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为何如此肤浅

陈建群

(天津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天津 300074)

肤浅几乎是全社会对电视的一致看法。电视因为缺乏内涵被称为“文化快餐”。布尔迪厄认为，“电视只赋予一部分快思手以特权，让他们去提供文化快餐，提供事先消化的文化食粮”。[1]中国电视的肤浅更是为人们广泛诟病。有研究者认为，如今电视频道虽然丰富，但有品位的节目不多。有些编导不是在节目的文化含量和内容深度上下功夫，而是靠花里胡哨的包装和形形色色的炒作来掩盖节目本身的苍白无力。这种情况就导致电视节目的肤浅之风愈演愈烈。[2]

一、电视的肤浅不能归因于媒介形式

电视为什么如此肤浅？有人认为，这源于它的媒介形式，其声画结合、线性播出的媒介形式必然使它表达思想的深度不及印刷媒体。但是，声画结合、线性传播未必意味着肤浅。同样是声画结合，线性传播的电影要比电视深刻得多。电影艺术所达到的高度与其他任何艺术相比都不逊色。电影所达到的思想和艺术深度也经常为人称道。早在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电影理论家和电影导演爱森斯坦就提出了“理性蒙太奇”理论，主张在电影中通过画面的组合使观众将视觉形象转化为理性认识。他在影片《十月》中曾经亲自实践这一理论，并取得了成功。[3]声画结合、线性传播的影视媒介并不一定肤浅，由于蒙太奇的引入，这种媒介形式有时反而能够达到传统媒介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从而更加有利于增加作品的思想深度。可见，将电视节目的肤浅简单地归结于它的媒介形式，是不可取的。

二、电视的肤浅与播出收看模式的关系

电视节目肤浅的真正原因，首先在于其免费的播出和收看模式。传统上，电视节目不是出售给观众，而是免费提供给观众的。这种免费播出收看的模式对电视节目的影响极大。将电视与电影进行比较，这种影响就能清晰地显现出来。电影秉承了一般产品的售卖性。观众在进入影院观看影片之前，要付一笔钱购票。即使中途退场，票款也无法索回。这就使观众在观看电影时比较有耐心。电影的开头即使不够吸引人，观众也会继续看下去，等待精彩时刻的到来。观众既然已经为影片后面的部分付了款，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观看的权利。这就允许电影比较从容地建构矛盾、发展矛盾，从而为深度的艺术开掘打下了基础。

与电影的情况相反，电视并非卖给观众，而是免费向观众播放的。在这种模式下，电视观众在收看一个节目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后，觉得没意思，很可能会更换频道，因为他根本没有为这个节目付费，也就不存在损失票款的问题。当观众可以接收的电视频道不止一个时，各个频道就随时面临观众调换频道的压力。这压力使得电视不能像电影那样从容地叙事，它必须让自己的节目高潮不断，使观众每隔不长的时间就受到一次刺激，从而让他们停留在自己的频道上。经过长期的实践，电视总结出一套能有效地达到这一目的的方法，其核心是压缩叙事艺术的传统结构。

不同的运营模式决定了电影与电视节目不同的结构特征。电影的结构宽松，以第72届奥斯卡奖最佳影片《美国丽人》为例。这部电影长约120分钟，不计片头片尾约116分钟。它是一部典型的三幕式结构影片，第一幕矛盾建构部分约35分钟，第二幕矛盾发展部分约73分钟，第三幕矛盾解决部分约8分钟。各部分(尤其是矛盾建构与矛盾发展部分)的时间较长，因而创作者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展现人物特点和矛盾背景，反复推升矛盾冲突，表现对人生、社会的理解，使影片达到相当的深度。《美国丽人》这部影片放映之后，好评如潮，“有的认为它是经历困惑坎坷的男性中年危机的典型经历，有的把它看作是对美国市郊麻木不仁生活的一记重击，还有人认为它是对美国成功价值观念的控诉”。毫无疑问，《美国丽人》是一部具有广泛、深入社会现实意义的电影。而它的深度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结构。[4]电影艺术能够达到相当的深度，与电影的结构特点有相当大的关系。

与电影相比，电视节目的结构要短促得多。以美国电视剧为例，情景喜剧是美国电视剧的基本形式之一，每集一般为20分钟。早期的情景喜剧大多为单线式，每集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叙述过程一般也分为矛盾建构、矛盾发展、矛盾解决三个部分。与电影相比，一个故事的时间由90分钟以上缩短到了20分钟，故事的每个段落的时间也就相应地缩短到了电影的1/4左右。这样，无论是建构矛盾还是发展矛盾都显得比较局促，创作者没有充分发挥的空间，一般只能满足表达情节、吸引观众的基本需要，很难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和矛盾背景，也谈不上反复推升矛盾，更无法表达作者的思想。一句话，创作者没有深化故事的时间。因此，电视只能停留于肤浅。

单集时间较长的电视剧，每集被分为若干单元。理查德·布鲁姆在《电视与银幕写作：从创意到签约》一书中，用图形描述了这类电视剧对观众的吸引程度在播放过程中的变化情况(见图1)。这类电视剧一般被广告分割成四幕，每幕约10～12分钟。另外，每一集都有一个一分钟左右的引子。[5]

图1

这个图清楚地展示了长电视剧的结构，它们被分为若干较短的相对独立的单元，每个单元有自己的矛盾建构、发展和解决的过程。矛盾冲突隔十分钟左右就被推向一次高潮，从而可以吸引住那些随时可能调换频道的观众。长电视剧每集的时间长了，但其结构并没有因此得到舒展，反倒每一个单元的时间更短了。因而，长电视剧也无法摆脱肤浅。

三、多频道收视环境使电视更加肤浅

近年来，电视频道的数量大幅度增加。由于技术的限制，在电视发展早期，观众可以接收的频道数量很少。在20世纪60年代，所有美国家庭能够收看的电视频道的数量都在10个以下；到了70年代，仍然有90%的美国家庭收看的频道数量在10个以下。[6]在我国，20世纪80年代，大部分电视家庭能够收看的只有中央、省、地(市)各一个频道。

随着有线电视、卫星电视、数字压缩等技术的广泛应用，发达国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从90年代开始，电视频道的数量快速增长。2007年，美国有线电视用户最多可以接收的频道数量达到350个。[7]2008年，美国直播卫星电视公司DirecTV的用户可以接收的全国性频道就达280多个。而该公司还向美国各地发送超过600个地方性频道。[8]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从技术上讲，美国大部分地区可以接收的频道数量达到了几百个的水平。但是，大部分频道只有在观众付费之后才能收看。因此，绝大部分家庭实际接收的频道数量要少得多。许多美国电视家庭接收的电视频道是几十个的水平。即使如此，近30年来，绝大部分美国电视家庭接收的频道数量还是大幅增长了。在我国，目前各地模拟有线电视用户可以接收的频道数量在五六十个左右。数字有线电视的频道容量大都在100个以上，有的甚至超过了200个。这些频道中，央视、中国教育电视台、省级卫视频道、省市地面频道等约70个左右的频道以免费的形式播出。其余频道名义上为付费频道，但其中不少在免费“透播”。因此，数字有线电视用户实际上可以免费接收的频道数量较之模拟有线电视又有一定增加。

多频道收视环境会进一步加剧电视节目的肤浅。其原因在于它会使电视节目的结构更加细碎。巨大的频道数量，使正在收看一个频道的观众有了更加广阔的“未知世界”，使他们有了更加强烈的去别的频道看看的欲望，节目稍不合意，他们就会调换频道。因此，在多频道环境下，观众调换频道的可能性更大。面临更大的观众流失压力，播出机构只有进一步压缩节目结构，节目因此变得更加细碎。

在多频道条件下，播出机构除了要留住正在收看自己频道的观众，还要吸引搜索节目时“路过”自己频道的观众。因为观众在搜索频道时，停留在每一个频道上的时间很短，所以播出机构会力争在很短的时间内吸引观众。而压缩节目结构，使节目中的主人公不断面临冲突、窘境，使故事不断出现悬念，则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有效手段之一。

无论是留住观众，还是吸引观众，在多频道条件下，电视都需要进一步压缩节目结构。20世纪90年代以来，无论发达国家还是中国，电视节目细碎化的趋势都十分明显。近年来，美国情景喜剧越来越多地采取多线式结构。即在一集中设置一个主要矛盾(主线)，一个或多个次要矛盾(副线)。[9]这样，剧集的结构更趋细碎，节目深化的空间进一步缩小。以NBC电视网1994年至2004年播出的《六人行》(“Friends”)第8季第1集为例来对复线结构进行说明。这一集除去片头片尾约为25分钟，共包括4个矛盾冲突。第一个是瑞秋未婚先孕；第二个是作为新郎的钱德勒想跳舞，鞋子却极滑；第三个是罗斯追求一位参加婚礼的美女；第四个是一心想当演员的乔伊遇到了一位大导演，百般表现。这些矛盾也都分别有着自己的建构、发展、解决的过程。25分钟的时间用于展现4个矛盾，因而这一集电视剧从头到尾冲突不断，可以紧紧地抓住观众。但是，这样短的时间被分给4个矛盾的各3个部分，每一部分的时间十分短促。这些极度细碎化的电视剧总能不断使人发笑，或者给予观众其他形式的刺激与娱乐，但是这些笑声和刺激又总是乏味的。

电视栏目的情况也和电视剧类似，以美国著名的谈话栏目《奥普拉·温弗瑞节目》为例。《奥普拉·温弗瑞节目》是美国一档著名的日间谈话节目，它诞生于1986年。最初，每期节目邀请3组嘉宾，每组嘉宾有自己的故事。主持人、嘉宾、现场观众和专家，在一定的话题下就他们的故事展开讨论。90年代以后，《奥普拉·温弗瑞节目》的节奏加快，现在这档节目每期一般会邀请5-6组嘉宾，一期节目可以包含过去几期节目的内容，节目的密度加大了，节奏加快了。[10]可以看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电视谈话类栏目的节奏也大大加快了。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节目的细碎化和内容的进一步肤浅化。

在我国，随着电视频道数量在20世纪90年代末快速增长，电视节目的结构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以2006年播出的系列情景喜剧《武林外传》第2集第一部分为例(《武林外传》每一集一般分为两个部分，每一部分之间在情节上没有多少联系)，这一部分的故事内容是小郭装病逃避干活，共20分10秒，分为5个单元。第一个单元4分5秒，内容是小郭装病，矛盾是小郭的累与摆脱累的欲望。在单元的结尾小郭装病骗过众人，获得成功。第二单元3分15秒，内容是小贝揭发小郭。矛盾是小郭想保住装病的秘密与小贝要揭穿这个秘密的冲突。单元的结尾小郭承认没病，矛盾得到解决。第三个单元6分钟，内容是小郭再次装病，并获得成功。第四个单元4分15秒，内容是小贝再次要揭穿小郭，结果是小郭认输。第五个单元2分25秒，内容是小郭认错、受罚，为这一部分的总结局。这5个单元除最后一个之外，其他4个都相对完整独立，各自有着从矛盾产生到矛盾解决的完整过程。可以说，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一个完整的小故事。这4个单元中最短的3分15秒，最长的也只有6分钟，平均为4分22秒。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故事的各个部分，特别是矛盾发展的部分被极大地简化。前两个单元基本上是由矛盾建构直接到矛盾解决，矛盾没有经过发展。情节最复杂的第四单元，矛盾产生之后经历了两次推动。但两次推动只是简单的重复，没有真正的发展。纵观这四个单元，只是在重复说谎与揭谎的情节，故事内容十分简单。在各单元相对独立，每个单元时间又很短的结构中，故事情节无法展开，故事的内容无法深化。

我国其他电视节目的情况也与电视剧大体相同，大都要分成若干长度为几分钟的相对独立的单元。如体育竞技节目，每位选手出场的时间大约在五六分钟以内，这也是一个相对完整、独立的单元，至少有开头和结局。如果选手能够成功闯关，就有了开头、发展、高潮和结局这样十分完整的结构。以广东卫视的竞技类节目《非常亚运会》为例，每位选手的闯关时间限制为4分钟，如果一位选手闯关成功，他的单元的时间约为5分钟。大部分选手会在中途落败，他们的单元的时间便不足4分钟。除了竞技类节目以外，近几年流行的相亲、选秀等节目也都有着类似的结构。总之，在多频道收视环境下，我国电视节目的内部结构日趋短促，电视节目难以在思想上、艺术上得到深化。

免费的播出方式使电视流于肤浅，多频道环境进一步加剧了电视节目的肤浅。电视肤浅化的原因是深层的，但并不是由其媒介形式决定的，因而它又不是不可改变的。随着付费电视的普及，电视肤浅化现象有望得到改观。

[参考文献]

[1] 布尔迪厄. 关于电视[M].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30.

[2] 陈先香. 文化品位与精品战略——关于电视文化现象的透视与思考[J]. 黄山学院学报，2003(8): 94-95.

[3] 尹鸿. 世界电影史话[M]. 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 71.

[4] 安晓红. 《美国丽人》：经典三幕式结构的理想典范[J]. 电影评介，2008(3): 48.

[5] 布鲁姆，理查德·A. 电视与银幕写作：从创意到签约[M].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59-60.

[6] 康佩恩，本杰明·M，道格拉斯·戈梅里. 谁拥有媒体[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270.

[7] 黎斌. 国际电视前沿聚焦[M]. 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 41-42.

[8] 美国DirecTV[J]. 卫星与网络，2008(6): 38.

[9] 苗棣. 美国电视剧[M]. 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9: 82-84.

[10] 苗棣. 美国经典电视栏目[M]. 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 10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