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兜、抽烟及其他

2012-10-13 02:56山西葛水平王祥夫
名作欣赏 2012年4期
关键词:肚兜

/ 山西_葛水平 王祥夫

葛:单为了思念起一种颜色,那一份好和俏丽,都在耐得住寂寞下盛开。好,隔着旧时光,它竟是华丽。一张红绣帷幔的檀香木床上,早晨的第一声鸡鸣推醒了她,手环和颈前饰佩叮当,伸一个懒腰,在幽暗的晨光中,所有是静止的,风从一个缝隙挤进来,又从一个缝隙挤走。时光的伤痕像冬眠的蛇,或被一场雨敲醒,舔着长舌向脚前匍匐而来,你可以不知道你是谁,但不可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样的意趣,只能在古典小说里了。我看到今天你换了服饰,好!好在袖腕间那二指宽的老绣上,是压得住繁华的。这样的装束,这样的格调,似乎已经到了古典的尾声,有一点文人那种运思自然的心意,也许会抬高你的气场。我一直喜欢老绣,比喜欢一个人更让我心仪。我甚至喜欢女子穿一片贴胸的肚兜,外罩一件披肩,初秋走在林子里,风像辽阔的时间,缓缓拨动着那女子的头发,生活在时间的那一边。那一份藏着,这个好也叫出色。肚兜早时称“亵衣”。“亵”意为“轻浮”,有“挑逗,勾魂”之意。悄没声息的喜悦,勾,或者魂,有许多风情,叫你去黏。我在夜晚走进过一间保存完好的老屋,是一位古人的书房,有月光把心灵上的尘埃擦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前尘往事在朦胧的光影下水一样晃动,我想象发黄的线装书,一介书生,三两点墨痕,绣帕如雀,荡起了廊檐下一树尘影,一种背景下的氛围,我穿梭在时光中像鬼狐一样,抬头四下,无奈而寂寞。走出那间老屋,我想,什么是一场风花雪月啊,有比红绣银白,更能泛滥时间暗淌的泪滴吗?

王:我是喜欢赭石和花青这两种颜色的,这是天地间最大的两种颜色。看外国片,看到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穿的那种接近钢蓝色的衬衣心里亦会起一种欢喜,还有就是胡麻花的颜色,山西北部和内蒙古南部在七八月的时候,胡麻花会开得让人不愿离去。闲着没事画山水,我用得最多的两种颜色便是花青和赭石。花青会有许多的变化,调得深一些,颜色有几分像是明代士子们衣服的颜色,古人常说青衣小帽,其实这青衣未必就是黑色。曾鲸画的一幅王时敏的小像,衣服的颜色就很好看。女人的娇娜,除相貌和气韵,衣服当然十分重要,不可告人的抹胸和肚兜可是太诱惑人了,我想抹胸和肚兜上的绣花图案劈头盖脸应该都是大朵的牡丹,是河南人“采,采,采牡丹,三朵两朵采一篮”的那种大牡丹。应该是那种由浅粉渐渐转深红的牡丹。这样的牡丹开在女人的胸口,或有那么一两朵深藏在女子的肚兜上。对男人来说真是一场悄没声息的战争——令人喜悦的战争,这喜悦是不安分的。这让我想到《金瓶梅》中潘氏高举向天的两只大红绣鞋。上边想必也绣着妖冶的花。女人的武器——抹胸、肚兜,还有大红的绣鞋。往往会一下子把男子击垮。一如欧洲女子身上的蕾丝花边的巾帽衣裙,一时给男士们多少绮丽的无边的想象。巴尔扎克笔下的描写已说明个中的魅力与不安分。

葛:石雕这玩意儿,我也无端地喜欢。有许多作家也喜欢,据说贾平凹收藏了许多石狮子。石雕,我一直认为它不是人们骨子里喜欢的东西,一时新过,它便真的旧在了那里,根本就是冷寂和冰凉嘛。无数年之后,万物萧条,再赏繁华之后的古建骨架,顿时痴了,半天不动,复叹真正骨子里的东西原本就该如此的“旧”,“旧”到传统的老根里去。热爱的人谁敢说它不是自家精神底色里的那束光芒?!只有它,方有“如故”和“旧知”的惊喜,都是门前的事,形势却简约意趣得儒雅。先说我发现的第一只狮子吧。它在草丛中隐约着等待现世,脸上还挂着一坨干牛粪,我的眼睛无风起浪。风已经化了它的蹄脚,噪声在空间里升高,我小心刨出它,世俗的繁华一下就静了。老天,它在荒径中藏了多少年?那个黄昏,夕阳的晚照下,它如一堆美好的文字推动着我的意识不断地向前滑动。我一直找不到我的喜欢,不是妩媚的绣,是那种剧烈的喜欢,一直蛰伏在我内心最深处。它的出现明确了我的方向。往古,它可是占了人民生活水平一定的空间,谁家门前没有一对石头狮子呢?你刚才说到了大红的牡丹,汉朝开始,平织绢是汉朝常用的内衣面料,其上多用各色丝线绣出花纹图案,满工绣,把俗世的美意融进锦缎里,成为寓意的一部分。风华绝代,季节都开在胸前了,也只有中国的女子才有如此风情。到了唐代,出现了一种无带的内衣,称为“诃子”。唐,就那样,一直蛰伏在历史深处,因为有杨玉环,唐,也许该是一个动词。杨玉环能从俗世中脱出来,于“诃子”有极大的关系。也是大唐外衣的形制特点所决定的。那时的女子喜穿“半露胸式裙装”,露,就算有风来,只要不那么鲁莽,悬着的双乳也只在“诃子”上荡几下,之后,安静端坐,聆听春歌。透明的罗纱内若隐若现,因而“诃子”的面料是考究的,色彩缤纷,常用的面料为“织成”,挺括略有弹性,是手感厚实的麻料。穿时在胸下扎束两根带子即可,“织成”保证“诃子”胸上部分达到挺立。杨玉环在大唐占有着空间的最重要部位,写她的文字始终呈现着永久,附带着的大唐繁华,诡异,全都是因为“诃子”的暗香袭人啊。

王:吾乡当年有一种只可说是内衣的衣物,现在想一下,光就颜色而言就让人觉着喜庆,是大红布的主腰,上边配以那种黄灿灿的铜疙瘩扣子,俗到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让人觉着有一种火赤赤的诱惑。我的乳娘,十九岁上哺我到她二十二岁,就穿着这样的“主腰”,她奶我的时候只需把前边当心的一个铜扣子解开,便可以把一个洁白的乳房取出来给我。我的母亲在哺乳期穿的却是一种在现在再也见不到的毛衣,毛衣的前边,就在乳房那地方有两道拉链,只需轻轻拉开,这边一下,那边一下,乳房就会即刻露出。这种毛衣,我只在母亲的身上见过。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的发明。毛线织的这种衣服当然没有“平织绢”来得柔软,我想母亲当年为了哺育我而吃了不少苦,被拉链猛地夹一下的感觉可真是不怎么舒服!许多男士当有此体会,母亲当年穿的哺乳服现在早已不见。各种图案之中,不知为什么,我偏喜有人物的,比如“刘海戏金蟾”和“麒麟送子”,说是神话,其实是我们民间的想法,是喜滋滋的升平气象,还有“和合二仙”,好像有一阵子你就戴了那么一个银制的“和合二仙”在你的胸前,应该是当年小孩子帽檐上的银饰。“和合二仙”是实有其人,一位是寒山,一位是拾得。这次我去滑铁卢,一下车就好喜欢,喜欢就喜欢在被接到一个叫“麒麟饭店”的中餐馆。饭店的大玻璃橱窗上迎面就是一个大麒麟,我在心里由不得喜悦大叫:原来你也在这里!当下饭菜便是中国的饭菜,茶水便也是中国的茶水了,连周边的笑容也是中国的笑容。我一边吃饭一边非要掉过脸看那五彩玻璃的麒麟,心想当年我也许就是被它送到娘胎里的,一如佛祖乘白象进入他的娘肚子。苏州停云香馆里有一品麒麟香炉,在它的肚子里焚了香,香烟从它的嘴里冒出来,这就有点让我不喜欢。因为它没有俗世的美意。说到烟,我喜欢看漂亮女孩子吸烟,手指,烟卷,嘴,组合在一起是很好看的画面,我希望有一张书票,就是这样的画面,但想想也不可以,没说法,这样的书票怎么回事?我手头又没有关于烟草和吸烟的书,要有一架子这样的书再配以这样的书票那当然好。有一次我对杨春华说,她当时正在抽一支烟,她其实不吸烟,别人给她递过来一支她就接过来而已。我对她说应该有这样一张书票,她好像说:“可以的,可以的。”但话马上不知被谁打断,没有再继续。画家黄永玉有一张版画特别好,也就是叙事诗《阿诗玛》里边的插图,阿黑在篝火边弹琴跳舞。那篝火的烟刻得特别生动,可惜与吸烟无关。水平你抽过烟吗?你抽烟,我想一定会好看,你是一个做什么都会让人觉着好看的女人,我想你要是抽烟也会好看。

葛:我是一个什么都明白的人,脑子里的理性一点都不少,只是做不来心的主罢了。这叫作茧自缚。我又是一个挑剔的人,越是作牺牲就愈是不满足,倒不是世俗的讨价还价,是处于对生活的对等、默契的渴望。结果对等、默契自是达不到,达到的,又有了失望之后新一轮的想象和渴望。比如写作写不下去了,我会抽烟。在烟雾里缓一缓,冲一杯咖啡,很风尘的样子朝天吐两个烟圈。我见过安妮宝贝抽烟,她的姿态包含柔情,银亮于她的腕上,泛着青白的光,有一股渺远的寒意。夕阳中的远方已渐次模糊了,袅袅烟气中,另一种精神之途的苍茫也流溢在望远的目光中不归,那一口烟气,抖动在迷蒙的光柱里。那是在海德堡,午后静谧的日影下,脚底贴路细细蜿蜒,她也穿一双绣鞋。有一首歌叫“女人如烟”,听上去是用整齐的牙齿唱出来的。烟酒不分家,你是个喜欢喝酒的人,我看出来了,白酒的寡辣苦寒,你喝到一定时候就要学唱京剧,无论面对多少人,你都要唱你的红娘。你的可爱赢得了一位外籍作家的赞叹,她给我写邮件,喊你是“中国君子”。你别激动。我送过她一件我手绣的麻布上衣,她说她不舍得穿,天气好时要在阳光穿过花格窗户的书桌上用熏炉,慢慢熏烘,然后想象那上面花开的芬芳。古时熏香是要配上熏笼的。法门寺就出土过一只熏炉,配有一只五足的银盘。在古代,焚香熏香是一件熬夜紧张的辛苦劳作。“每夜停灯熨御衣,银薰笼底火霏霏。遥听帐里君王觉,上直钟声始得归。”明人陈洪绶绘有《斜依熏笼图》画卷,照映着一轮清冷月亮,那个画卷中的女子缩在一床红缎锦被下,那一份慵懒,袅袅青烟下,也许只有死亡比她更美丽。

王:烟无法算在饮食文化里,可以说是独立成章。记得小时候,电影院门口有卖零支烟的烟摊,一个扁扁的木箱子,打开,各种烟就放在翻过来的盖子上,这种烟都是拆开的,你想抽一支,就可以交一支烟的钱,各种牌子你随便选,常见有人买一支或几支站在那里抽。这种烟摊儿现在已经看不到。记忆中,过去的电影院门口总会有这样几个卖零支烟的烟摊儿。但电影院里是不许抽烟的,你这里刚刚点上一支,电影院领票员的手电筒的那一束光会一下子就照过来,要你马上把烟灭掉。而戏园子里边是可以吸烟的,一场戏演下来,地上的瓜子壳和烟头可以扫好几簸箕。而我总以为吸卷烟只是在吃“快餐”,而正经吸烟是要吸烟斗。我父亲一直抽“灯塔”牌烟丝,这种烟丝切得很细,金黄金黄的,装在一个扁扁的盒子里,父亲在那里吸这个牌子的烟,我在旁边觉着很香。那一次我在火车上,快睡着了,忽然一惊,又醒过来,我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似乎是灯塔牌烟丝的味道。我坐起来,心里一时很是怅惘,我想起我的父亲来了,我父亲用的烟斗很一般,有时候他也卷烟,是一次卷好多根。我的朋友开了一个小小的烟斗坊,他鼓励我吸烟斗,还送我一支大力水手烟斗,我以学习的态度吸过几次,终于没抽出成绩,而我的妻子却说“好闻”,说“你再抽一斗我闻闻”,我从善如流,就再抽一烟斗给她。烟斗是别人闻着香,自己抽着好像没那么香,烟斗的香是男性的那种香,时至今日,我还从没有见过女人抽烟斗,好像是,没有!女人可以抽烟,但举个烟斗在那里抽,真是没有,行为艺术里边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谁会来填补这个空白。

葛:那个空白肯定不是我。我酿过一些酒,有葡萄酒、沙棘酒、酸枣酒,瓶瓶罐罐好几个,在核桃木条几上放着,喝时瓶子前的水龙头打开接半杯子出来。有朋友送我一罐子药酒,色泽金红透亮,里面泡了十几种药,我只认得枸杞和鹿茸两味。我好像没有请人喝过我酿的酒,没有。宋人陈亚写过一首《生查子·药名闺情》: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通医药的说里面有八种草药,薏苡、白芷、苦参、狼毒、当归、远志、茴香、菊花。好的药不该入了词,好的药真是该入了酒。药是一种植物,植物吸取的总是自然精华。一罐酒里放几种植物,两杯酿出了植物味道的酒放在月光下,你一口,我一口,等无水的河流回来。

王:我请客,从来都是备酒不备烟,有坐到一半儿忽然想起要烟的,我不反对,但我也不积极。我在家里,也不会请客人抽烟,有客人坐在那里东张西望,如坐针毡,我知道他想什么,但我也不点破,直到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家伙儿——玻璃烟缸,他想抽也可以,但我不会给客人备烟,但我也不希望我的客人拉开门到走廊外边去抽烟 。

我写过一篇小说叫“烟头”,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遇到过的一件真事。我和同学在公园里玩,忽然在地下发现一个十分特殊的烟头儿,那烟头里的烟丝真是细得不能再细,我们把这个烟头交给了老师,老师又把它交给了学校,学校又把这件事向上报告,公安局来了人下来调查。以为是出了美蒋特务,那时候好像是处处都会有特务。这个烟头把人们弄得都很紧张,而到后来,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个过滤烟嘴儿。这不能怪任何人,当时在这个小城里人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带过滤嘴儿的香烟。

抽烟可以说是有害而无利。但也有它的好处,二十多年前,我在上海,晚上让蚊子叮得了不得。我的好朋友对我说,蚊子就怕烟,你不妨晚上和我一起睡,那天晚上我和他一个床上,果然蚊子不再叮咬。许多人都对我不吸烟而感到意外,说,你写东西居然不抽烟?我至今不知道写东西就一定要抽烟的说法由何而来?

当年据说出过一桩比较流氓的事件,与抽烟有关,说来可笑,一个女人抽烟,望空吐了个烟圈儿。而旁边的青年男子却马上口吐一根烟棍儿,这烟棍儿从那烟圈儿里一下子穿过。那女的马上色变并叫嚷起来。这细节煞是好玩儿,若是拍成片子想必也好看,但不知要拍多少遍,要废多少胶片,而且,还要下工夫培训那两个演员,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还有一个难点,就是,时代背景问题,应该是什么年代,穿什么样的衣服?穿着你说的那种肚兜在那里吸烟肯定不上镜。

葛:古代的美人不知道抽不抽烟,但清代的女人肯定是普遍都抽,用那种民间俗称的“烟锅子”,你一锅、我一锅地大家抽起来也是一件好看的事。我问过一个很会抽烟的女子,她说,抽烟比去向别人倾诉,让别人来安慰自己要好得多。我不太提倡女人喝酒抽烟,毕竟是与传统相左的。童年里有抽烟喝酒的女人,我都认为不是特务就是坏人。写这段话时我刚从香港九龙一家“潮州老店”出来,晚饭是北大驻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陈平原请客,他是潮州人,一定要喊我们吃潮州菜。这是一家很霸道的小店,绝不要进店的人挑三拣四,一切都由臂笼袖套、腰系洁白围裙的厨娘来决定,没有菜价,你几个人,她斜睨着眼睛瞅我们一眼就知道该准备什么,该搭配什么了。虽是潮州家常菜,技艺也真是精湛。厨娘不时地送一份甜品上来,说是赠送,因为没有菜谱,是否是赠送,也没有人敢去多嘴。出门的时候我看到有几个女人在大街上抽烟,原来抽烟已经成为一种时尚。那份凄迷和放浪,有些颓废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香港,我就想起张曼玉的《花样年华》,一件接一件换着旗袍,水月镜花般,最终印证了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硬道理。

王:扶风的法门寺是个好地方,先是小时候看戏,戏文就叫“法门寺”,里边那个大太监刘瑾勾的是大红脸,嘴角的两撇白总像是吃了不少瓜子,让人觉着不干净,不过一般的中国人在没事的时候也只有找人说话和喝茶吃瓜子。法门寺那个塔出土了几乎是全部一整大套的鎏金茶具,让日本人不得不服气,承认茶文化是从中国传到他们那里去的。那年朋友陪我去法门寺我却偏喜武则天的那件盘金花的小红袄。当时的称呼不是“一件”,而是“一腰”,一腰盘金花的小袄,那武则天的小袄也将将就就只能遮住腰以上的部位,如武则天会像现在的女子一样蹲下来,那就要露。以那件袄的袖子看,那只能是一件外衣,不是露胸式,而是露腰式,来得更大胆,直让人的想象长驱直入,不知会一路想到哪里去。大唐的繁华在于丰肥,丰肥才大气,纤腰和将将才可盈握的瘦小是要人爱怜。我总以为大唐的好就好在像是一大锅的红烧肉,轰轰烈烈地香在那里,而宋代的好却是小鱼小虾,皇帝得挖个地道去和李师师相会,终不如唐代明来明去的大气。我要再去扶风的法门寺,还要好好看看武则天的那一腰盘金花的小袄,红是红,金是金,鲜明的泼辣风致。有时候,我喜欢被某种东西弄得眩眩晕晕,不知南北的那种眩晕真是一种快乐。这真要说到风花雪月上了,但谁不喜欢风花雪月呢?风花雪月这才是真正的和谐,如不能和谐,哪有风花雪月。

葛:许多没有学过字的乡下人,对历史的知解都是从舞台上得来的。自古艺不养人,尤其是自觉载道的传统戏剧,从来都不屑于搔首弄姿和轻薄浅唱。小时候我学戏,没唱过什么大的角儿,就算是打靶子,在舞台上看台子下,所有抽着粗大旱烟的汉子们,我感染在那么一种自我遗忘身外世界的无我之境里,看戏看得一身轻松。若干年后,我想起肯特的版画《劳动者》,那双老手遮挡着带着泥土气味的风,那是一些懂得守望时光和丰收的人。你说那法门寺,其实是一个时代在土地上的风物标志,历史在它的名字中间,沾染着一个王朝的情感密码和生命气息。风华正茂时武则天活在衣服里。金花红袄是她一抹机巧的显露和召唤,也是她的主要手段。说到宋代,宋代把肚兜喊为“抹胸”,穿上后“上可覆乳下可遮肚”,整个胸腹全被掩住,因而又称“抹肚”。平常人家多用棉制品,俗称土布,贵族人家用丝质品,绣花,花开富贵。有可能是河南人那种采摘的牡丹。还是宋代,宋比唐瘦了一圈,或许是因为“抹胸”?不要那么多繁盛,像宋徽宗的瘦金体,只是一种雅趣。宋代把抹胸穿得最有雅趣的正是你说的那个李师师。传言是古老生活的轨迹。幸好悄掩着的沉重的木门扇,入睡前已经用麻油把吱吱响的门闩涂了一下,才有了文字里的春夜。“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急促的短暂,由一片抹胸抹紧了无限感动的一刻。

王:说实话,我很少有机会看到女人们的内衣,有时候会看到外边院子里红红绿绿晾晒了那么一片,下楼,走过去,却又偏会把目光错开,而且还会有些小小的心惊胆战,是不敢细看。有时候去超市走错地方,一下子看到一大片纷纷然的乳罩,也会马上心跳。而我其实是一个勇敢的人,是,又勇敢又会时时心惊胆战,其实人人都会这样。如果让我生活在宋代,让我去见李师师,我肯定不会先耐着性子听她弹琴唱歌,也不会欣赏她抹胸上的花绣,是心不在那上边。女人们会以为男人们的心会放在那上边,其实是错了,有时候,男人会视而不见,在某种时候,男人的眼睛会看到什么只有男人们知道。男人们一般对衣物不太敏感。但好的裁缝注定又都是男人。漂亮女人的“繁盛”其实只在衣饰上。当然还有她们的心情。漂亮女人的心情一如花朵,有繁盛无比的花瓣,太多的花瓣,一层又一层,层层相叠,就是让人看不到那妖黄的花蕊。想把人留住,却说是怕“马滑霜浓”,女人的心情有时候只是花香,亦是让人看不到花朵,只让人闻其香。

葛:清代服装沿革到民国的长袍马褂以及简化后的长衫,很适合高个子人穿。知识分子们在迎宾、赴会或参加庆典活动时外罩马褂。有一张徐志摩着衣的照片,就这样的装束,一脸的妙趣横生,那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俏皮。长衫只有中国男性文人才能把它穿出那股风神,那股异常绝望空虚的况味。你穿长衫,戴你现在这副眼镜,我能看出你内心一定是不桀的,像一个好玩之徒,那样的装扮很对你的脾气。你不妨试着在你的阁楼上穿一回,独自穿一回民国的历史,一种全新的款男形知识分子。著名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中,临风玉立的毛泽东,手拿油纸伞,一袭长衫,后来毛主席有许多庄重照,大都不好玩。一个伟人之所以伟大,必要条件之一是要有一点不正经。据说那幅油画引发过一场论战,认为穿长衫的人都该是腐朽的没落阶级。《孔乙己》里便说过:“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间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我还讲我的女子贴肉的肚兜吧。元代叫“合欢襟”。仔细品,有点儿迷晕。有一些些儿艳俗,可叫人想入非非,是媚惑,更是手段。真好听。不妨想象一下,审美经验和生命态度下的情趣,是关乎生命最高秘密的隐喻和福音。合,欢,襟。“生命”终归是一样“动物”。也只有清代才把它叫了“肚兜”。棉、丝绸,系束用的带子并不局限于绳,富贵之家多用金链,中等之家多用银链、铜链,小家碧玉则用红色丝绢。那是由颈部滑下的曲线,沿肩往两侧顺畅而下,与腰线到骨盆处向外那种圆弧状构图有上下辉映之美,肩颈处微微看到锁骨,隐隐有一种风姿。像曲折幽深的花径,低调的张扬,是否是“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真是这样的,因为它携有无所不在的繁华。

王:女人们的美丽我以为一是左右离不开夏天,如在隆冬,人人穿得都像只熊,“美丽”二字会让人找不到北。二是离不开床笫,我以为肚兜和抹胸都是床笫上的风光。说来也可怜,女人更多的时候是与自己的衣物相亲相怜。男人们在这一点上与女人们不同。但男人们也有可亲之物,夏天刚刚过去,男人们在夏天晚上睡觉最离不开的是凉席、凉枕和蚊帐这三件,如果再稍微奢侈一点点,就再加上个竹夫人。加一个竹夫人按说不算什么奢侈,但现在用竹夫人的人毕竟不多了,即使在南方。北方人一般不懂竹夫人,更不用说用。我以为,竹夫人也可以叫做“竹丈夫”,可惜没人这样叫。男人抱一个这物件入睡,那被抱的就叫做竹夫人,女人抱一个竹子编的这物件,岂不就是竹丈夫,但没人这么叫。好像是,男人再多一个夫人也没多大关系,而在女人,岂能动辄再多一个丈夫。三伏天,南方热,北方也热,太阳是同一个太阳,不会对北方格外留情。但北方人很少有人用竹夫人,现在在南方,用竹夫人的好像也不太多。竹子编得竹夫人用久了红润好看,是越用越好,晚上贴身抱了睡实在是舒服,如果是新的,难免有毛刺,扎一下得爬起来半夜三更地挑灯找刺。竹夫人其实就是那么一个可以让人枕,可以让人抱,可以让人夹在两胳膊两腿之间的长形竹笼,猛地看,有些像扔在河里抓鱼的竹笼。只不过这个竹笼里边还有两个竹编的拳大的球,会从这边跑到那边,从那边再跑到这边。竹夫人在夏天搂了睡觉舒服,但想一想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太雅,搂竹夫人睡觉得是天大热的时候,动辄满身大汗,这时候睡觉你不得不赤身裸体上阵,没人会对谁夏天晚上睡觉赤身裸体有意见。那年我去武汉,晚上热得受不了,只好出去睡,街边早睡了不少人,一铺凉席,一个枕头,横躺竖卧,男女都有,睡在那里的人,人人如此,除了小短裤,没有再穿别的什么。其实三伏天大热的晚上睡觉,你就是什么也不穿,连小短裤也不穿也热,我个人是裸睡主义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就什么都不穿,只要你如厕的时候不要吓着别人。但即使你什么也不穿也会热,这样的晚上就只好抱一个竹夫人,抱着,一条腿再跨上去,周身便会凉起来,起码不会让汗再黏在一起。因为这样的睡姿不那么雅,所以用归用,却相对要避人。虽然它只是一种炎炎夏日的用具,但你只要想想,公司的老总,在白天,西装革履,领带一丝不苟地在那里训导大家,晚上却脱光了抱一个竹夫人在那里睡,虽然他没有什么错,但你若看着他作如是想,也许你会不由得一笑。《红楼梦》和《金瓶梅》这样的两部古典名著,里边高雅和俚俗的东西都有,但就是没有写到竹夫人。《儒林外史》里好像写到,但在第几回,已记不清。我第一次见到竹夫人是在韩国,韩国朋友在那里叽里咕噜,没等他们翻译,我已经明白这就是竹夫人。这不用翻译。说到竹夫人,其实也可以说是男人们的专用品。因为女人们有抹胸,有肚兜,已经够凉快了,而且还可以把花花草草绣在上边,是,有无边有风景。

葛:黛玉的衣着在《红楼梦》里少有具体描写,世人似乎都喜欢她那灵性,我总觉得好像她的衣衫是没有颜色的,只是简洁的一种布,纤腰一搦,樱桃小口里吐出的尽是尖酸刻薄。《三国演义》里有一句歇后语:张飞绣花——粗中有股细劲。一种丝线,是一种情感,几种情感重叠在一起,就出了浪漫的效果。我记得外婆给我母亲留下一个肚兜,一枝并蒂莲缠绕着向上,在外婆的胸口开放得十分美丽。然而,在肚兜的最上方又绣着一个小人儿驾着一辆马车,通常图案叫“骅骝开道”,表示马车载了无数金银财宝进门。它绣在装钱的荷包上才对,可它停留在外婆的肚兜上。外婆早已驾鹤西去,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喜欢看绣在布和绸缎上的花花草草,但也只是喜欢看,说细了,其实是在那里像读书一样读绣在上面的心情。寻常花草、日常物事,一些些逸出,一些些荫幽,一些些深情,一些些洇出的小颓废,花语心影,缱绻醉意。绣是养眼的物事呀,养心,养情,养命中的俗事。花瓣的质地,是用语言形容不来的。而它的鲜艳,我只好说它像花朵一样鲜艳。绣有夕阳的寂静之味。往事在回忆里,有什么心事搁在心里了呢?是童年吗?我还记得端阳,妈妈为我做下的肚兜,一个香囊挂在上面,艾药味儿的香,如今妈妈已步入晚年。秋天了,光照的草地露珠烁烁。不要跟秋天说话,只看炕边、枕上、墙体吉祥的绣,有图必有意,有意必有吉祥。离尘世无比远,我忘了我是谁。那份心情炊烟般散散落落舒缓,一读一千年。好嘛!

王:我也喜欢绣片啊,心里有时候会想,啊,做一个女人多好,可以穿绣花的衣服。这种想法真是浅薄得可喜,有时候浅薄也是可喜的,想深了倒让人招恼。我的一个画家朋友王世奇,那一次他随我去贵州,我忽然看到一个男人穿的绣花衣服,是藏青色的衣服,在两边的袖子上,各补了一块绣片,真是好看,我当下给他买下,让他穿了给我看。还在心里想,下次出国访问就一定要穿这样的一件绣花衣服,粗布,藏青,袖上的花是明蓝闪烁,可以让人闻到一种染布用的学名叫“蓝靛”的植物的气息。男人的心思总是没有女人那么细,你是在读,我是在看,但我以后是要改为“读”了,读绣其实是在读女儿家的心事,女儿家的心事真是让人很难揣摸,所以也只好欣赏,都说欣赏令人喜悦,其实真正的欣赏倒是要人伤感,道理很简单,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到最后只能是一种追忆。

葛:世界万物都没有再走回来的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在世间了,美,除却被时间吞噬以外真的再没有其他消耗的途径了吗?你想做女子的好处,我想做男子的好处,我们的心里都有一种风气,那么就在衣饰上变化一些小格调吧。多年前茨威格写道:“所有生活的安定和秩序最高成就的获得是以放弃为代价的。”事实上,不放弃,才是我们风花雪月的开始,一定要把“来一场”说道成一句“津津乐道”的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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