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成
(延边大学 汉语言文化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2)
常用词演变研究是汉语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通过对某些具体词语的演变更替或者词汇系统的历时梳理,不但有助于探究一个时期的词汇面貌,阐明不同时期之间词汇的发展变化,也可以为汉语史分期提供相关的词汇参考标准[1]。十余年来,学界对常用词历时演变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探究工作。《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以下简称为“吴简”)户籍简中的“师佐”类词语较为系统,其核心意义均为工匠[2]。而表示工匠义的词一直是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并且在汉语史上长期存在的常用词。以吴简中的此类词语为中心,参照传世文献中的同类词语,我们认为以下四个词为汉语史上表示从事某种手工行业的工匠义的核心词:“人”、“工”、“匠”、“师”。本文根据《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为《大词典》)统计确定了206个由这四个单音词作为词根构成的复音词,围绕这批复音词所出现的时代,来梳理确定不同时期汉语中表示工匠义词语的系统及其在书面语与口语中的发展演变情况,在此基础上探讨吴简所处时代在汉语史发展过程中的地位。
关于206个复音新词,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
(1)后文对“人”、“工”、“匠”、“师”四个单音词在各时期新生的表示工匠义复合词历史发展演变过程的梳理中,我们只是选择了《大词典》相关词语中与吴简“师佐”内容有关的三类词语来探讨,这三类词语分别是:工匠、船夫、医生。之所以只选择这三类词语,是为了将以上词语放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中考察。《大词典》中由以上四词构成的复音词数量很庞大,如果全部探讨,肯定会对历史现象有更清晰的认识,但是本文的研究以吴简中的“师佐”类词语为中心,用其它材料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为了更加准确地解释吴简词语的意义并借此探讨吴简的性质,以及由此出发,还原吴简在中古汉语史上的地位,并全方位审视其词汇研究价值,故而此处只选择符合以上义类的各期新生词语作为观察对象。
(2)利用《大词典》可以检索出四系新词在各个时段的分布情况,但新词出现并不意味着旧词消亡,所以并不是该时期全部的该系词。虽然古代汉语书面语越来越滞后于实际语言,但新词的出现往往反映活的语言面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判断语言发展变化的标杆。
(3)在具体的历史时期,四个词及其构成的复音词所指称的对象在身份地位上存在差异。《旧唐书·职官志》:“(大医署)其属有四,曰:医师、针师、按摩师、禁咒师。皆有博士以教之。其考试登用,如国子之法。凡医师、医工、医正疗人疾病,以其全多少而书之以为考课。药园师,以时种莳收采。”以上“医”、“针”、“按摩”、“禁咒”四类“师”中,每一类下相应“工”的数量均多于前者的数量,根据职位和技术越高,人数越少的社会文化习惯,似乎“工”和“师”并非等义词。但这种略带职官意味的词语使用状况并不能代表大众口语中的实际情况,其间的差异也主要局限于社会文化层面,并不对词义本身产生太大的影响,而且从历时的角度来看,四个核心词的核心意义相同,因此后文讨论中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4)我们在研究时没有就不同内容和特质文献的差异性尤其是在口语化程度方面的差异性做一些背景性的探讨,也没有考虑具体词语在相关文献中的使用频率以及新词产生后旧词的存没情况,更没有过多考虑方言间的差异,只是根据《大词典》选择其始见书证的年代为词语分期归属的断代标准,因此历时分析显得非常平面化。但是任何深刻都是相对的,就宏观发展过程中的新词面貌而言,历时分析的结果应该是可信的,至于其微观方面的变化可以想象得到肯定是异常复杂的。
以下分别从几个角度对工匠义常用词的历史演变进行分析。
先秦时期,表示手工业者义的词语多由“人”系词和“工”系词担任,“匠”系词保持其木匠本义,“师”系词偶尔可以表示某种工匠。其中“人”系词基本上处于一支独秀的局面,共有19个词语:“辀人、舆人、轮人、楖人、瓬人、雕人、玉人、函人、弓人、矢人、舟人、津人、厨人、庖人、炮人、冶人、陶人、渔人、工人。”除“工人”外基本均分指具体的工匠,这说明当时口语和书面语中均以“人”为工匠义常用核心词。“工”系词共有13个词语:“土工、金工、石工、木工、兽工、草工、冶工、玉工、图工、六工、百工、国工、匠工。”除了传统为人熟知的六工即分指的六种工匠外,也有相当数量的括指工匠,这种总括或者描述应当包括了口语和书面语中的“人”系词的指称对象,这也是为什么此期没有表示括指的“人”系词的原因。“匠”系词有5个词语:“大匠、巧匠、都匠、陶匠、工匠。”基本均保持本义,专指木匠。“师”系词只有2个词语:“场师、器师。”俞理明认为“场师”虽出现很早,但此后较长时间内没有同类词,系孤证,其身份性质是为宫廷服务的专职人员,与后代职业化的、面向社会、经济自立的行业匠人不一样。[3]154-155
两汉时期,表示手工业者的词语开始逐渐分化,由“人”、“工”、“匠”、“师”四系词语担任。“人”系词的新生用例相对减少,只有2个:“丝人、航人。”这与“工”系词的用例平稳前进、“匠”系词开始扩大指工匠以及“师”系词的兴起有很大的关系。“工”系词依然保持着分指与括指平分秋色的态势,出现5个新词:“柱工、弓工、画工、上工、名工。”“匠”系词也有5个新词:“木匠、车匠、医匠、良匠、妄匠。”由于“匠”词义的扩大,分化出了新的工匠,但是其括指数量仍然与分指数量平行发展。“师”系词也有5个新词:“函师、水师、医师、巫师、工师。”分指功能越来越明显。总体数量上,“工”、“匠”、“师”三系大体平分秋色,但是随着汉代言文渐趋脱离,[4]这种趋势内部应当是不平衡的,括指的“工”系词和“匠”系词要多于“师”系词,这说明“师”系词在此时有了长足的发展;而且考虑到“人”和“人”系词是口语中的常用词,口语中可能依然以“人”系词表示工匠为主,“师”系词无论在口语还是书面语中均不是主导词。
魏晋南北朝时期,“人”、“工”、“匠”、“师”四个词均可用来构成新的工匠义词,新词中的主体力量为“工”、“匠”、“师”三系。“人”系词只有3个新词:“海人、舡人、作人。”分指功能继续萎缩。“工”系词有13个新词:“柂工、船工、槁工、篙工、衣工、漆工、医工、笛工、锻工、染工、众工、神工、妙工。”分指能力超过了括指能力。“匠”系词有10个新词:“锦匠、镕匠、轮匠、船匠、轨匠、法匠、名匠、师匠、讲匠、译匠。”不断分指新的工匠,而且有了泛化的趋势,一些非手工业劳动者也可以称“-匠”,这一点在口语化程度较高的佛典文献中表现得尤为明显,[5]说明口语中“匠”系词使用频率很高可能已成为比较常用的表示工匠义的词语。至于书面语中,应当以“工”系词表示工匠义为主,目前所能见到的此期“工”系词多见于史书和诗文等口语化程度相对滞后的文献中。“师”系词有9个新词:“楫师、海师、船师、瓦师、陶师、药师、祝师、画师、作师。”该系词此时的特点是分指数量稳定上升。中古佛典文献的译经者,把“做某件事情或从事某项工作的人”翻译成了“-家”、“-师”或“-匠”等,[6]考虑到佛典文献相对较高的口语化程度,我们有理由相信,口语中“师”系词可能也是较为常用的表示工匠义的词语;此外“匠”由于泛化,其口语中的分指功能变弱,这种空缺客观上可能是由“师”系词来补充和承担的。因此,“师”系词无疑成为此期口语中最常用的工匠义词语。吴简中大量的“师佐”也证明了“师”系词在此期的特征,从这个角度看,吴简身份类词语的口语化程度是较高的。
唐五代时期,表示工匠义的新词集中于“人”、“工”、“匠”、“师”四系,但是又有了新的特点。虽然“人”系词分指功能有回暖的迹象,但是“人”(8个新词:“医人、画人、炊人、饔人、染人、梓人、桴人、篙人”)和“工”(8个新词:“水工、印工、墨工、画工、石工、鲛工、食工、陶工”)两系各自所分化出的新词语在数量上只有“匠”(16个新词:“门匠、山匠、花匠、银匠、笔匠、酱匠、装潢匠、明资匠、都料匠、崇匠、天匠、哲匠、硕匠、灵匠、文匠、诗匠”)和“师”(16个新词:“符师、灸师、诅师、鸡师、鬼师、舟师、练师、针师、饼师、追师、罟师、罛师、网师、钓师、篙师、呪禁师”)两系各自所分化出的新词语的一半,这说明后两个词语在竞争中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文匠”、“天匠”等词语的大量出现,反映出“匠”系词的泛指倾向更加明显,而分指功能仍不明显。“师”系词虽然和“人”、“工”两系一道承担了此时分指更多工匠的功能,联系前期趋势分析,无论在书面语还是口语中,“师”都应当是最为常用的工匠义词语。
两宋时期,“人”、“工”、“匠”、“师”四系均有大量新的分指词产生。“人”系词保持着前期的平稳状态,共5个新词:“笔人、椠人、梢人、焙人、手艺人。”“工”系词生了变化,数量大幅度提高,共14个新词:“笔工、剃工、碑工、竹工、市工、山工、柁工、梢工、花工、宗工、镊工、锦工、银工、诗工。”分指功能较为突出。“匠”和“师”各自新词的数量有递减的趋势,分别为8个(“解匠、山匠、碑匠、针匠、瓦匠、背匠、弓匠、词匠”)和7个(“花师、柂师、柁师、渔师、鱼师、厨师、笔师”),但分指功能没有削弱。“工”经过唐五代的沉寂,也开始在口语常用词的竞争中占据较大空间。
元明清时期,“人”、“工”、“匠”、“师”四词均用来构成新的工匠义新词,这一点与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样,但是其主体力量变为“人”、“工”、“匠”、“师”四系共同承担。经过漫长历史阶段的竞争和两宋时期的短暂调整,“匠”系词(14个新词:“甲匠、石匠、搨匠、皮匠、画匠、碾玉匠、裱画匠、毛毛匠、水木匠、泥水匠、泥水木匠、文笔匠、教书匠、谎皮匠”)终于发展演变成为口语中最常用的表示手工业者的词语,这一态势直到今天的现代汉语也没有发生质的改变。根据今天的语言面貌基本可以推断,在近代汉语口语中,“人”(8个新词:“稍人、印人、橹人、窑人、旊人、灶人、瓦人、匠人”)和“工”(6个新词:“甄工、舵工、髹工、瓦工、椠工、大工”)依然可以用来表示工匠,尽管其新词数量没有“匠”高,而“师”(5个新词:“榜师、牙师、教师、曲师、诗师”)则有逐渐退出口语词的趋势。
为了直观起见,我们将四系词不同时期新词数量及所占比率统计为表1。
表1 工匠义常用词不同时期新词数量表
上表反映出:“人”系词各期新词共计45个,占有绝对优势的时段为先秦时期。“工”系词各期新词共计59个,在不同时段呈波浪式前进趋势。“匠”系词各期新词共计58个,从中古开始在同类词中一直占有较大的优势,但中古时期表示分指的并不多。“师”系词各期新词共计44个,在中古时期数量与“工”和“匠”差不多,但是分指能力强于“匠”。
前文主要从不同时期和数量多寡入手分析工匠义常用词新生复音词的变化,接下来分不同的词系进一步分析具体分析。
汉语言文脱离始于汉代,由此推断,“人”系词是上古时期表示工匠义最主要的词语,也是口语中最常用的词语;中古时期,“人”系词语增多的速度很缓慢;近代时期,“人”系词语增长的速度有变快的趋势。由于“人”是最常用的词之一,所以从古至今,“人”系词应当都是存在于口语中的。但是正因为太常用,反倒逐渐退出了工匠义语义场主导词的位置。“人”的使用频率一直很高,但是意义过于专门化,所以抑制了其词义变化和功能虚化的趋势,比如其虚化为量词的过程就始终未能彻底完成,仅有的量词用法也只是昙花一现。[7]
“工”系词也是整个上古时期书面语中表示工匠义很重要的词语,应当也是口语中比较常用的词语;中古时期,“工”系词语保持了持续产生新词的旺盛势头,直到近代晚期才逐渐放缓了脚步。但此时,“工”已完成了从书面语中主导词到口语中常用词的过渡。
“匠”系词上古时的意义较为单一,可以认为是专指名词;整个中古时期,“匠”系词一直处于迅猛发展的过程中,大量新词的产生意味着该词在口语中处于逐渐上升的局面;但这种前进的趋势不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进入近代,在两宋时期,“匠”系词似乎受到了来自“工”系词的巨大挑战,不过最终“匠”系词还是脱颖而出,成为近现代口语中最为常用的表示工匠义的词语。
“师”系词的发展过程可以总结为一条抛物线,上古时期,“师”系词已开始产生,但直到两汉,才有了数量较多的新生词语;该类词发展使用的黄金时期是中古,“师”系词在此期经历了数量由少变多与其它各系词语争夺口语主导词并最终成为整个中古时期表示工匠义的主导词;在近代,新生的“师”系词数量递减,并逐渐退出了口语词主导词位置。
从常用词历时演变替换的角度,对应不同时期各系新词语的情况,可将表示工匠义词语的发展演变简单归纳为以下线索。
先秦汉语中,“人”和“工”是表示工匠义最主要的词,“匠”和“师”使用很少,而且似乎带有崇敬含义,[8]反映在书面语和口语中,其词语最多且多表分指,故“人”应当是主导词。两汉时期,“人”、“工”、“匠”、“师”产生的新词数量差不多,可能处于竞争的局面,由于前期基数大,“人”的主导地位并没有削弱。中古时期,“工”、“匠”、“师”成为表示工匠义最主要的词。“人”相比上古,成词能力明显下降。书面语中,“工”系词数量保持了上古的优势,是其主导词;口语中,“师”、“匠”系词的数量迅速增多,反映出词汇系统发生着激烈的变化,但从其分指能力分析,“师”系为其主导词,“匠”次之。宋元明清时期,“匠”和“工”系词是表示工匠义最主要的词,“师”和“人”系词次之。其中五代两宋是调整过渡期,“匠”的分指功能开始增强但数量方面不占优势,尚未成为主导词;“师”的主导词功能逐渐退缩,多用于宗教场合[3]158-162;“工”的新词数量显得有点多,口语化程度较高的文献中有向口语主导词渗透的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曾为主导词;“人”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发展速度和规模。此后的时间段里,“匠”经过从上古的专指到中古的泛指兼分指的漫长演变,终于完全发展成为表工匠义的最常用词语,无论在书面语还是口语中,“匠”都是主导词。现代随着行业分工的不断进步和技术水平的不断提高,“工”似乎逐渐在向主导词发展。总体而言,就词语演变的路径来看,“人”、“师”系的变化相对较为简单,“工”、“匠”系发展变化的过程较为复杂。就词语的感情指向而言,“人”系一直保持着中性色彩,“师”系经历了崇敬-泛化-崇敬的过程[3]158,“工”、“匠”两系从崇敬义泛化为一般意义。
以上现象反映出,两汉和两宋的情况相对复杂,似乎很难分析当时的具体情况。但是整体来看,书面语中,从上古用“人”到中古用“工”,中间应当有竞争淘汰的过渡时期;从中古用“工”到近代用“匠”,也应当有个共存替换时期,两汉两宋应当分别扮演了以上时代角色。口语中,从上古的“人”为主到中古早期的“师”为主,也应当有替换的历程;从中古后期的“师”、“匠”共享到近代中的“匠”脱颖而出,也当有个共存竞争的过渡时期,两汉两宋承担了这一任务。由此来看,“两汉”、“两宋”在汉语词汇史上应当是值得重视的时代,因为词汇系统在此时发生着重大的改变和调整。以上分析结果可以总结为表2。
表2 工匠义常用词历史演变表
将词语历时发展的过程区分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五代——两宋——元明清,似乎有些简单,也似乎又有些复杂。简单是因为,以上各分期有的是两个朝代,有的是好几个朝代,首尾两段各自有600多年以上的时间,中间的各段只有400年左右的时间,在时间上并不是等比例的。但是这应当不会影响各自词语的整体情况及其发展演变的特点,因为就某一时期而言,其中所有词语处于同样长的时间段中。复杂是因为,根据一般认识,可以将其历史发展过程依据汉语史分期归纳为上古——中古——近代三个阶段,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结合汉语史研究中已有的认识,分析词语的历史变化,而且很多人也都是这么做的。但是将历史时期截然分为三段,可能不利于从更加细微的角度分析词汇面目的变化。面对至今仍然存在争议的汉语史分期问题以及吴简正好处于汉末三国的“敏感”时期,我们似乎更应该通过新出材料,重新审视有关汉语史分期问题的已有认识。
[1]张永言,汪维辉.关于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一点思考[J].中国语文,1995(6).
[2]陈顺成.走马楼吴简词语研究[D].北京: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10.
[3]俞理明.“师”字二题[M]//四川大学汉语史研究所.汉语史研究集刊(第二辑).成都:巴蜀书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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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琪.上古汉语称谓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297-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