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杨 好
一个月来第一次用中文写作,新鲜,冲动,摸索不确定之中久违的熟悉感。我像住在热带的人初次邂逅冬日,掌心还留有烈日的灼热,又急切去捧起冰凉的雪花,无畏无知。
到达伦敦正是下午五时左右,英国冬日的夜晚来得很早,从四点以后天就渐渐黑下来了。漫漫长夜,人会有一种主宰时间的错觉。各种各样的钟和表——宜家(IKEA)那样廉价塑料的,宝玑(Breguet)那样名贵精细的,还有眼前的大本钟,它们仿佛从不曾停止,它们仿佛总在和白天黑夜进行着神秘的交谈。我面前是川流拥挤的人群,各种各样的肤色,来自不同的时间区。他们兴奋地在威斯敏斯特宫前留影,当他们返回自己家乡的时候,这样的照片就会成为别人眼中羡慕的异域景观。威斯敏斯特宫和它身边的泰晤河可以是静止的,抑或是流动的。伦敦,几个世纪的帝国建筑笼罩在昏黄的雾气中,夹带着各种各样口音英语的人匆匆而过,手里或许举着咬过一口的三明治,然而,那金棕色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不断提醒着来往伦敦的人们:这儿是一座已逝的帝都。
有人形容伦敦的地铁是密集的蜘蛛网。在我看来,伦敦的地铁是那位英格兰女士的眼睛。她就在我的对面,展览海报上写着她是一位中世纪英格兰的贵族夫人。她苍白,消瘦,头上顶着沉重繁琐的宝石,毫无惧怕地盯着每一个在她面前等待地铁的人。中世纪的英格兰在历史中匍匐前进,创造文明和财富的同时,又在不断的战火中焦躁不安,正因为如此,那位女士的眼睛优美却透出深深的惶恐。这站地叫South Kensington(南肯辛顿站),再过一个月,人们就会换下这张海报,换上另一张展览的广告,也许是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骑士,也许是一名伟大的画匠,也许,是另一位优雅惶恐的小姐。他们的眼睛里记录的,总是抓不住的时代。如同伦敦街头的老房子,你能一眼辨认出白色庭院是乔治亚王朝的痕迹,红砖房子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留念,却分辨不出住在里面的人们的故事。
维多利亚时期,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个时代大张旗鼓地向世界炫耀自己的财富和安定,那时的英国好像是完美生活的范本,维多利亚道德和维多利亚品味渗透进市民生活的各个角落。当生活有了规范的时候,生活往往是危险的。正是从这时开始,日不落帝国一去不返。维多利亚女王,终究没有挽留住伊丽莎白一世缔造的辉煌。然而她所留下的,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座博物馆——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永远没有尽头的流线,繁琐到毫无必要的细节——巴洛克第一次如此无畏地占据建筑主流,如同维多利亚博物馆里的工艺设计展品,无声地挑战着传统艺术的分级,诉说着一个时代——生活被模仿到膜拜再到束之高阁——的神话。高尚的艺术和庸俗的生活,是一对永远纠缠不清的恋人。
我无法忘记那些灰白色的褶皱和浅蓝色的眼睛,尽管他们的身形显得瘦弱纤细,他们却是几百年前最受爱戴的圣徒与贵族。维多利亚博物馆里的stained glass(彩画玻璃)来自世界各地:法国、奥地利、德国、荷兰……每个国家都有自己坚守的精神信念与美学崇拜,我们称之为“民族性”,当所有的民族性被同时在一间屋子里展出时,我听到的是一种超越和谐的合奏,我看到的是美的存在,只关乎直觉。红色太鲜艳,如同圣血般直射心扉;蓝色太圣洁,那是加百列天使的颜色;金色过于悲伤,每一个头上有金色光环的形象仿佛注定要扮演救赎与牺牲的角色。没有彩画玻璃的教堂是没有生命的存在,没有教堂的彩画玻璃也失去了自己的初生语境,在这里,它们成为了最脆弱最精美的艺术品。没有人知道当光从窗棂再次渗透的时候,它们会进行何种神秘的仪式。或许,它们早已无动于衷,不再惶恐,不再激动——微微倾斜的脸侧,或是若开若合的嘴唇,它们的美是矜持的,不同于玻璃器皿。
瓷器与玻璃器皿的陈列室,仿佛爱丽丝仙境的入口。你会恍惚那些易碎的玻璃如何雕成花朵的细蕊,你会恍惚这里应是维多利亚女王宴请宾客的大厅:如此光幻迷离,觥筹交错。女王赏赐的酒,便是骑士们寻找的圣杯。英国,从亚瑟王时代开始,就永远在寻找某个骑士情节,永远有杀不完的恶龙,永远有不知等待之后是什么的巨塔和公主。维多利亚时代,是改变世界的时刻——工业革命彻底变革了这个世界的生产力,也刺激了中世纪骑士精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兴,从英伦三岛开始,延至泛欧大陆。19世纪末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时代,也是一个无法定义的时代。花瓶被打碎,各种运动和思潮倾泻而出:拉斐尔前派,哥特复兴,维多利亚道德观,工艺美术运动,新艺术运动——复兴与迎合,保守与激进,唯美与病态——这是个太大的舞台,有太多的演员,他们一起为骑士们褪下钢铁盔甲,换上金缕玉衣。那些被展览的,从威尼斯运来的白色骨瓷茶杯上面,戴着三角铃铛的小丑不停地笑着,发出荒谬刺耳的声音,回荡在维多利亚的巨大展厅里。一瞬间,所有发光的透明玻璃,所有温暖的白色瓷器都消失不见,爱丽丝坠入了灰黑色的洞穴。据说工艺美术运动中所绘制的骑士盔甲灵感来自于人体文身,最著名的是伯恩·琼斯(Burne-Jones)的那副珀尔修斯拯救被命运之石所缚的美丽的安德拉米达(Andromeda)。雅典娜赐予的神圣盔甲仿佛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和巨龙的黑色遥相呼应,只有安德拉米达一丝不挂,无邪地注视着珀尔修斯。她不会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来拯救自己还是毁灭自己。虽然这幅画收藏于德国斯图加特博物馆,却和维多利亚博物馆的画作遥相呼应。这就是游览博物馆的乐趣之一:不同时间区,不同温度带,不同语种,不同文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维多利亚博物馆
威廉·莫里斯设计的柜子,绘制着圣乔治与龙的故事
在金色展厅的最内侧,藏着木质的耶稣、石质的君主王后、金属质的小兽。大厅很冷,一位金发男子坐在黑色的雕像下面阅读。他的眼睛从不曾在这个房间里停留片刻,也不曾游走玄空。房间右侧摆放着巨大的中世纪石棺,我只记住了伊莎贝拉的名字,她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我无数次地听到这个名字,她既是圣女,又是妖妇;既是小说,也是电影。而对那位金发男子来说,这里只是一个安静的阅读室,而他,只是无数迎向斯芬克斯之谜的旅行者之一。
有时斯芬克斯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会同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笔下的夏娃交织在一起,难以辨认。那副有名的夏娃,竟只有巴掌大,就摆放在伯恩·琼斯画作的对面,连接了一个世纪美的变迁。英国人笔下的肖像画,总是不快乐的,总是犹豫的,如同他们的天气和他们的微笑。那些名流贵族们的微型肖像在感应灯下忽暗忽明,我只能在瞬间辨认哪位是公爵的女儿,哪位是有名的大众情人。我不是历史专家,自然无法一一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其实,他们的名字我已忘记,只有那位不知名的,在河边默默哭泣的女子的画像犹在眼前。画家为她起名“melancholy”(“忧郁”),洁白得仿佛一首歌。
还有那些洁白的天使,他们总是让我屏息。无论是大理石雕刻的福音天使,还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设计的圣乔治与龙,天使们总是盘旋在最上空,唱着我们听不到的最美的歌。有时我们也许会听到那些美妙的声音——它们总在寂静时飘来,伴着风声、雨声、读书声。那个戴着粉色蝴蝶结的小女孩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天使的翅膀,她一直都深信不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守护天使。
工艺艺术的力量正在于此。那些通常被称为“匠人”的艺术家们用生活接近生活。美,不仅仅是卢浮宫里神秘的微笑,美也是餐具烛台共鸣的音乐,蕾丝袖口调皮的嘴角,书桌座椅威严的姿态……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里究竟有多少样展品?佛陀沉静的笑容已回答了这个问题。艺术的力量生生不息。
虽然当代设计展里经常会出现一具奇怪的马鞍,或是莫名的布匹,名之曰设计,名之曰艺术。这是一个敏感又易引起争辩的话题,定义本质,一直都不是人类的长项——我们在思考中生存,在定义中彷徨。所以那些器皿,那些雕像,那些油画,那些工艺品,总是悲悯而又温存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在它们面前赞美、惊叹和思考。
于是它们又将沉默数世纪之久。有时落满灰尘,有时光芒闪烁,有时支离破碎。于是又会有新的物品诞生,宣告着又一个时代的品味和生活。权力交迭,财富移转,季节变换,花开花落,它们便是这一切的注视者。又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出这白色宫殿,伦敦的马路喧嚣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