼻涕不懂事,只有哥哥出门去打工了。可是,她哥哥一去六年,再也没回过家。一大家子,天天活在上顿不接下顿的贫困之中。不得已,她母亲把十四岁的雪儿卖给了一个“跑洋河”的男人。那男人又把她卖到了这里。开始时,她每天以泪洗面,拒绝接客。但很快也就顺从了。来这里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过程。半年之后,雪儿已攒了些钱,她想再攒上一些,赎了自己,便回老家去,过干干净净的日子。

有天傍晚,堂子里闹哄哄来了几个矿工,鸨母叫了雪儿去,说是那几个矿工专门过来找雪儿的。雪儿去了。和他们一聊,原来都是沈阳老乡,也不知从哪个化生嘴里听说的,梅研阁有个来自沈阳的妓女,叫雪儿。他们便相约了过来会会老乡。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会,便你争我抢地要跟雪儿过夜。和雪儿过夜的那个矿工,忽然在雪儿的房间里大嚷起来。他是在愤怒地呵斥雪儿,为什么要出来做妓?随后,便听到屋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矿工,就是雪儿离散六年的亲哥哥。后来,雪儿自杀了,吊死在森林里的一棵古松树上。在自杀前的下午,有人看见雪儿穿了一通好看的新衣裳,在胭脂沟里梳妆打扮,胭脂花粉还留在胭脂沟旁边的一块平石头上。

梅的眼里闪烁着泪花。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下去。

真是苦命的人!我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问:她哥哥呢?

不知下落。我不关心她哥哥。我恨这个男人。要不是他,雪儿不会死。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不语,怀着扫墓般的心情。四周一片凄凉。

天黑了。她点亮油灯。油灯如豆。我有些看不清她的脸。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束强烈的光亮从手机屏幕上照射出来,照亮她脸上的惊愕。她做了个躲闪的动作,轻轻别过脸去。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只美国制造的iPhone手机,可以打电话,可以发短信。她更不知道,我已悄悄按下录音键,想将我们的对话,全都录下来。

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的故事。我首先打破了沉默。可是,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和愧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探知欲望,我利用着她的寂寞。

她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没什么,人人都有好奇心,你是一个坚持的人。我喜欢坚持的人。你一个小小的女子,从千山万水之外走到这个北极荒寒之地,就只为看一眼妓女墓。这行为,让我感觉你不像是从现实中来的人。

我忽然想笑。一个光绪年间的古中国女子,居然说我不像是从现实中来的。

我说,我从小说中来。

那么,你是虚构的。说着,她也笑了。笑得很轻、很浅,像冬雪落在身上,随即融化。

你老家的那棵梅还好吗?她忽然问起我家的梅树,仿佛问候一位故人。

很好。这个冬天,梅花又开了一树。

真想看看梅花。我从没见过这种花。

我愕然。

她指了指绣于衣襟上的梅,告诉我,她只见过开在衣襟上的梅。

我说,我带你去看梅花。

她苦笑一下:他也这么对我说过。他说他老家苏州也种梅花,年年冬末春初之际,梅树枝头便会开满粉白色花朵,就像繁星点点。

就像繁星点点。他形容得真好。可是,他最终还是没带你去?如捻起一根线头,我想顺着它走下去,去探明真相。

梅却又一次避开了讲关于他与自己的故事,而是说起了她想象中的梅花的香。她说,梅的香气应该若有若无,吐露的应该是那种难以把握的避世的芬芳,是不是呢?

是不是呢?她盯着我问。她想在我那里找到对照。可是她又并不急于得到我的回答。她完全沉浸在对梅花的状描之中,如在探索一条抵达另一个未知世界的秘密通道。

他答应带我走。回他老家,去看梅花。娶我。生儿育女。陪我过一辈子。他再不做化生,也不再对任何女人动心。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我们约定,在梅花盛开的日子里,回老家拜堂成亲。为了这个约定,我们必须拼命赚钱,然后帮我赎身。

为了快速赚钱,我每天和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做爱,身体变得轻如蝴蝶,我想象着从良之后能够和他日夜相伴的甜蜜生活。可是,只要一提起我接客的事,他就生气。

那天,从日本妓女川本楼里传出消息,美丽年轻的阿西以桑,暴死在了妓院的床上。她一天接了无数个客人,多到鸨母都来不及清点。她在心里疯狂地爱着她的情人,为了能够早日回去,她拼命接客,拼命攒钱,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工具来使。因为她的美貌和忧伤的气质,慕名来川本楼的人,都愿意排起长队点她。终于,阿西以桑把自己的身体永远留给了这些寂寞和疯狂的男人们。而她干净的灵魂,却回了东瀛。

他那天抱着我痛哭失声。好像死的那个人不是阿西以桑,而是我。他命令我停止接客。可是,他又无钱赎我出去。

不久后,他带来好消息,说冬天快来了,老家的梅花快开了,我们也快回去了。

当他拿着一坨金子来赎我的时候,他却被几个官兵抓走了。他私藏金子,是死罪。

他死的那天,我吞下了他送我的一小块金子。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似乎需要某种解释,她无限幽怨地看着我:我吞金,不是因为我爱财,我只是吞下了他的心,他的爱。

我懂。我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梅叹息着说,其实那时,经常有妓女暴死的消息。可是,偏偏阿西以桑的死,让他深受感触,激发了他的贪念和妄欲。他不想看着我继续接客,想我早日跟他脱离苦海,便干下了这件傻事,落得身首分家。

有时候我也会想,要不是阿西以桑的死,他就不会那么急于脱身求成。也许,苦日子慢慢也会过去。但是,谁知道呢?哪是缘起,哪是缘灭?据说,这块淘金地,以前一直宁静、沉寂。某一年的某一天,一位鄂伦春的老人在此葬马掘穴,无意中发现有许多金苗。这个消息迅速在人间传开,传到黑龙江,传到俄罗斯,传到西伯利亚。从此,成千上万的人到达此地;从此,沦落天涯的我们也到达此地。要不是鄂伦春老人……说到这里,梅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哀怨。

她止不住地笑。笑毕,她说:你不知道与我一样的姐妹多的是,她们个个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最终沦为孤魂野鬼。我可带你去见见她们。

我毛骨悚然,惊魂未定地跟了她去。

明明是深夜,明明是雪原,我却见到了深藏密林里的一大片坟地。远眺无任何特征,走近了,才发觉是一处连着一处的坟茔。有些坟墓被撬开,棺木散落、白骨露野。掘墓人以为,妓女身上必然会带着掘金人赠送的黄金。掘开坟墓才知道,除了尸骨,一无所有。

梅走在我前面,步履轻盈,一双缠过的三寸金莲,托着她的身体,健步如飞。她走走停停,不时回过身来等我靠近,向我解说:这里曾是正田楼、北海道楼,日本人开的;那里是波雅科夫那院、巴比活斯基院、和沃卡什克馆,俄国人开的;左边是轻烟阁、听粉楼,右边是邀月榭、宜春院、百花楼,中国人开的。苏合云、玉琴、雅仙、巧莲是扬州名妓;水仙、月仙、小莲,是苏州名妓;巧茗、润和、彩云、秋蝉,都是金陵名妓。还有许许多多姐妹,我叫不上她们的名字,但我认识她们。她们就在我身边。你看见了吗?

我看不见。我只看见林子里起起伏伏的坟茔和一片荒凉。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明明被大雪覆盖的坟地,又是在深夜,我怎么可以尽收眼底?

梅说,黑挡住了光,雪遮住了林中的坟地,却遮不住你的心。你的眼睛看不见,可你的心已经看见了它们。她指着眼前的一片坟墓,对我说:它们已出现在你心里。

我掏出相机,不断按下快门,想拍下眼前的坟墓。可是,闪光灯闪过夜色,屏幕里显示出来的照片尽是白雪。我还想和梅一起拍一张合影。可是林中空无一人,没有人可以帮我们。我只得将相机调到自动拍,找到一块石头,将相机搁至石头上面,然后对准梅,我再迅速跑过去。当我靠近梅的一刹那,“咔嚓”一声,相机记录下了我们站在一起时的合影。

我说,我会把照片洗出来给你。她笑一下,有一种无从归属的惘然,脸上的孤凉和火焰一闪而逝。崎岖蜿蜒的山林,黑暗密布的人世,却还有这不死心的,做了鬼,仍然在顾盼。

梅的眼神在变,灰扑扑的,水分尽失,满身尘土,直接是从墓穴里掘出来的老灵魂。她在我眼前变轻变淡,淡如烟雾,直至无形。我不敢追她,身子摇晃几下,挣扎着,惊心动魄地醒过来。去看相机,哪里有合影?手机里也没有录音。

只是一场梦。

可是,又不是梦。

床上散落着凌乱的纸片,是我睡前记下来的胭脂沟的文字。还有照片,存在我的硬盘里。打开电脑图片库,握着鼠标的手,一张一张点过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录着我曾经到过的胭脂沟,天寒地冻的森林,白茫茫一片。

猜你喜欢
阿西雪儿妓女
On the Necessity and Teaching Method of English Education
The Lady of the Camellias茶花女
The Analysis from Literary Terms in How to Get the Poor off Conscience
An Analysis of Professions for Women1 A combat for women
Mrs.Dalloway:Exploration of life and death
阿西是个防损员
COME IN
草 戒
纸官
左翼电影中的“妓女”形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