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漫议

2012-08-15 00:44傅修海刘红娟
文艺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写作者虚构

傅修海 刘红娟

近年来,一些报刊陆续开办“非虚构写作”专栏,发表一些叙事史、民间语文、自述自传、往事访谈、口述实录、历史档案等文字,或注重深入事件与人物内部,或强调真实呈现历史细节,无不凸显纪实性。这种对真实的追求情结,当以2010年2期起《人民文学》杂志开办“非虚构”专栏并正式亮出“非虚构”旗帜而达到最高潮。不仅如此,2010年《人民文学》还刊出颁发《启事》,公开征集“非虚构写作”项目。“非虚构写作”的热潮来袭,似乎验证了中国当代文学一定程度的娱乐化进程,也表明写作(文学)试图重返社会思想前沿的努力。

在《人民日报》将“非虚构写作”作为义旗高举之后,便有不少媒体和作家纷纷跟进:2011年开始,《GQ智族》发起“非虚构写作”的基金支持计划和年度评奖;而《天南》也为“非虚构”作品预留版面并组织活动;2011年1月,一本号称“非虚构文学创作的必备手册”在国内迅速翻译出版,“其中收集了当今广受赞誉的非虚构文学创意写作大师们的个人写作练习”;①2011年4月,纪许光和一批学者倡议,中国第一个非虚构文学创作教育工作室在广州开张。②

与此同时,一些作家也为之热情涌动,开始关注着“非虚构”写作,如贾平凹的《定西笔记》、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以及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都算是此中高手,勇敢地迈出了尝试脚步。甚至有人把关军、李海鹏的报道、何伟和欧逸文的《寻路中国》也作为“非虚构写作”。《定西笔记》是贾平凹亲访中国最贫困地区之一的甘肃定西,随后一气呵成书稿;《中国在梁庄》以梁鸿几次回老家的体察走访为基础,带着乡愁与亲情写出了“梁庄很河南,河南很中国”的文字纪实版。

大纛之下必有勇者。“非虚构写作”自倡导前后,不仅有居庙堂之高的忧心者的酬唱,而且也有梁山忠义堂好汉的江湖啸聚。上自精英贤达,下至一般文友读者,都充满热望,当然也有不少只是观望。可想让老百姓从“老不信”情境中再相信些什么,显然不是写作单枪匹马可以完成的任务。

倘若“非虚构写作”仅是写作中人的热闹,则无可非议。没有尝试,怎会有创造呢?但“非虚构写作”不属非诚勿扰,因为原来的“报告文学”群体一时也改换门庭,自称“非虚构写作”。更有研究者把空间关系通到古今中外,将《史记》和“史诗”一并扫入囊中。③

其实,问题本来很朴素。一如吃饭穿衣,都是道之所在。“非虚构写作”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命名事件之一,既没有特别的历史大事件和怪异人物为标志,也没有红头文件阐发。但从众多刊物传媒的跟进、不少作家和研究者的迎纳来看,都表明它的确引发了共鸣。这是个有态度的口号,也是有倾向的命名,一如“底层文学”被视为“新左翼文学”之后,起码获得了道德激情和精神拥趸。

“非虚构写作”变成了主题,表明我们感觉到了对于关注当下生活的需要及迫切性。也可以说,当写作回避现实后,我们的确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人把这笔帐转给作家(尤其是文学作家),认为“纯文学的问题在于陷入思想和艺术的空转,作家们会写,写了也中规中矩,既有文学经验和文学话语,不如真正做实实在在的东西,回应周围的人。一个时代的作家、文学不能回应现在的生活现在的人,不管多少道理都说不过去。”④这种道义凛然的慷慨陈辞,有点不着边际。事情是明摆着的,写作在今天的无力和边缘化状况,非但不是纯文学应该和必然出现的问题,更不是作家非如此不可的抉择。

“非虚构文学”究竟意在何为呢?据2010年《人民文学》的《“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的定义,最要害的要求是第二条:

“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宗旨是: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要求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品质。“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⑤

一段宗旨,要害就一句话——“要求作者对真实的忠诚”。站在不同的立场和不同的位置,显然有着阐释差异。例如王树增的解读就颇为耐人寻味。当被问及如何看待不同立场所写的同题材作品时,他就说:“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看。我想,对解放战争的理解,作者的社会经历、政治立场、历史观不一样的话,得出的结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说过,对于解放战争的理解,我欢迎多元化的理解,多元化才是健康社会的形态。我自己只是一种声音,我的声音如果成了唯一的声音,就成了悲剧了。你可以赞同我的声音,也可以不赞同我的声音,但是你万不可以拿我的声音和别的声音作比较,这样的比较是没有意义的。”⑥既然知道“多元化才是健康社会的形态”,又为什么拒绝“比较”呢?学理层面说,“真实”本身应该不拒绝多元化的理解——如牟尼珠,圆观博览而自在旁通。这也才是忠诚的应有之意。毕竟忠诚不等于狭隘,也不能偏执,更不意味着愚忠。“非虚构写作”亦当作如是解。

有人从写作姿态、思想资源的角度进行界定,认为“非虚构写作”的出现,“一方面,我们醒目地看到一些新人,一些非专业写作的写作者,他们的出现,给中国小说带来了新的因素。另一方面,他们的写作姿态呈现新的面貌,不是职业写作者,是非职业状态。”⑦以是否职业化为标准区别写作者的论调,并非自今日始。早在十几年前,茅盾文学奖的得主刘斯奋先生就自号“蝙蝠”,意思是自己不是职业写作小说的小说家。⑧职业与否,当在于其创作的自由心态,而不在于“写作”与“非虚构”之间的关系。

有人把有着“红色经典”意味的老招牌粉刷一新,如“纪实小说”、“报告文学”、“长篇通讯”等等。用刑军纪先生的话说,就是将老兵集合于“非虚构写作”这个“新番号”⑨门下。李朝全先生就认为:“我们通常所说的非虚构作品基本上相当于‘大报告文学’。我个人一向主张打破报告文学的文体边界,提出一种宽泛的、包容的‘大报告文学’的概念,一种跨文体边界的非虚构写作。”⑩然而,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报告文学,自有其历史使命和政治意图,报告文学从“文学报告”逐渐发展到“打报告式”的写作,进而退化为先进性写作,其重要性在于意识形态信仰和榜样的力量呈现,故而导致“70年代的作家基本不从事报告文学的写作”。⑪

有人把“非虚构写作”说成我国“古已有之”,“强调这些作品所写的基本事实和人物都是真实的,区别于纯粹虚构杜撰的小说”。分不清“虚构”与“杜撰”,不辨“想象”与“捏造”,似乎不太恰切。不少“回忆录”就有堕落成“杜撰”、“剽窃”和“抄袭”⑫的。

转而肯定“非虚构写作”的现实合理性。他们认为,“非虚构写作”是因为“最近几年,中国年青一代开始关注切身利益是否被侵害,进而积极关注社会现实”。辩证地说,谁都应该肯定“非虚构写作”确有督促创作者关注基层、民生的美好意愿,也确实多少为当下中国的文学和社会学写作带来了新意。正如李敬泽所说的,“‘非虚构写作’是在虚构写作面临困难的现实语境下兴起的,其核心内容是让更多作家走向民间,走向这个时代丰富多彩的内部。”⑬可这种阐释,更多考虑到了和谐社会建设的需要,像是贯彻走基层文件精神的文学版,而没有从“被写作”的对象和“被生产”者的角度回答问题。

“非虚构写作”究竟是“非虚构地写作”还是“非虚构的写作”?或者是不仅“非虚构”而且“写作”?口号的提出当然不是毫无意义和准备的,但绝对不是很清晰的。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人民文学》在当初提出这个命名时的所作的意味深长、愁肠百结式的表述:

这一期我们新开了一个栏目,叫《非虚构》。何为“非虚构”?一定要我们说,还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认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说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去年我们发的《解放战争》,当时标为“叙事史”,其实就是“非虚构”;这一期,我们发了韩石山先生的回忆录,也是“非虚构”。韩石山先生是作家,我们也希望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笔来,写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传记。还有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所写的那种非虚构小说,还有深入翔实、具有鲜明个人观点和情感的社会调查,大概都是“非虚构”。

由此可以看出,我们其实不能肯定地为“非虚构”划出界限,我们只是强烈地认为,今天的文学不能局限于那个传统的文类秩序,文学性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文学本身也应容纳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这其中潜藏着巨大的、新的可能性。

所以,先把这个题目挂出来,至于“非虚构”是什么、应该怎么写,这有待于我们一起去思量、推敲、探索。⑭

以《人民文学》的历史威望和政治地位,对提出一个这样的文学命名和口号如此谦虚婉转,这在中国自延安《讲话》以来近七十年的新文学史上,可谓闻所未闻。这到底是问什么?根本的问题也许是:对“真实”这个概念的认知,不仅包括了人们对它的现实期待和感情寄托,更关乎中国人漫长的真实精神史发育史与变态史。或者甚至可以说,中国当代文艺思想史,无非就是“真实”概念的思想史,也是“虚构”概念本身的思想史。因为,到底是谁的真实?谁比谁真实?谁有资格说真实?谁才可以判断真实?一系列的追问,都可以导致漂浮虚空的回答,乃至是归于沉默。可以想见,渴望真实的写作,在与真实堂吉诃德式的搏斗中,显得多么无可奈何。我们无数次地看见:一直希望干预和介入生活的写作者,许多时候竟仿佛不是在干预生活,而是被生活不断干预。如作家困困所言:“‘非虚构写作’在中国,像个被寄予了过分厚望的孩童,它蹒跚学步,就要对抗‘不信’,对抗谎言,对抗想象力根本跟不上趟的光怪陆离,对抗犬儒主义者”。⑮

若将“非虚构写作”的中国境遇姑且作为一个思想史的议题看待,那么,国外的“非虚构写作”又面目如何呢?

“非虚构写作”在西方不是什么新鲜事。董鼎山先生曾解析“非虚构小说”一词在美国历史。据他研究,1965年杜鲁门·卡波特出版《在冷血中》(今译《冷血》)大为畅销,于是他提出“非虚构小说”一词。这类“非虚构写作”,无非是在新闻事件(人物)基础上重新(部分)虚构的文艺作品而已。⑯

具体情形,还可从何伟采访其恩师John Mcphee(美国非虚构写作的重要代表)的文字中略知一二,其中不少篇幅颇耐人寻味。John Mcphee谈到:

听起来这样很机械,但效果却恰恰相反。这样的方式是释放你的写作。你的笔记全部就绪,早上,你开始进入状态,阅读所有你预备写作的,其实要读的也不算多。你不必担心剩余的95%,它就在某处的文件夹里。只有你和你的键盘。你通过这种机械的方式摆脱了机械。文如泉涌之时,遣词造句、叙事行文——当你把这些都抛诸脑后——全都信手拈来。你可以很快读完相关的笔记,知道哪些是你要写的。但是你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要做的就是等待文如泉涌的时刻。⑰

然而,西方的“非虚构小说”最终还是被归入“虚构小说”。为了把新闻写得动人,加之合理想象,本没什么大不了。但美国人终将其打入另册。“非虚构小说”是写作跨界,也是文体跨界。但并不意味着道德判断、良知和正义也可跨界。新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无疑不是“革命浪漫主义”能连通的两极。一旦迁就二者的无差别,公信力缺失、信仰沦丧、知识空洞化……如此种种,将导致许多不能承受之轻。毕竟,不是所有的血色都意味着浪漫,不是一切玫瑰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当下中国,“非虚构写作”既标举写作的“非虚构”,也就绝不表明它对“虚构”不感兴趣。内在的酸楚,无非是现实远远超出了写作者的“虚构”能力,所谓生活比小说更荒诞,更有想象力。不是看不到,而是写作者每每看到的,简直就是令人难以想得到和想得出。一个早好几年前的例子,是著名先锋作家北村的小说《愤怒》。可以说,凡是知道这部小说与某个新闻事件关联的读者,想必都会感叹作家想象力的无奈与无力。

如此说来,“非虚构写作”要求写作者的,应该是写作不能再以“虚构”作挡箭牌,不能再躲在心造的“现实幻影”里去玩文学,而必须果敢、坚韧、直接、坦荡地站出来与站起来,直面人生,直面生活,书写艰难,叙述时代、社会和历史。如果一味停留在口号、标语的意义上思考中国写作的当下突围,不但“非虚构”Hold不住,“真实”也“伤不起”。因为,一旦写作没有良知、正义和勇气,怎会有更真实的“诗”?⑱说白了,写作与否,是自我与世界之关系的表达通道之一;虚构与否,最终也仍取决于表达方式的需要罢了。这正如浓妆艳抹、素面朝天,都无非是以何面目示人的两个极端姿态而已。

①艾利斯编《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刁克利译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②⑬《“虚构写作”面临困境 》,《钱江晚报》,2011 年 10月30日。

③张文东《“非虚构”写作:新的文学可能性?》,《文艺争鸣》,2011年第2期。

④李朝全《“非虚构潮”与报告文学新变》,《光明日报》,2011年1月31日。

⑤⑭《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第11期。

⑥张尉心《非虚构写作,不是剪刀浆糊能完成的》,《羊城晚报》,2010年2月27日。

⑦李敬泽《重提非虚构写作》,《中华读书报》,2010年12月28日。

⑧徐南铁编《蝙蝠的意象》,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1-14页。

⑨邢军纪《试论当代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可能性》,《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

⑩李朝全《观“非虚构创作潮”》,《脊梁》,2011年第1期。

⑪舒晋瑜,梁鸿《故乡的疼痛》,《文学自由谈》,2011年第2期。

⑫董鼎山《虚构小说与写回忆录的新趋向》,《博览群书》,1999年第5期。

⑮关军《不仅非虚构,而且写作》,《南方都市报》,2011年5月13日。

⑯董鼎山《所谓“非虚构小说”》,《读书》,1980 年 4 期。

⑰《非虚构写作的艺术》(刊《巴黎评论》),http://dongxi.net/content/bilingual/left/b06Pf.

⑱亚里士多德《诗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9页。

猜你喜欢
报告文学写作者虚构
充实中国报告文学的理论一翼
给初学写作者的意见
看看热闹的世界,做个鲜活的写作者
融媒时代,如何正确地“非虚构写作”
中国青年报告文学作家创作会举行
虚构的犹太民族?
写作
阵痛与激情:1979—1989年的灾难报告文学
论文学创作中的虚构
文学的可能性(散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