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枫, 田德蓓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039)
Mary Snell-Hornby是国际译学界的著名学者。她在翻译研究方面建树颇多,尤其是她所提出的“综合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翻译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发展。这一理论方法一经提出就在国际译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相比之下,国内对于Snell-Hornby“综合方法”的探讨则相对较少,中国知网上能够找到的相关研究成果只有寥寥数篇论文,基本上均是对于其综合方法的理论架构和学术价值的介绍,批判性的思考略显不足。本文通过对综合法体系的反思,指出其理论局限,并尝试提出了旨在突破这些局限的具体设想。
翻译研究的“综合方法”是Snell-Hornby在其专著《翻译研究:综合法》(1988/1995)[1,2]中提出的核心内容。Snell-Hornby认为:“无论是文学研究的角度还是语言学的方法,都没有为翻译研究的发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当下翻译研究从本质上来讲需要的是对思维观念的重新定位、对传统分类形式的修正、对翻译进行整体考虑的综合方法,而不是仅仅关注翻译的外在形式。”[2]25为了以这种新的综合方法促进翻译研究的发展,Snell-Hornby从其他学科的理论中引入了两个重要概念——格式塔和原型。“格式塔”这一概念在心理学领域强调的是经验和行为的整体性,Wertheimer,Kohler,Kofka等人在大量实验研究的基础上建立了格式塔心理学学派。这一学派的主要理论原则就是“整体大于各组成部分之和,对各部分的分析不能替代对整体的理解”[2]28。Lakoff等人将这一概念应用到语言学领域,Snell-Hornby则将其引入到翻译研究领域。她认为“这种格式塔的整体原则在我们的翻译研究综合法中是必不可少的”[2]28。“原型”是一个可以与格式塔相匹配的概念,源于认知科学。按照认知语言学中的原型理论,原型被理解为范畴核心的概括性图示表征或范畴内的典型代表;范畴是围绕原型形成的,而范畴的边界是模糊的。换言之,相邻范畴之间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而是互相渗透的[3]。
在将格式塔和原型这两个概念纳入自己的理论体系后,Snell-Hornby搭建了一个翻译研究综合法的基础框架。她将这个体系用图表[2]32的形式直观地表现出来,如图1所示:
图1 文本类型与相关翻译标准图
从纵向来看,Snell-Hornby搭建的这个框架是一个分层模式,各个层面有机地组织成一个整体因而与格式塔原则相一致。整个框架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结构,也就是从顶端最为概括的层面A逐渐向下具体化直至底部最为微观的层面F,从而构成她心目中的一个翻译研究的格式塔完形。按照Snell-Hornby的解释,在这个分层模式中,A层代表传统的翻译领域;B层表示基本文本类型的原型;C层标明与翻译相关的非语言学科和语言学外的领域;D层展示制约翻译过程的准则和重要因素,包括(ⅰ)聚焦源语文本、(ⅱ)为设想的翻译提出主要的准则、(ⅲ)关注目标语文本的功能;E层指出与翻译相关的语言学各领域;F层列举了与某些翻译领域具有特定关系的语音要素。
从横向来看,每个层面是一个系谱或渐变群,从左至右渐进过度,中间没有明显的分界,这与原型概念相吻合。而这种对原型概念的应用有助于聚焦细微的差别,同时避免了传统的二分法和类型学的僵化刻板和简化论倾向。
在对图中各个层面的具体分析中,Snell-Hornby也提出了许多很有价值的理论见解,如在对D层的分析中探讨了语言维度和文化角度两个概念,在对E层的分析中借鉴了Fillmore的场景-框架语义学来阐释译者理解和再现文本的过程等等。
总而言之,Snell-Hornby提出的综合方法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她不仅对翻译研究进行了有益的整体性思索,还借鉴了其他学科的原理,将其运用到翻译理论中来。但我们在吸收借鉴Snell-Hornby的这种综合法的同时,也发现了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具体而言,Snell-Hornby综合法的局限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没有跳出语言学的架构。尽管Snell-Hornby以格式塔整体理论为基础,试图弥合语言学取向和文学取向的研究方法之间的鸿沟,但是从上面的框架图来看,专门探讨与翻译相关的语言学领域的E层占据了6行,是纵深最大的层面,而D层的语言规范、语言维度以及F层的语音效果等内容也都在某种程度上涉及语言学问题。虽然Snell-Hornby对过去一些语言学派翻译理论家所关注的“对等”概念提出了批评,但她的研究总体来说仍是应用语言学的方法解释包括文学翻译在内的各种翻译问题。举例来说,除了上文提到的《综合法》3.3节中对场景-框架语义学的应用,3.2节对Maugham散文《太平洋》的英语原文与德语译本的比照分析,采取的完全是语篇语言学文本分析的方法,3.4节是在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运用语法分析的方法对英语和德语公示语进行探讨,3.5节则将词汇学、语义学和词典学的理论融汇起来进行英德词汇的对比分析。此外,作者在第4章中对四个文本及其译文所作的案例分析也体现了语言学理论的运用。对于关注文学翻译的“操纵学派”的研究取向,Snell-Hornby显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其综合法框架中只有C层和D层的极小部分涉及“操纵学派”所关注的领域。而且,Snell-Hornby所强调的文化因素也只局限于具体文本的文化语境和所隐含的文化意义上,远没有像“操纵学派”的学者那样对翻译的文化作用进行更为宏观的考虑。尽管她也承认,操纵学派所提出的翻译研究新范式若能被充分利用,将展现巨大的潜力[2]25,但遗憾的是她自己并没有尝试将这种新范式纳入其综合法理论框架。
第二,自始至终没有突破德国功能主义学派的藩篱,充其量只是一种对功能主义理论的改进。德国功能主义学派的先驱Katharina Reiss曾提出一种基于文本类型学的翻译批评方法[4],她借用Bühler的语言三功能——再现、表情和感染,将文本分为三类:内容类文本、形式类文本、呼吁类文本,又将辅以视觉形象、音乐等手段的文本单独划为第四类文本即视听类文本,进而指出各类文本功能特点不同,在进行翻译和翻译批评时应区别对待。Snell-Hornby在《综合法》第一章中就对Reiss的理论提出了批评,认为其文本分类的界限过于僵化,带有古典类型学理论的缺陷[2]30-34。然而,Snell-Hornby并不是要彻底推翻Reiss的理论,而是为了将原型学的理念引入对文本类型的划分。换句话说,是为了对Reiss的文本类型学进行改进。综合法框架图显示处于最顶端的A、B两层代表的是翻译领域和文本类型,这证明Snell-Hornby的理论出发点与Reiss大体上是一致的。而上文所提到的维度和角度两个概念,则使人不由地想到Reiss的“语言成分”和“语外定素”的区分。连Snell-Hornby本人也承认她和Reiss的两种区分在表面上十分相似,尽管在实质上两种区分存在差异[2]63。此外,对于其他德国功能派学者的理论,如Honig与Kussmaul的强调译文功能的翻译标准,Vermeer的翻译“目的论”以及Holz-Manttari的“翻译行为理论”,她也都予以了借鉴和融汇。正如Anthony Pym所言,Snell-Hornby与Reiss和Nord等功能派学者一样,都强调文本的功能,“将相似的‘功能主义’置于其颇具影响的‘综合法’的中心”[5]。由此可见,Snell-Hornby的理论实际上是对德国功能学派的继承与发展。正因为如此,大部分翻译理论综述文献和翻译史都把对Snell-Hornby的介绍归入了德国功能学派或德国当代翻译理论的章节,尽管Snell-Hornby本人是一位英国学者①Snell-Hornby1940年出生于英国,1989年入奥地利籍,具有英国和奥地利双重国籍。。
第三,在实际操作的层面上存在自相矛盾之处。Jeremy Munday就曾对此提出过质疑:“人们一定会问,将所有体裁和文类全部纳入这样一个详细的、包罗万象的分析框架,这种尝试是否真的可行。”[6]Munday的这种担忧值得深思,因为综合法确实有其内在的矛盾,举例来讲:当我们翻译一部科幻小说,比如翻译Isaac Asimov的科幻作品的时候,图表上距文学翻译最远的“专业学科研究”中的科技知识,在重要性上可能等同于甚至超过距文学翻译最近的“文化史/文学研究”,这样的内在矛盾是包括综合法在内的一切从文本类型出发的理论方法所无法解决的。
当然,我们在当下以一种“后见之明”去反思Snell-Hornby的综合方法的局限,目的绝不在于批评——Snell-Hornby在当时即上世纪80年代末能提出这样一种综合方法,无疑具有进步意义,也推动了翻译研究的发展——我们对其综合法进行反思的目的在于“对翻译研究的进一步审视与思考”[7],这就要求我们试着去突破其理论的局限,建立一种更加完善的方法体系。
要突破Snell-Hornby的综合方法的理论局限,仅对其具体内容进行细节上的修订显然是行不通的。上文已经指出,Snell-Hornby的综合法大体上属于语言学取向的翻译研究,更没有突破德国功能主义的局限,她所谓的“翻译研究”是比较片面的。而谈及更为全面的翻译研究架构,另一位学者James Holmes的理论不能不提。在1972年的论文《翻译研究的名与实》[8]中,Holmes对翻译研究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范围和基本框架进行了初步规划。他首先将翻译研究区分为纯翻译研究和应用翻译研究。应用翻译研究包括译者培训、翻译辅助工具、翻译政策和翻译批评四个方面;纯翻译研究则被划分为描述性翻译研究和理论性翻译研究两大类,这两类研究之下又各有一些分支。
Holmes提出的学科框架就其范围来看,明显超过了Snell-Hornby在《综合法》中所介绍的翻译研究。Snell-Hornby在《综合法》第二版的最后一节中承认自己在写作该书时没有读过1988年出版的Holmes论文集,并且遗憾地表示,如果她在创作《综合法》时能读到这本论文集的话,一定会借鉴Holmes的一些概念和观点[2]134。虽然Snell-Hornby没有明确表示自己会具体借鉴哪些内容,不过在笔者看来,Holmes所提出的翻译研究的总体概念和整个翻译研究的大框架应当是她最有可能充实到她的综合法中的。但即便Snell-Hornby引入Holmes的翻译研究框架,也不足以突破综合法的局限。因为Holmes的翻译研究整体架构仍是借鉴语言学的分野来搭建的——理论翻译研究和应用翻译研究的提出借鉴了理论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的区分。Holmes最具突破性的尝试是提出了描述性翻译研究,这一分支为后来更系统的“描述翻译学”的发展开辟了道路。然而如穆雷教授所言,描述“本身是一种研究方法,将其与按研究对象的分类并列,显然不妥”[9]。可见Holmes的翻译研究分类标准本身就不一致。此外,Holmes的分类方法由于其封闭性,已不能很好地涵盖并说明当下翻译研究的全部内容,因此也受到了学界的批评[9]。当下翻译研究发展中所呈现的开放性、多元性和跨学科性显然超出了Snell-Hornby和Holmes在当初对这一学科的发展预期,Snell-Hornby的“综合方法”在综合性上已经失去优势。事实上,Snell-Hornby本人在2006年的新作《翻译研究的转向——全新范式抑或转换视角》的序言中也坦言,《综合法》出版后的那段时间,“翻译研究领域发展很快,(以至于对《综合法》的)校订根本无法满足需要”[10],而且在整部专著中Snell-Hornby也几乎没有提及她的综合方法。对她而言,综合法理论似乎已完成了它在翻译研究中的历史使命。
上世纪80年代Snell-Hornby之所以提出她的综合法构想,目的在于弥合语言学取向和文学取向的翻译研究之间的鸿沟,消除文学翻译与非文学翻译间的生硬界限。她的方法成功与否姑且不论,但这种意图本身是值得提倡的。近年来,翻译研究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分裂倾向,这种倾向是伴随着翻译研究的多元化而产生的。主要表现为各种研究视角和研究范式之间的对立,尤其是语言学背景的学者和文化研究背景的学者之间的分歧。为了避免翻译研究陷入分崩离析的局面,我们需要建立一种新的方法体系从而实现各种研究途径之间的协作。值得庆幸的是,越来越多的学者已开始重视这一问题,Keith Harvey曾指出:“翻译研究所需要的是一套方法体系,它既不会因为一味强调权力、意识形态和赞助方等宏观因素,而忽略对典型文本案例的必要分析;也不会仅仅满足于细致的文本语言分析,而敷衍地对研究对象的语境作粗略笼统的讨论。”[11]另一位学者Maria Tymoczko则提出了更为具体的思路。她认为当代知识革新为我们提供了两个带来无尽可能的无穷序列:一个微观序列将文本无限地细分为越来越小的语言单位;另一个宏观序列则把文本置于一层又一层的语境关系中。对这两个无穷序列的争论在当代翻译研究中主要体现为语言学途径和文化研究途径的争执。实际上,两个序列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因此,最理想的研究方式是将微观与宏观层面相结合,将语言学和文化研究两种途径综合起来,使两方面的材料互为补充、相互印证[12]11-17。总之,正如 Mona Baker所言,翻译研究和其他学科一样,“始终要关注具体问题研究和宏观语境研究的协调问题”[13]。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微观与宏观两个研究层面内各自都包含了大量的理论、视角和具体方法,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此时Snell-Hornby所引入的格式塔与原型概念就又有了借鉴的价值。
笔者认为,可以把Snell-Hornby的综合方法看作微观序列中的一个有机部分,它与其他偏重语言学的研究模式共同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微观序列,这个序列中包括“综合法”在内的所有方法都不是孤立的,它们一方面可以彼此结合,另一方面又具有向宏观方向扩展的潜力,可以与宏观序列中的各种理论方法配合使用。而宏观序列内的情况亦与此相似,各种宏观的视角既有差异又有重叠,并且具备向微观方向深化的可能。这样一来,两个序列的综合就不会是一种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式的累加,而是通过各部分的有机关联建构起来的一套方法体系,因此可视为一种类格式塔的整体框架。此外,两种途径内的各种方法在综合运用中能够相互交融、相互渗透、模糊彼此间的边界,成为一种原型理论中强调的“混合形式”。不仅如此,这个方法体系除了比Snell-Hornby的综合法更具综合性之外,还具有一个综合法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双向性。上文已经指出,Snell-Hornby的综合法框架是一种单向的自上而下的结构,在具体的研究中始终是从文本类型出发层层深入下去;而这个新的方法体系既可以是从宏观层面出发逐渐具体到微观层面,也可以是从微观层面出发逐渐上升到宏观层面[12]17——选择自上而下抑或是自下而上的路径可完全由研究者自行决定。
毋庸置疑,Snell-Hornby的综合方法促进了翻译研究的发展。尽管这种方法作为一种整体的理论存在局限性,在当下翻译研究发展的新阶段已失去了其综合性上的优势,但综合法中的一些有价值的理念仍有较强的借鉴意义,尤其是其中的格式塔和原型概念。因此,本文提出可以在保留格式塔和原型概念的基础上,循着Harvey,Baker,Tymoczko等人的思路,建立一种更具综合性的新方法体系。这种新的方法体系能够更好地协调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之间的关系,从而在突破Snell-Hornby综合法局限的同时,更好地适应当代翻译研究的发展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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