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真实,所以感人——评《中国在梁庄》的成功与不足

2012-08-15 00:44陈剑晖
文艺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散文

○陈剑晖

中国当下的散文创作,与其他文类的创作一样,都面临着一种尴尬的局面:一方面,文学作品的数量车载斗量,与日俱增;一方面,真正既具深厚思想内涵又具艺术水准,能使人读之血脉贲张,为之击节为之震撼的作品却像大熊猫般的少之又少。造成这种尴尬局面当然有多种多样的原因。就散文创作来说,我认为当前的散文创作主要存在着三种弊端:一是发端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商业化写作依然成为时尚,于今不但没有得到有效抑制且有蔓延之势。二是尽管批判了“杨朔式”的创作模式,但不少散文写作者的审美意向仍较为老旧平庸。他们仍然迷恋于风花雪月,热衷于写小桥流水,或回忆故乡、童年和往事。三是文化大散文的写作越来越远离现实生活,远离个人体验。质言之,当前的散文写作不能说全部,但至少大部分是虚伪的、言不及义的写作,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写作。这种虚伪的写作与当下严峻的社会现实,与人们普遍存在着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与大地和心灵没有任何关系。因而理所当然的,人们也就有理由鄙视散文,漠视散文,乃至远离散文。因为如果散文写作既不能唤起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和生命的激情,让读者更真切地去触摸现实;又不能提升国民的精神质量,引导他们与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建立一种良性的共构关系,那么这样的散文写作,其写作动机是大可怀疑的,其写作的意义必然是十分有限的。

正是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或尴尬的背景下,我读到了梁鸿的“非虚构”长篇散文《中国在梁庄》。毫不夸张地说,当我刚接触到这本书的前言和后记,我立刻认定这是一本非常及时的书,是一本当今散文界迫切需要的作品。而读完了全书,尽管与预期还有距离,但我还是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种震撼首先来自于梁鸿“介入”现实的姿态,来自于她敢于直击当下乡村的病与痛,更来自于作者描述的十足的真实。请看:这是梁鸿笔下当今中国乡村的真实面影:

村庄里的新房越来越多,一把把锁无一例外地生着锈。与此同时,人越来越少,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整个村庄被房前屋后的荒草、废墟所统治,显示着它内在的荒凉、颓败与疲惫。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如果曾经有过的话,也已经到了老年,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与活力。

曾经有一段时间,邻村有人突发奇想,想租梁庄小学的地方办养猪场,没想到村支书也同意了。支书的意思是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创点收。于是,那人在学校院子里盖了几排猪圈,把一二层的空教室也作为猪圈。每天拉猪、放猪,来往的喧闹人声,猪的哼哼声、杀猪的嚎叫声,赶猪的呵斥声,乱成一片。一时间梁庄小学变得非常热闹。有好事者把学校大门口的标语“梁庄小学,教书育人”中的“小学”抹掉,改为“猪场”。于是,梁庄小学大门口的标语变为“梁庄猪场,教书育人”。

在《中国在梁庄》这部“非虚构”的实录作品中,这种在“现代性的暴力”中“崩溃”的乡村图景以及由此引起的“乡愁”可谓比比皆是。比如:因儿子外出打工,五奶奶照管着11岁的小孙子,但她根本管不住调皮的孙子。一天,孙子趁她做饭时到河里玩水,淹死了。从此,这位孤独的老人愧疚地从儿子家中搬出来,住进河边一个茅草屋中,一住就是5年。另有一个老人照看4个孙子,一年夏天4个孙子全部在河里淹死,最后老人服毒自杀。再比如,柱子长得很帅气,他16岁就外出打工,后来到青岛一家首饰厂干活。十多年后因经常吐血回到老家。刚开始,兄弟姐妹还积极凑钱给他治疗。后来又为钱生出许多矛盾,没挨到柱子死去,大家又回到各自打工的城市。还有年轻貌美的小媳妇春梅,因思念外出打工的丈夫被婆婆骂为“花痴”,后来又怀疑丈夫得了性病,终于有一天与婆婆吵架后服毒自杀了。最令人扼腕的是那位白净文静,学习相当不错的王家少年,因为看了黄碟,杀死了82岁的老太又将其强奸……这一幅幅残酷的乡村现实图景,是多么地真实!又是多么地触目惊心!梁鸿以一种有人称之为“麻木现实主义”的笔触,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中国乡村,而这样的乡村,在当今的中国何止千千万万个。

梁鸿以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执著,深入乡村,用脚丈量中国,用眼晴观察现实,用心灵感受大地,这是对费孝通的“江村”,晏阳初的“定县”,梁漱溟的“邹平”的“田野调查”的承续,是一个正确的写作方向。记得法国哲学家和文学家萨特说过这样的话:作家就应该为他的时代而写,与时代和大地共呼吸。看来,梁鸿对此也深有体会,所以她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①不仅如此,梁鸿还对海登·怀特所说的先验意识形态的“事实”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她不是以一个启蒙主义者,而是以一个怀疑论者,以一个重新进入故乡密码的情感者的态度进入乡村,寻找它存在的内在逻辑。因此,她不是以激烈的姿态,愤青式的话语对农村进行全方位的批判,而是以一种较为温和的立场和复杂的心情,以一种包容的眼光来看取这一片对她有着养育之恩的大地。她把目光投向乡村社会中一个个的生命存在,去发现、叙述它们不同的矛盾、痛苦、命运及彼此的情感差异,去解开农村不被关注,或者被现代性的宏大话语有意或无意掩盖了的真相,并由此去思考、寻找当下中国乡村的前路。当然,梁鸿是否找到拯救中国乡村免于陷落的处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介入现实的姿态,是她探求真理的执著,是她以冷静、客观和包容的立场来呈现乡村整体途径的写作方式,以及她对于乡村生活细节的陈述。于是,我们看到,在《中国在梁庄》中,乡村“也并非都是绝望或痛心,乡村的痛,乡村的悲,总是包含着温暖与坚韧,因此,也还隐约闪现着那永恒存在的希望”。在我看来,这正是《中国在梁庄》的独特和不可替代的地方,即是说,这部作品的可贵处,在于它一方面是人文的;另方面又是真实的。它既有真生活,亦有真情、真思和真美。正是这“四真”,才使得作品如此感人,甚至给人以心灵的震撼。

《中国在梁庄》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一部真实的书,一部困惑的书和思索的书,还在于它改写了传统乡村散文的书写方式。它既不同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常见的小桥流水、炊烟缕缕、茂竹修林、儿童骑牛放牧的诗意乡村,也有别于刘亮程笔下那个宁静孤独、与世隔绝的“一个人的村庄”。梁鸿笔下的乡村,一方面随处可见“现代化”巨轮留下的履痕;一方面又呈示着乡村无可挽回的荒凉与颓败,以及失去生命力与活力之后的疲惫。这样,梁鸿便从根本上撕碎了以往乡村散文那层温情脉脉,处处充满牧歌情调的面纱。它所展现出来的经济的衰败,环境的劣化,尤其是传统乡村文化的断裂与死亡,正式宣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时代的终结。这是无奈的,却是我们不得不正视的现实。本雅明在《机械复制年代的艺术品》一文中指出,在现代主义时期,艺术品那种因“气息”而特有的神圣、权威、距离、永恒的性质已荡然无存。倘若将《中国在梁庄》笔下的乡村当成艺术品,那么可以看到,以往那种整体性和错综复杂的,以宗族、血缘为中心的“村庄”的“气息”正在逐渐飘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金钱为纽带的形式的、物质化的乡村。这才是最可怕的,是失去了心灵依托和道德约束的内部大溃败。而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在此之前,一些“启蒙者”总是一味鼓吹现代性的崛起,而忽视乡村的没落。即便没落,在他们看来,这也是市场经济的结果,是资本积累的必然。我不知道这些“启蒙者”如果读到《中国在梁庄》当作何感?他们是心安理得地陶醉于“代价论”、“合理论”的高论还是改弦易辙?而我要说的是,难道发展现代化,就必须将乡村的传统连根拔掉?就必须以乡村的大崩溃作为代价吗?显然,这里的答案并非唯一,问题也不是如此简单。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在梁庄》不仅具有文学意义上的警策作用,亦具社会学和文化学上的启示功能。

《中国在梁庄》的成功及畅销,对当前的散文写作有两点启示:一是每个有责任,真正热爱散文事业的写作者必须重新思考自我与生活、与现实、与时代和世界的关系。如果我们的散文写作者没有投入生活的热情,与现实、时代和世界脱节,只是靠看电视、翻报纸、上上网、见见朋友、开开会等“二手生活”而自得其乐、自我陶醉;或是满足于廉价的抒情和空泛的议论,见花就落泪,见月就惊心,见雨就悲愁,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散文,尽管不应灭绝,但在当今这样一个充满生存的悲与痛、希望与绝望相交织的时代,这类散文应少些,再少些。二是关于“写真实”的问题。我们知道,“真实”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欲说还休的老问题,它涉及到人对事物、现实和世界的认知与判断,而事物、现实和世界有种种面影,所以在真实问题上永远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我认为,就散文创作来说,问题并非如此复杂。散文创作的“写真实”,第一要以真实为底色,进行真实的叙事。第二要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合理的“文学想象”,即我在一些文章中一再强调的“有限度的虚构”。由于梁鸿采取的是一种“非虚构”的叙事形态,因此在“文学想象”即“文学真实”这方面,在我看来是有所欠缺,不能令人满意的,这或多或少影响了这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与此相联系的另一个问题,是作品各章之间过于平均用力,缺乏一个重点和独特的切入点。《中国在梁庄》全书共八章,每一章基本上讲述四至五个故事,表现一个主题。如:坚守土地的农民、留守儿童、留守老人、进城的农民工,乡村政治、“新道德”之忧等等。梁鸿试图将一个颓败、琐碎、千疮百孔却真实的农村原汁原味地呈现于读者面前,但由于缺乏一个中心,加之内容剪裁不精,在叙述中不分轻重缓急,同时所有事件又不是有机联系,相互推进和补充,这样呈现出来的结构便显得有些凌乱松散。此外,也许为了使内容更加真实,梁鸿在叙述中引进了大段大段乡人的叙述,却没有讲出完整的故事,而有的口述则过于平淡枯燥。总之,梁鸿涉及了太多的问题,她试图告诉读者的东西很多很多——打工者、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环境污染、乡村工业、治水、乡村政治、道德伦理……但她的思考还不是十分深刻,有的分析也不是十分到位。比如,春梅想念打工的丈夫到喝农药惨死,82岁老太太被平时腼腆好学的少年先杀后奸,本来可以从更高层面上把这些故事同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政治、道德伦理、宗族关系等联系起来思考,可惜作者没有更深入一层的追问。在这一方面,美国学者杜赞奇的研究值得有志于乡村考察的作家和学者参考。在《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一书中,杜赞奇通过对这一时期华北农村大量的社会学、统计学等方面的考察分析,发现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满着各种权利的争夺、妥协和契约。比如,“在邢台县的水利体系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单位是‘闸’——它是用水者联合组织的名称,可能与‘闸门’相关,这些用水的村民集团,我将其称为‘闸会’,其成员包括2至10村不等,控制着灌溉用水的分配”,②从“闸”、“闸会”这一带有隐喻、象征意味的社会现象和生活细节出发,杜赞奇由家庭、集体的闸会,写到闸会联合,直至更大的单位——全河流域灌溉区,透视了中国乡村社会多层次的等级组织,盘根错节的血缘和人际关系,以及各种权利争斗、妥协和契约。对比《中国在梁庄》第二章第四节,梁鸿也写到水利和河流治理,但她主要是采用“我”与县水利局副局长对话的方式展开叙述,涉及的主要是挖沙、河水污染和小孩淹死等问题,笔力不够集中,思考也较为表层和一般化,因此深度和启示性就远不及《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当然,也许有人会说,杜赞奇做的是学术研究,而梁鸿是文学介入。我承认学术和文学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不过在考察的对象,在建立作者与现实、与时代的关系,在思考的深度,讲究表述和思考的“切入点”,以及善于抓住“关节点”等方面,我相信两者是相通的。不能说梁鸿的作品没有思想,没有启示性。比如在书的最后一章“乡村的未来梦想”中,梁鸿对乡村人与人关系的变化、乡村的文化精神和宗族关系便有所思考,但用的篇幅太少了,太单薄了,而且正如有的作者所说:这个结尾,有“光明的尾巴”的嫌疑。至于作者的乐观描述和情绪,则多少有点一厢情愿的意味。正由于缺乏足够深入的理性分析和结构上不够集中紧凑,使得《中国在梁庄》虽然真实感人,却称不上深刻厚重。

除了上述的不足,在语言方面,《中国在梁庄》也不能令人满意。它的语言太老实巴交,而且不够干净简洁,甚至有些地方还有啰唆拖沓的毛病。我认为,不论是什么题材的文学作品,也不管是记叙散文、抒情散文还是“非虚构”文体,语言总是最为重要的。就“非虚构”文学来说,好的语言应是叙述明晰简洁,生动有趣,在单纯中有丰富,在朴素中有优雅,在平实中有意蕴,在浓烈中有控制。倘若用这样的标准来考量《中国在梁庄》的语言,我们可能多少会有一些失望。也许正是文体上没有新的突破,甚至还存在着某些缺失,此书在“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评奖中,没有获得评委们的一致认同。

尽管不是一部在内容和艺术上无懈可击的优秀之作,但我们也很难将《中国在梁庄》说成一部不好的作品。毕竟它极其真实、极其残酷地呈现了当前中国乡村的现状,使我们受到了震撼,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悲剧性的一面,看到了现代化的“可爱”和“可怕”,并从而引起深思。行文至此,不由想起笔者两年前发表于《文艺评论》上一篇谈散文现实性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坚信这样的判断:所有一切优秀的作品都因其准确有力地表现了现实,而所有一切失败的作品都是因为远离了现实的缘故。”③而今,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的成功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但愿时下的散文创作少一些无病呻吟和风花雪月,多一些直面现实生活,直面时代,直面重大的社会事件和重大问题,同时以一种自然淳朴的感情,以强悍的介入姿态和诗性品质穿透现实,抵达人的精神和灵魂的作品。若此,中国的当代散文还是大有希望,值得人们期待的。

①见《中国在梁庄·前言》,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②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③陈剑晖《论当代散文创作的现实性问题》,《文艺评论》,2010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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