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乡土社会变革中的情感伦理 ——读阎连科中篇小说《桃园春醒》

2012-08-15 00:44崔绍锋
文艺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阎连科桃园桃花

○崔绍锋

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带动了城乡间人员的流动,人员的流动改变了乡村人们的日常生活,随之而来的社会变革冲击着乡土伦理的基础,乡土文明逐渐被城市文明所侵蚀。如何修复、重建乡土社会伦理,在我看来,阎连科的中篇小说《桃园春醒》的叙述,呈现了一种可能,即情感在乡土社会变革中所起到的修复、重建的伦理作用。从《桃园春醒》的故事表层上看,叙述书写的是男人打老婆的老套旧事:在桃花灿烂的开春之季,几个农村乡下男人一番桃园盟约后回家暴力殴打各自老婆,被打的老婆们事后或受伤住进了医院,或生气回了娘家——这看似延续了阎连科一以贯之的苦难、暴力叙事风格,但是,我们不禁还是要问,阎连科的这一中篇新作难道仅仅是为了重复其不再新鲜的阎氏暴力美学吗?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把目光聚焦在桃园殴妻图谋成形以及家庭暴力如何戕害乡村女性上,那么小说之名为“春醒”又该作何解释呢?我认为:《桃园春醒》不是为了再次展现个性鲜明的阎氏暴力美学,而是阎连科作品已有主题的一种突围。在这里,木森的不打老婆被赋予了情感伦理觉醒的标志性意义,如此说来,在乡村情感意识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逐步淡化、逐渐淡薄的今天,重建乡土社会变革中情感伦理有着更重要的启蒙意义。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大自然开始孕育新的生机和希望。可肩负家庭生计的农村青壮年劳动力,他们这一年的出路又在哪里?小说开篇之初的环境描写无疑是营造了一种与人物心里相契合的憋闷烦躁氛围,为接下来几个男人的大打出手提供了心理依据和暗示,而烦闷躁动的背景本身其实也构成了一种象征性的生存情境,正如昆德拉所说:在一部小说中,历史境况不仅必须为人物创造出新的生存情境,而且历史本身也必须被作为一种生存情境来加以理解和分析。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中的“桃园”,无疑构成中国乡村局部历史现实空间的意味性象征。小说隐而未显的一个情节是,张海、豹子、牛林、木森是四个常年结伴外出务工的同村中人,桃园盟约之前,他们辛苦打工劳碌了一整年刚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回到家中,为的是与家人过一个团圆的春节。外出打工的辛劳与苦累在小说中只字未提、只字未写,这一引而不发实为后来的暴力殴妻埋下叙事的隐线。

对日下中国大多数背井离乡的乡村农民工而言,短暂的春节并非像想象中的那样充满洋洋喜庆气氛,其实倒更像是一段紧张的“赋闲”:经过一年的在外忙碌,带着一身不堪的疲惫和不满荷包的工钱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到家乡过年,这暂时的停歇其实时时隐藏着忧心和焦虑——且不论这一年的辛苦所得是否劳有所值、这一年贮积的委屈辛酸去向谁人诉说,而单就来年的生活生计就能够让他们头疼不已。来年是重回旧地、重操旧业呢,还是另谋他处远走高飞,何去何从,至少在春节之前会成为一个问题,是个待解之谜。而年年外出奔波的周期性经历,让他们变得疲惫不堪身心俱疲——他们明白:无论是北上抑或南下,离家外出打工只是权宜之计终究不是长久打算,迟早还得与这方穷乡僻壤厮守终生。最终,有多少人会永远弃绝乡土,反认他乡是故乡呢?

在现实的“坚硬”面前,他们似乎又看不到终止外出奔波的希望所在。从这种意义上说,回家并不能让他们彻底放松。生存压力的重负和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让故乡的温情与家的温馨始终处在被压抑和被漠视的状态。换言之,在养家糊口、来年收入不能确定、做什么工作还成问题的前提下,他们又怎能在家乡轻松地享受家庭生活的欢娱与天伦之乐?但毕竟他们是回到了自己家里,身为一家之主在外受气受累,在家难道还不能为所欲为吗?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小说呈现的家庭暴力才被委以重任:四人约定用打老婆来合唱一曲“春天的故事”。

四个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即使对一年生计慌张无措,但对各自的老婆仍然有着毋庸置疑的支配权和控制权——打老婆即对老婆身体的任意支配征用,所体现既是他们在家庭中的绝对主导地位,也是上一年在外所积压的委屈与苦闷的畸形释放,从这一意义上说,家庭暴力在小说中与其说是几个农村男人无聊情绪的消极宣泄,不如说是他们生活无助的变相流露。小说写张海、豹子、牛林三人在桃园盟约之后回到家里暴打老婆,打出了男人气概,打出了哥们义气。小说在写到张海看到牛林、豹子的老婆被他们的丈夫打得送进乡医院,而自己的老婆只是被自己打得嘴角流了点血时,有一段精彩的场景描写刻画,凸显人物心理:

烧饭的晚烟,飘飘的,升在空中。一时间,寂和烦乱,都不在了,只有麻雀的啾叫,水流样荡在檐下枝头,显着村落的安宁生气。张海立在胡同浅处,心里乱得压抑,总有一股不安,觉到对不住了兄弟,是自己说的回去了都把老婆狠命打了。可是自己,反倒不比别人打得狠重。还动了刀子。还折了胳膊。而自己,只是让老婆伤了皮肉,嘴角挂血,稍事一擦,也就净了,安然无事。①

这段人物心里的描写不单是为后来张海对老婆再次大打出手提供依据,而更重要的是反衬木森的不打,反衬木森的“出尔反尔”。四人都把自己的老婆打得半死,唯独剩下一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木森,背弃约定的木森心疼有孕在身的老婆,舍不得大打出手。四人约定打老婆的故事由此在木森身上出现裂痕,小说叙事重心也在此发生位移:由解决打老婆引发的家庭危机转而变成如何收拾不打老婆的孬种木森,打老婆的过程本身也就成了一个有待引申的故事胚胎,小说“春醒”的意义生发点也正是在此埋下了伏笔。

打老婆肇始于气势汹汹的桃园之盟,但需要追问的是,四个农村青壮劳动力称兄道弟的依据何在?如果四人讲究的是货真价实的义气,是足金足两的情分,后来的玩笑,又何至于开到拆散朋友家庭的地步?从接下来所谓信守盟约的三人对木森采取的惩罚性措施中,我们看到三人决计设下圈套使毁约的木森难堪——阴谋拆散朋友家庭的行为哪里看得到半点兄弟情义的影子?换言之,四人在愚昧无知中把玩的哥们义气其实并不存在类似兄弟间的情感基础。在经济欠发达的中国底层农村,人的感情历来被生存压力所挟持压制,农村家庭成员间的感情沟通历来是一个陌生的课题。甚至至亲的家庭成员间都会因为利益之争而翻脸,更何况没有血缘纽带的同村人?现代技术在农村的大行其道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文明效果,反倒无形间增加了人的生存压力。目睹越来越大的城乡差距,现实的农村人越发感觉到了生活的艰辛——不可否认,小说确实存在这样一种解读路径:即农村青壮年劳动力为何要年复一年远走他乡图谋生计,凋敝的农村经济为何长久得不到发展的契机,循此可追索出国家政策差异、城乡贫富悬殊等社会政治经济问题缘由,但这似乎仍然很难回答本文开头所提的两个问题。

熟悉阎连科作品的读者都知道,擅长书写残忍暴力的阎连科在呈现暴力血腥的同时,似乎总还隐藏着另一副笔墨,暴力残忍的背后总埋伏着一颗恻隐悲悯之心。他曾在题为“真挚的光芒”的《情感狱》序言中说到:在一部小说中,情感是那部小说站立起来的脊梁、脊骨,而不是别的什么。有人说,小说永远是作家的自传,我想,这话多半是说永远是作家情感的记录吧。……唯有情感,才有光亮,才是小说的光芒,才能照亮小说和小说的久远……今后,我必须记住,情感才是小说的脊梁,真挚才是照亮小说久远的光芒。②作为从农村底层走出来的作家,阎连科亲历并目睹了落后农村各种极端愚昧暴力事件的发生发展,如果遵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写作条律说,反映社会现实是作家天然职责的话,那么他显然有将农村暴力形诸于纸上的责任。但身为一个老实农民的儿子,阎连科最为在意的或许还不是对农村愚昧的现实做自然主义的呈现,也不是痛惜农村经济的凋敝现状,而是当他走向城市、回望乡村,看到农村乡亲那原本友爱、仁慈、良善以及悲悯等等人心中最美好的情感被野蛮的现代性所放逐,底层民间社会崇尚道义的生存规范失去其存在的情感根基时,那种切肤的痛心疾首使他形诸笔墨发之笔端。

于是,《桃园春醒》中木森的不打老婆也就有了双重意义:它既是对虚假哥们义气的决然否弃,同时也有力肯定了农村贫贱夫妻本真的感情实质——尽管后来木森的妻子选择了离开,但木森心里对爱妻的那份疼惜一直藏在心间。《桃园春醒》木森的不打老婆既是小说人物真挚情感流露的通道,也是构成叙事意义转向的节点。小说着墨最多的是对三个人“打老婆”的铺陈叙述,但表现的重任却落在那一个“不打”身上。“不打”承载了小说的全部追求。小说既名为“春醒”,一开始就以“气候在悄着转变”暗示我们小说着意讲述的并非农村家庭暴力的发生及解决,也无意追索隐藏于家庭暴力背后的深层社会政治经济原因,而是暴力反面的非暴力之“醒”。正如沉睡是一个持久的过程而醒来则是瞬间之发生那样,《桃园春醒》以瞬间之“醒觉”颠覆长久之“蒙昧”。在我看来,木森的情感觉醒还有另外一重意义,即它昭示了技术理性的启蒙并非万能,在中国欠发达的落后农村,乡民的愚昧并非理性启蒙所能解救,现代性方案在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农村施行并不意味着必然会取得预期成功,相反,现代性的侵入可能还会招致农村某些优良传统的丧失殆尽。

小说的开篇,阎连科就为桃园春醒之“醒”埋下了“气候”的伏笔:“阳光烦乱,地上热暖,气候在悄着转变”。③气候究竟如何转、如何变,而又转向哪、变至何方,最终读完小说方可豁然开朗,这一暗示性极强的修辞最终落至实处即是桃园“醒”来的标志。小说后来写到四个人再度在桃园聚众议事,这次他们商量的是真正的开春之计,用小说的话叫“做些事吧”。老大张海的主意是:他们哥四个今年“设法承包县上修路的一段工程”,“广州,北京哪都不再去了”。显然,与其说四个人都厌倦了常年妻离子别在外打工奔波的日子,不如说他们看透了现实,明白了终年在外飘荡究竟不是长久之计,明白了他们只不过是繁华都市的匆匆过客,在乡村故土创业才是真实可靠的解决之基。而这次的分歧则集中在了创业启动资金的筹集问题上:牛林建议检举本村村长修路时贪污,以此将现任村长拉下马从而实现篡夺村委会职权之目的;豹子则主张绑架娘家堂哥,敲诈勒索打人逼钱——同时也是为了复一己私仇。在四人相执不下陷入僵局之际,他们最终还是听从了木森的意见,选择用掷桃花来做一次抉择:在这桃园里,脚下没有大小相等的鹅卵石,可这桃花每朵大小均一样,四人每人摘一朵桃花朝着面前掷,看谁掷得最为远,谁掷得最远就照谁的意思做。说这样儿,谁也不能做手脚;你掷得远,天公又地平,就是让兄弟去杀人和放火,那也是老天安排的天经地义之事。

也都摘一朵桃花朝着自家面前掷。张海、牛林、豹子掷的桃花都落在脚面前,可木森掷的那桃花,在清明寂静的日光里,如羽毛飞在黄昏般,飘飘的,滑在半空慢旋缓缓地飞,闪着一朵透明的亮,留着微细红的响,飘着飞,飘着飞,滑过头顶的阳光和桃枝,到前面几步远,才散着香味徐徐落下来。④

这段描写极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而无论是魔幻的现实还是现实的魔幻,其最终结果表明,是不打老婆的木森把桃花扔得最远,也就是说,木森的“不打”获得了最终的肯定性意义——这不单是对此次桃园决议的肯定,其实也是对木森的不打老婆寄予了充分肯定——而这显然已不是妥协的结果,而是出自天意,是上天的安排!在这段极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描写中,桃花这一温情的意象也转而成了信义的符码,在小说中转喻为浪漫的文明公器。而木森最后的提议也让其他三人大跌眼镜:春天来了,每人回去给自己的老婆买件衣服吧——此时的木森或许忘了他的老婆早已弃他而去,而撼人心魄的或许正是这份不计条件的关爱让我们看到了情感的光芒!

显然,在《桃园春醒》中,阎连科试图用一朵魔幻般的粉红桃花告诉我们,较之于纯然的理性启蒙,或许只有人们情感的复苏和醒悟才是真正真实可靠的解决问题的钥匙;而将农村的发展寄希望于所谓的科技进步不过是一厢情愿,任何忽略中国农村悠久传统历史这一基本前提的现实冲动都必将以希望落空而告终。《桃园春醒》提醒人们,农村的明天或许只有在真挚情感光芒的照耀下,才会真正熠熠生辉,乡土中国社会变革的伦理重建也才有希望可言——在全球一体化进程明显加快的今天,乡土中国伦理重建所面临的挑战依然严峻,传统文明道德所面临的现代化变革产生的困惑越来越诡异难解,重建伦理观念依然任重道远,在这个现代与传统变革过程中,情感在伦理重建过程中或许有着更高层面的启蒙意义。

①②③④阎连科《桃园春醒》,黄山书社,2010年4月第1版,第13页,第1—2页,第1页,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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