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马小淘
电影《告白》海报
凑佳苗听起来算不得一个响亮的名字,乍听简直容易误会是个菜名。虽然我全然不懂日文,却还是觉得这笔名起得不磅礴、不文艺、不书卷、不知性、不可爱,甚至还带着点哪说哪了的不成器。为证明我的感受,举司马辽太郎、三岛由纪夫、清少纳言、吉本芭娜娜等各具特色的名字为例。所以我看了小说看了电影感触颇深却依然不小心忘了作者的名字。其实凑佳苗是个狠角色,处女作《告白》便力道精准,小小篇幅试图将匪夷所思的少年病一网打尽,社会问题糅进字里行间,在不起眼的逼仄格局下显露出气吞山河的野心。
这个复仇故事来得锋利而稳健,多角度叙述勾勒出重口味的恶之花,妖冶张扬。每个人物都仿佛邪魔附体,安然的外表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怨念。
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告白》都是蹭看的。电影是朋友硬盘里的,书是朋友看完淘汰的。无意寻找,却都得便宜就占地看了。只是顺序不太合适,先是电影,后是小说。于是,读小说时思维完全被电影绑架,脑海中浮现的形象有鼻子有眼,松隆子、下村优子一众演员不由分说将想象力遮蔽。
电影的开场和小说一样,仿佛牛奶推广宣传片,女教师森口悠子在学生们喝牛奶的当口开始了自己欲扬先抑的告白。场景活泼而平凡,简直如同校园喜剧的开场,苦口婆心的老师和嬉皮笑脸的学生,一幅欣欣向荣的校园画面。事情是随着森口由浅入深的叙述中开始步步惊心的——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森口以淡然的表情讲起自己年轻时的恋情,不能结婚的苦衷,女儿的出生……众所周知,她年幼的女儿死了,溺毙在学校的游泳池,一个悲伤的意外。而其实真相没有这么简单,森口平静地告诉大家,她在蹊跷的细节中发觉所谓意外其实是谋杀。凶手端坐在课堂,是两个面容安详的少年。各自为战的教室逐渐安静下来,他们等待着老师的叙述渐入佳境。学生们麻木的心被凶杀撩动,没有同情和悲悯,而是惊诧和猎奇,比起死者,他们更关心凶手的来路。森口蔑视地给出了全部真相,可以说,是复仇的欲望让她平心静气,被践踏的母爱以另外的方式爆棚,她优雅淡定的语调已成了万念俱灰过后的另一种变态,没有人看出她内心的愤怒波澜壮阔,一张复仇的网已被缜密地编织。少年被法律保护,于是森口要用自己的方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学期末最后的训话,森口已然辞职,为人师表的表情没有变,她掷地有声地发出的却是誓要惩戒凶手的宣言。这个与艾滋病感染者生下女儿的单亲母亲,先是丧女,继而丧夫,面对飞来的横祸,手握冰冷真相,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将用自己的方式将凶手赶向末路穷途。
视角的切换拼凑是事情的全貌,真相总是简单得有点荒诞,残酷得有些失真。腹黑的天才少年修哉被生母抛弃,以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智慧试图追讨缺失的母爱,引起母亲的注意;热血的懦弱男孩直树在溺爱中长大,却在学校遭受着嗤笑和冷眼,巨大的落差让他急于证明自己。这样一对仿若反义词的诡异组合,开玩笑般轻松地了结了小女孩的性命。一个为了上报纸引起母亲的注意,一个为了寻找勇气摆脱平凡的命运。轻巧的来龙扯出沉重的去脉,小女孩惨死在愚蠢的试验中。两个其实也是孩子的人,脸颊洁净,笑容轻盈,却如同撕掉练习册上的一页,轻易地杀了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幼女。凶杀过后又火速因瞧不上彼此而分道扬镳,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桀骜姿态。不替别人着想,只为自己辩护。他们凶猛、冷血得如同与人类无关,为了自己高兴,兴致勃勃地伤害别人。杀了就杀了,他们全无懊悔,甚至还有点得意,他们的逻辑里,唯有自己无助而感伤,没有谁懂得他们的立场。罪恶是一片羽毛,眨眼就消失,轻得可以被吹到任何地方。
森口也已然走上了不归路,她心无旁骛沉浸在复仇的快感里。到底是成年人,以丧女的断肠仇恨为加持,对付两个孩子,必然一切尽在掌握。她煞费苦心引他们走向精心布局的悲剧。失控的直树杀死了自己的妈妈,那血腥暴力的场景还是用屠戮更准确。那个处处维护儿子,涉及儿子便全然不顾是非道德的母亲,终于为自己的偏执溺爱殉葬。自以为是的修哉试图以更大规模的死亡事件夺人眼球,继而得到母亲微薄的关注,他杀了同学美月,打算在毕业典礼上引爆炸弹。而操作键按下去,预设的爆炸场景依然一派安详,适时响起的竟然是森口的电话。她把谜底讲给他听——按键并未失灵,炸弹已如约引爆,只是她早已运筹帷幄动了手脚。她把它送给了修哉的母亲,经由修哉亲手操作,他那心心念念素无往来的母亲,随着一声巨响化成了凌乱的碎片。镜头里那爆炸是橙色的,少有的艳色在暗淡的画面中脱颖而出,竟显得有些璀璨。那是森口复仇的熊熊烈焰,也是来自地狱的吞噬修哉的花火。
森口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收拾了修哉和直树,而且并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状态,看起来好像胸中从未怒火中烧。仿佛因果,这个疯狂的母亲,毫无手软把账算在了凶手母亲头上,仇报得酣畅淋漓,却逆转不了孤家寡人的结局。在这场万劫不复的杀人游戏里,她和他们一样,来不及左顾右盼,邪恶得一门心思,都觉得自己受了最大的委屈。
这是个头破血流的失控故事,可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极具控制力。凑佳苗写得举重若轻,中岛哲导得更是行云流水,这穷凶极恶赶尽杀绝的复仇竟被拍出了一种腾云驾雾的诗意。镜头如一双疏离的冷眼,克制地观望着被扭曲的人性。那些端坐在教室里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竟早已被蚁穴大的心理阴影蛀坏了心性,他们昨天已腐朽,明天只剩一副没来得及长大的皮囊。这故事里每一个人都不正常,这是不需要渲染的大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