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波
(广西大学 商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我国课程的近代化是从清末新政至民国时期逐渐发展起来的。课程标准作为国家规定课程的课程目标、课程内容及课程实施等的纲领性文件,反映了一定时期教育的基本状况。清末民国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的演变是中国课程近代化的一个缩影。清末学制中,历史课程第一次以独立的课程形态出现在国民教育体系中,历史课程标准还只是雏形,散见在学制的文件中。民国建立后,壬子癸丑学制中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不仅指导思想和内容性质发生了变化,而且在教育学制和内容上结束了以控制人为目的的封建帝制教育,呈现出体现人本思想造就共和国民的现代历史教育。壬戌学制中,历史课程标准开始单独编写,课程标准的内容越来越细化,这无疑是一大进步。国民党统治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在1929年达到最高水平,其后,国民政府没有太多的作为。
在清末民国时期哪些人参与了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他们的历史观念是什么,政府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编写者的独立性体现在哪些方面,他们如何将政府的意识形态与历史教育的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将一个历史工作者的价值和精神真正体现出来,是值得我们考察的。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课程标准是使统治阶级知识合法化的“外衣”,它必然包含着对知识的控制和分等,而这种控制与分等是由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社会的权力关系格局决定的[1]。
从教育学的角度看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可以把它分解为4个问题:谁来编写?为谁编写?编写什么?怎样编写?在这4个问题中,“谁来编写”关涉课程标准编写的思维和技术因素,它一方面反映那个时代历史学家和历史教育工作者的思想和观念,另一方面选择谁来编写历史课程标准又反映政府对历史教育的立场。本文着重考察谁来编写清末民国时期历史课程标准。
从清末到民国,参与编写历史课程标准的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扮演了什么角色,对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从清末到民国在大陆统治的结束,中国经历了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变,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政局不断变化,执政的政权不断更换,民族存亡总是悬于一线,整个社会纷繁复杂。在这个背景下,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者怎样随着社会变迁实现历史教育的目的和意义呢?
编写者是谁?伴随学制的变化和教育的改革,历史课程标准随之变迁,参加编写的人员也不断改变,在这个过程中,选择什么人来编写,什么人加入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反映着那个时代历史课程标准的性质与历史教育的思维。
从清末新政到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再到国民政府统治时期,哪些人参加了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呢?表1中具体列出了参与历史课程标准编写的相关人员。
从表1中我们看到,清末学制的变化中,主要由张百熙和张之洞作为政府选择的学制编写者,而荣庆作为统治者的代表进行监督。他们从学制入手,从整体上对国家的教育作筹划,对中国现代学制的诞生和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他们编写的学制中,历史课程第一次作为独立的国家课程出现了,并处在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
表1 清末民国时期参与历史课程标准编写的相关人员(单位)
清末的编写者从身份地位来看,他们都是清朝的股肱之臣,位居高位,是当时统治阶级的典型代表。张百熙从1901年开始,历任工部、刑部、吏部尚书。张之洞在清朝末年可以说是一个实力派,而且在其40年的仕宦生涯中,从30岁任浙江乡试副考官起,到最后任职中枢兼学部为止,都与教育关系密切。
从编写者的教育思想上来看,都有进行教育变革的理想与激情。张百熙在政府官员中具有相当高的地位,出国考察过教育,有新思想,并锐意革新教育。张之洞则几乎从未中断过教育活动,是一位既有教育理论又有办学实践并勇于变革和开拓的教育家。在中学与西学、旧学与新学之争的近代中国,他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论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表2 民初至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编写者的基本情况
这个时期,历史课程标准开始逐渐成型。1912年,由于时间仓促,条件有限,蔡元培只能将最大的精力放在新学制的建立上,历史课程标准并没有单独呈现,也没有专人负责。到1922年新学制,小学的历史课程从此被取消,只有初、高中的历史课程标准,由常乃德和徐则陵分别起草了《初级中学历史课程纲要》和《高级中学公共必修的文化史学纲要》两个课程标准文件。
这3位编写者中,蔡元培的影响可以说最大,他影响了整个民国初期至少20年的教育。作为民国第一任教育部长和后来影响甚大的北大校长,从民国的建立开始,蔡元培就与历史课程的建设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他的思想间接或直接影响着历史课程的发展。蔡元培曾论历史:“历史者,记载已往社会之现象,以垂示将来者也。吾人读历史而得古人之知识,据以为基本,而益加研究,此人类知识之所以进步也。……新体之历史,不偏重政治,而注意于人文进化之轨辙。凡夫风俗之变迁,实业之发展,学术之盛衰,皆分治其条流,而又综论其统系。是谓文明史。”[2]这段话可谓切中历史教育的本质。“新体之历史,不偏重政治,而注意于人文进化之轨辙”,可以说为民国的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和历史教育指明了方向。即使是现在听来,仍然觉得这是历史教育应该去努力的方向。
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在这个时期才真正开始有了专门的起草人员。常乃德和徐则陵都是大学的历史教授,以历史学者的身份编制历史课程标准的文本,说明这个时期的编写者逐渐开始专家化,编写者的专业程度逐渐提高。
在这个时期历史课程标准基本成型,编写逐渐完善。根据时局的变化,这个时期,前后实际上有6次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定与修改。但是由于时局的动荡,历史课程标准往往是跟着时局作了一些相应的变动,框架和内容都没有很大的变化,编写课程标准的人员也没有很大的变动(编写者的基本情况详见表3)。1929年初中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成员主要由何炳松、陈训慈和顾颉刚3人组成,高中本国史课程标准的编写成员由陈训慈、顾颉刚组成,外国史课程标准由陈衡哲、陈训慈、雷海宗编写,郑鹤声参与了历史课程标准的审定工作。1932年的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人员主要由陈训慈、李清悚、赵钲铎、郑鹤声构成,顾颉刚参与了审定工作。1936年参与修订的主要是郑鹤声和赵钲铎。1940年的历史课程标准的修订,参与人员是这个时期最多的。当时对历史科修正标准提出意见或参加会议者有:顾颉刚、缪凤林、穆齐波、郑鹤声、黎惠芳、陆殿扬、许心武、李清悚、尹石公、张承炽、蒋子奇、喻传鉴、国立二中、南开中学、中大师院[3]。然而在1941年教育部根据第3次全国教育会议作出的关于“中等教育阶段内除原有三三制中学外,另设六年制中学,不分初高中”的决议,又召集了一些历史学者和工作者(主要有顾颉刚、缪凤林、郑鹤声等)对历史课程标准又进行了相应的变动[3]。1948年,课程标准又被要求适应抗日战争之后国家教育发展的要求和变化,历史课程标准由金兆梓、刘桂东、顾颉刚等再次进行了修改①,但是随着解放战争的爆发,这次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显得比较仓促。
表2 国民党统治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编写者的基本情况
整个这个时期参加历史课程标准编写和修订的人员都对历史课程标准和历史教育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参加编写的人员不仅逐渐增多,而且素质也非常之高,许多都是知名的历史学者。同时有许多编写者多次参加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制,对历史课程和教育的发展有发言权。他们的特征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编写者在近代中国的发展过程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或是在教育界,或是在历史学领域。比如顾颉刚、何炳松,他们在历史研究和历史教育领域都有相当高的知名度。二是,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独立进行之后,人员的变动相对比较小,逐渐趋向于专家化。从1929年到1948年,在长达19年的时间里,主要的人员是顾颉刚、何炳松、郑鹤声、陈训慈等人,这是相对稳定的。而且,即使受时局的影响,参加次数在两次或两次以上的达到6人之多。
课程标准的编写者谁来选择?毫无疑问的回答是政府或者说是当时的统治者。因为课程标准体现了一个政府的行为,它无疑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设置一门课程,究竟应达到一些什么样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些课程目标,究竟应选择哪些知识?这些知识究竟应按怎样的方式组织起来?所有这些,都是同教育知识的选择及组织有关的问题。在任何国家与地区中,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十分严肃的,都存在着一套官方的、文本形式的答案。这套答案便是“课程标准”。“课程标准”乃是教育知识的一种“最高法规”。在不同的国家与地区中,教育的自由权有大小、多少之分,但“课程标准”的“官方文件”属性却无一例外[4]。清末新政时期,是清政府首先任命张百熙制定新学制。可是张百熙的新学制不符合清政府或者说统治者的意志,“百熙一意更新,荣庆时以旧学调济之。”[5]西学课程分量过重,每周9节课时,而经学只有可怜的3节课时,清政府显然认为张百熙锐意革新教育的路走得太远。因此,统治者断然予以否决,并选择了荣庆与张之洞进入编写者的行列。
辛亥革命后,蔡元培被孙中山任命为教育部长,制定共和政府的新教育方针和学制,为新政府服务。在历史课程的设置中,非常明确地表明这一点。如在历史课程的目标中,有清晰的说明:“历史要旨在使知历史上重要事迹,明于民族之进化、社会之变迁、邦国之盛衰,尤宜注意于政体之沿革,与民国建立之本。”[6]“民国建立之本”,即是统治者意识的反映,它表明历史课程标准的制定者必须与政府的统治相一致。
1922年新学制的制定,倒是显得很令人意外。当时的北洋军阀政府无暇顾及到制定新学制以及各个学科的主旨与思想。正如朱经农所说:“那时的政府还管不到这些事吧。”[7]在“五四”运动之后,思想解放的潮流冲击着国人,在教育救国的思想不绝于耳之时,教育改革开始由民众自下而上推动着前进。当时的民间组织——全国教育联合会组织了1922年的教育改革,由他们负责编定学制和学科课程标准,最后交给教育部审定通过。为什么选择了常乃德和徐则陵编写历史课程标准呢?主要原因是他们的思想与当时主持学制改革的人比较接近,又能反映当时的主要社会思潮,并得到了推动学制改革的人的认同。徐则陵的文化史学纲要中,鲜明地提出了“生活一体”,与当时的教育潮流相一致,而常乃德的历史课程目标与蔡元培的教育独立思想也是一致的。
1928年张学良东北易帜,南京国民政府在形式上统一了全国。国民党逐渐确立全国的统治,对于课程标准的编写逐渐加以重视和控制,课程标准的编写也越来越成熟,编写和修订的队伍也越来越专家化。由谁来选择专家进入国家课程标准的编写队伍呢?1928年,大学院改为教育部,组成修订委员会,“委员会成立后,就各科专家及有实际教学经验者,分别推定各科课程标准起草委员会,每一学科有多至五六人者。”在“推定”起草委员之后,这些人可以“各自约集专家以协商讨论者”[3]。但到1936年修正课程标准和1940年重新修正课程标准时,就由教育部“约集实际办学者和一部分专家”和“教育部约某一部分专家及各省教育厅长”[3]。从“推定”到教育部“约集”,表明了控制的加强。
由于课程标准的编写是国家的行为,选择编写者是国家的行政权力,因此,选择谁,由政府来决定。但是课程标准的编写又必须体现为一个国家的学科水平,关系到一个国家教育的质量,所以它又必须保证编写者的素质。所以政府具有决定权,由它来决定谁来进行课程标准的编写,而且选择的编写者必须是在这个学科有较大影响的专业人员和相关人员。
选择谁?为什么选择他们编写体现了当时的政治、文化和教育状况。选择谁参与到课程标准的编写在多大的程度上体现了统治阶级的意志,是需要考察的。课程标准编写者的选择权无疑是在作为统治阶级代表的政府手中,那么,统治者选择谁是有它的标准的,所以选择谁实际上就是问统治者选择编写者的标准是什么呢?我们考察参加编写的人员后,发现政府选择的标准有两个:
一是,选择熟悉历史教育的有影响的史学家和历史教科书编写者。
一个学科标准的制定,必然要请有影响力的专家学者来编写,才能为大众所接受。在清末民国时期历史课程标准发展的过程中,逐渐体现了这一个原则。清末学制中,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并没有独立出来,因此,它只能从课程规划的角度对历史课程的目标、学制、内容和每周课时进行大致的安排。在民国时期,随着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逐渐独立出来,对编写人员的要求也逐渐提高,只有最有影响的历史学家和熟悉历史教育的专家编写的课程标准,才能成为国家的历史学科标准并产生国家的影响力。所以我们看到历史课程标准开始独立编写后,大量的是作为历史学家的编写者,他们在各自的历史研究领域都有广泛的影响。
国民政府时期的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者和修订者中可以称为历史学家的有顾颉刚、何炳松、陈训慈、郑鹤声、陈衡哲、雷海宗、缪凤林,曾编写过有影响的历史教科书的编写者有顾颉刚(本国史)、何炳松(外国史)、陈衡哲(外国史)、金兆梓(本国史)、缪凤林(本国史)。有影响的中学校长有李清悚,他也曾编写过本国史教科书。
正因为他们在历史领域的影响力使得统治者不得不网罗这些历史学者来编写课程标准,使之具有权威性。从上面可以看出,民国时期的编写者中,历史学家占了7/11,这个比例应该是很大的,他们代表政府表达他们的思想意识形态。
二是,选择与政府合作能够服从统治阶级意愿的史学家。
对于学校课程所应体现的价值取向,社会中的各种阶层、各种利益群体都可能有自己的主张,并都有要求改变课程现行价值取向的权利,但除非这些要求同政府决策层的价值取向相吻合,或者得到政府决策层的认可,否则便不会成为启动编订新的课程标准的有效社会力量。即是说,教师、家长、研究人员或社会其他各界人士对学校课程价值取向的主张,必须经过政府决策层价值取向的“合法化”认可,才有可能成为启动新的课程标准编订的缘由[4]。所以,选择的历史课程标准编写者必须是承认和接受政府的领导,是能够按照政府的意图来编写国家教育纲领性文件的历史学家、历史教育工作者和社会代表。以下以顾颉刚的教科书为案例。
顾颉刚是古史辩运动的代表人物,他的“疑古”思想对于民族危机下的民族团结是有一定的负面影响的。1929年,顾颉刚编写的带有“疑古”思想的《本国史》教科书被南京国民政府禁止发行,《北平新晨报》还以《国府严禁反动教材发行》为题作了报道,顾颇刚本人也受到南京国民政府弹劾。但顾颉刚仍然是进入国民党统治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编制最多的人,说明了什么呢?也许可以用顾颉刚晚年的话作答,顾颉刚曾说:“政府里不然,要把名送给我,什么会议都挂上我的一块牌,但不要我做事,也不用我的计划做事。”[7]政府把一个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历史学者,招至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队伍中,但是,却不容许他发出与政府不同意见的声音。以此看来,编写者必须要服从统治者的意愿,而不能按照自己的思想来编写。这说明,在课程标准的编写越来越规范之后,统治者对编写内容和编写队伍的控制就越严格。而编写者只能服从于统治阶级的意愿,在统治者的监视之下编写课程标准。
因为“谁选择”这个主体往往是确定的,即统治者,所以选择谁的标准是有预设的,是根据统治者的标准在学科专业领域里进行选择。从这个角度看,中央集权下选择历史课程标准的维度就是要维护统治者的权威和学科专业的权威,以便在全国推动国家历史课程的实施。
清末民国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的编写者,虽然受时代的局限,但我们依然能够感觉到在那样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许多有志之士献身历史教育,在历史教育现代化的宏观设计中殚尽竭虑。在考察他们是谁、谁来选择、选择谁的同时,也清晰地展示了我国历史教育专业化发展的道路。在清末民国时期历史课程标准编写者的选择历程中,历史课程标准也渐渐渗透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而历史教育在向统治阶级意识形态靠拢的过程中,教育渐离它的本真。
注释:
① 当然,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也有历史课程标准性质的文本,在1944年5月,中国共产党西北局宣传部及陕甘宁边区政府教育厅,在中央宣传部的指导下拟定了《中等学校新课程》,也带有课程标准的性质,其中规定边区各中学师范三年(六学期)的课程项目及各科主要内容,共有“边区建设”、“政治常识”、“国文”、“数学”、“史地”、“自然”、“生产知识”、“医药知识”8门课程,课程的设置和内容主要考虑边区的实际情况,对此本文不论及(参考自:石鸥,曾艳华.小课本大宣传——根据地教科书研究之一[J].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0,(5):5-9.)。
[1]吴康宁.知识的控制与分等:课程结构的社会学释义[J].教育理论与实践,2000,(11):12-15.
[2]高平叔.蔡元培教育论集[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
[3]课程教材研究所.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课程(教学)计划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
[4]吴康宁.学校课程标准的社会形成[J].教育科学,2003,(12):1-18.
[5]吕 达.课程史论[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
[6]课程教材研究所.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历史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
[7]刘俐娜.顾颉刚自述[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