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信茹,薛 园
(1.云南大学新闻系,昆明 650091;2.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文化变迁的命题在少数民族文化传承与发展中早已不再是新鲜的话题,全球化经济发展的态势并未消弭掉各具差异的不同文化,相反,对于全球化经济和文化多元化之间的互动与关系更呈现出多样化的讨论。或许,我们认为上个世纪90年代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将“全球化生活方式和文化民族主义”视为当今影响人们生活十大趋势的论断早已是陈词滥调。可是,就连奈斯比特本人也承认:即使我们的生活方式越来越相似,却有一种强大的反潮流不可忽视;一种反对统一性的力量,期望保留自身文化和语言的独特风貌,抗拒外来影响。奈斯比特以美国为例,认为“在当今这个多样化选择的时代,美国人已经学会接受甚至赞赏民族的多样化。”[1]诚然,在少数民族的传承和传播上,一般人们都会觉得经济水平发展程度越低的地区保留和传播得就越完整。事实上,我们常常看到的是,在那些经济发展程度较高的地区,保留当地文化或复兴本民族文化的意识会表现得愈加浓厚。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自己独特的文化是不同民族之间进行区隔和认同并完成和构架其集体记忆的重要因素,因此,对于本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已成为今天少数民族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问题。在以往对少数民族文化保护和发展的研究中,对于大众传媒的介入、年轻人在其中所处的特殊的背景、他们理应发挥出的独特作用等问题的关注虽有一定的涉及,但仍有比较大的讨论空间和研究余地。
本研究从一个大理白族村落入手,采用人类学田野观察、深度访谈等方法,于2011年8月份集中在当地进行了10余天的调查,加之研究者先后陆续到当地做过调查,试图探究在媒介化的语境中,该村落的年轻人在本民族文化发展和传承中的表现和特点,分析民族文化“断裂代”形成原因和现代传媒对文化传承带来的影响。
石龙村隶属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剑川县沙溪镇,坐落在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石宝山之畔,距镇政府20公里,县城30公里,已有200多年的历史。这里四面环山,林木密布,平均海拔2628米,是典型的高寒山区。村子与外界唯一的通路是一条于2008年才铺上柏油的石宝山公路,在甸南岔路口与214国道相连。
截止2010年底,石龙村共有村民262户,人口总数1216人,其中白族人口1002人,约占到全村人口的82.4%。2010年全村农村经济总收入242.84万元,主要包括农业、种植业、工业运输、餐饮等。白族人均年收入为1600元左右。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生活的进步,石龙村再不是过去那个交通闭塞,信息交流有限的窘迫之地了。从1970年时任村医生的张宝山带回第一台收音机,1987年村里出现第一台电视机,到90年左右村子里录像的风靡,再到今天,石龙人的媒介使用早已今非昔比。2002年4月,村中的闭路电视开通,2009年政府实行“村村通”工程,共发放小天锅121台,1/3的家庭因此受惠,至此石龙村基本淘汰了录像和广播,村民开始广泛的拥有电视机,年能收到十几到五十多个频道。目前,村里的中老年人都没有固定的收视习惯,只有在空闲时才会坐下来看看电视。而小孩和年轻人对于这个能使“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传播媒介相当的热衷。许多孩子在寒暑假里,几乎是早上起床就打开电视一直看到晚上睡觉,说起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娱乐节目、明星等,他们也都如数家珍。一些年轻人还利用赶集的机会从县里、镇上买回流行音乐或电视剧光碟,反复播放回味,有的人家甚至有近百盘之多。以前傍晚、农闲时分,常常三五人家围坐在家里的火塘前,载歌载舞、围炉夜话,听老人们讲述历史、弹唱白族调、三弦,而今这样的生活已经彻底被看电视所代替。
手机是石龙人接触较多的另一类媒介。在石龙村,手机的普及率达到了80%以上,除了不会使用的老人和小孩,其他人基本上都有手机,很多家庭甚至人手一部。村里的手机都加入了移动的“集团号”,相互间打电话费用便宜,这也是大多数人选择使用手机或者给在镇上读初中的孩子也配置手机的一个重要原因。相较而言,年轻人和中老年人在手机的选择和使用上有着明显区别。年长者的手机主要用来接听电话,偶尔听听白族调,因而大屏幕、大音量和长时间待机是他们的主要要求。而年轻人则主要注重品牌及性能,除了要求“能拿得出手”,更希望能够满足日常听歌、上网、交友、聊天、看电子书等等需求,充分享受着手机带来的快捷的信息服务。
不难看到,由于传媒的介入,人们观看同样的电视节目、接收同样的信息,甚而说着同样的语言,石龙白族村也被卷入到这种媒介化的影响中。然而,石龙村人不仅保留着白族独特的歌舞、音乐,在媒介浸润的当下,也不乏借助技术的力量和媒介的影响延续其艺术形式的活动。
作为从祖籍鹤庆松桂迁至于此的白族人,石龙人不仅保留了白族传统中原汁原味的习俗、节日,更称得上是白族民间歌舞之乡,这里的白族调、霸王鞭、本子曲以及每年春节必唱的滇戏都颇富盛名,且具有极广泛的群众基础。村里年纪稍大的人对于白族调、霸王鞭都可以信手拈来,每年初二至初六在村中本主庙举行的滇戏表演都是村民们自发组织和参与进行的。在这样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文化名人自是辈出,大理州白族调“歌后”李宝妹,CCTV青年歌手大赛原生态组优秀奖得主姜续昌(小阿鹏),大理白族调歌手李根繁、姜武发、李繁昌、李元吉等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村里的李定鸿老人还因掌握传统霸王鞭表演路数最多而被云南省文化厅授予“云南省民族民间舞蹈师”称号,是云南省唯一获此项殊荣的人。
过去,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石龙村白族文化的承传大多依靠心口相传和白族人特有的天份,父传子,爷传孙。比如李宝妹,她的白族调就是从小和哥哥们一起跟着父亲学的,而李宝妹的二哥李生龙又将这些传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然而现代媒介的出现使得信息得以更迅速便捷地传递,文化的承传也变得多样化起来。先是剑川县城一家音像店的老板发现了白族调的商机和价值,他利用每年石宝山歌会期间,将石龙人即兴而唱的歌声录制下来,制成磁带售卖。这一新奇的方式大大吸引了当地人,一时间这种磁带竟出现了众人哄抢、洛阳纸贵的境遇。到VCD、DVD出现以后,这位老板又将对歌的画面也拍摄下来,制作成光碟,其中销量最好的一盘碟片仅在剑川这个小县城就卖出了上万张。被录像、拍摄的次数越来越多,石龙的白族调歌手们的经验也越来越多,从最初面对摄像机的紧张、手足无措到后来能够自然应对,甚至可以对着镜头自由发挥,加入表演的元素。当然他们也想到了一个更好地传播和发展白族文化的方法:以“歌神”李根繁、姜武发为首,白族调歌手们将摄像机迎进了石龙村。他们穿上民族服饰,亮出歌喉,录制了自己的专辑《白族民歌新唱·情洒白乡》、《石宝山传统名曲》等,并拿到市场上发行,使石龙村的白族文化艺术有了不小的轰动。而姜武发的儿子姜续昌(小阿鹏)将传统的曲调与时下流行的摇滚、朋克等元素结合起来,又给白族调增添了新鲜的血液。
石龙村村民对媒介的使用,甚或在传统民族文化传承上对现代传媒的积极借用,无疑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即这个地处边塞的白族村落也被卷入了媒介化的社会之中。这里所提的媒介化社会,“是一个全部社会生活、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可以在媒介上展露的社会。媒介化社会的重要特征,是媒介影响力对于社会的全方位渗透。从本质上来讲也就是人的媒介化、人与人关系的媒介化。每个人都是媒介影响下的‘媒介人’,不仅对于世界的想象主要由媒介来建构,其思维方式、个体意识也都带上了媒介化的烙印。”[2]诚然,我们必须承认,影响一个社区文化变迁和传统文化传承的因素非常复杂,但在文化变迁的过程中,石龙村村民的日常生活已经和各类现代传媒须臾不可分,大众传媒作为人们重要的信息源,塑造着人们的观念,甚至成为人们社会化的一种重要工具。不仅如此,借助一些现代传媒,石龙村村民也在传播和创造着自己的民族民间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大众传媒成为石龙村民族文化承传的基本语境。
然而,尽管借助新的媒体形式,石龙村的民族民间艺术有所活跃,但是,我们却看到了一个不容乐观的事实:所有村寨文化活动的参与者中,很难看到年轻人的身影。村霸王鞭队中年龄最小的27岁,即便这样,年轻人也少得可怜。洞经古乐的演奏者们平均年龄为65岁,文艺队里的指导师傅、化妆、题词等也都是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代代相传的民族文化在年轻人这里出现了“断裂代”。
石龙村的年轻人主要可以分为留村、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和大学毕业或正在读大学几类,虽然知识水平和社会经历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却是大体一致的。石龙村流行的民间艺术主要包括白族调、霸王鞭、本子曲、滇戏、洞经音乐等,其中白族调和霸王鞭最富盛名。而当地白族调种类众多,虽多是即兴的演唱,演唱者却也必须经过长期的学习和练习才能崭露头角。如过去只由男性表演的霸王鞭,它的动作、伴奏、套路也较为复杂,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年轻的小伙子几乎没有人去学习。同时,现代社会交通、资讯、工具等方面的高度发达,将地处偏远的石龙村民也裹挟其中,经济发达地区的文化变得空前“强势”起来。石龙村民尤其是年轻人,或者外出打工、或者外出求学,和外界交往的扩大使他们不断接受来自外部世界的各类信息,这些信息刺激着他们不断产生新的观念,同时也在改变着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和认同。加之这些民族民间艺术的掌握往往需要专门的学习时间和大量的精力、成本的投入,传统民间艺术逐渐对年轻一代失去了吸引力。
以霸王鞭的表演为例,几年前石龙村就成立了两个青年表演队。因为没有小伙子愿意参加,表演队一改过去传统,演员全部由女性组成,每队6个人,均为未婚的女孩,年龄在17、18岁左右,她们常常在二月八、八月会、石宝山歌会等场合去表演。[3]如今,这些表演队早已是名存实亡,演员流失,表演也不再继续。在调查中,问到年轻人对于这些传统民间艺术和歌舞的看法,他们普遍表示没有什么兴趣,也很少有人去专门学习。
在调查中,我们对一些年轻人做了深度访谈,以下几个人的观点实则也代表了村里大部分年轻人的想法。姜淑珍今年22岁,是姜武发(村长)的女儿、姜续昌(曾参加过央视“青歌赛”获原生态唱法的阿鹏)的姐姐,她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念书,而是留在家中务农,并且兼任村小学的炊事员,给住校的孩子做饭。姜淑珍的爸爸和弟弟在民族文化方面的表现非常突出,都是远近闻名的白族调歌手,其他如三弦、霸王鞭、本子曲等也都拿手,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种演出,还出了几张个人专辑。姜妈妈则是传统的白族妇女,喜欢文艺,有事没事嘴里总哼着白族调的曲子。在这样的家庭中,对民族民间艺术可谓是耳濡目染了,而淑珍本人的嗓音很好,乐感也不错。但是她只喜欢流行歌曲,从来不唱白族调。“我不喜欢那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爸和我弟唱的都很好,他们唱的时候我也会听,我们白族有这个东西我还是很骄傲的。但是我自己就是不喜欢。”“平时村里有活动我就是去看看,不参加,年轻人都不参加。”她对QQ使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的QQ空间养了很多动物,我觉得喂他们比喂真实的动物好玩。”看电视也是她日常生活中最大的娱乐方式:“我最喜欢看电视了,平时没事就看。虽然很多东西看不懂,不过看看大城市的生活还是挺有意思的。”“好玩”、“挺怎么样”在云南方言中并不这么说,也是淑珍从电视上学来的。
25岁的李香菊前两年的时间都在外打工,最近因为有了小孩需要照顾才留在家里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而她的老公还继续在深圳打工。“村里的年轻人这几年都喜欢往外跑打工了,去深圳,挣的钱多又能见世面,在家里只能种地,挣不了几个钱的。”因为带孩子,李香菊看电视时间大大缩减了,这让她有些懊恼,“不过还好有手机。”她说。手机对于李香菊家人来说非常普通,公婆、她和老公人手一部,其中的3台都是结婚前她和老公在深圳买的金立手机。“我平时用手机听歌、上网、看视频和娱乐消息,现在他(李香菊刚满九个月的儿子)都要用手机放着歌听才吃饭。”提到儿子和听歌,李香菊满脸的喜悦,因为这两者都是她的心头好。“用手机都是听流行歌曲嘛,我最喜欢的就是张含韵的歌。平时也买些VCD听。”“虽然我会上网,网上也能下载到我们白族的白族调、三弦之类的曲子,但是都听不懂。”村子里像火把节、石宝山歌会、春节这些节日中都有传统文化艺术的演出,李香菊也是很喜欢去看的,“人多,热闹嘛。”这是她的看法。“我自己不会,上去表演就更不好意思了,看看就行了。”
张鸿毅是云南农业大学大一的学生,今年刚满19岁。对于初中开始在镇上住校,高中就读于大理州政府所在地下关市,大学进入省会,算来已经离家7年,进入城市4年的张鸿毅来说,家乡给自己的感觉还是非常亲切的,可是已经远远没有城市那么有吸引力了。“家里什么也没有,感觉回到家就封闭了,只能看看电视,用手机上网了解外面的事情,娱乐也只是上网、听歌、看电子书。”村里只有小学里有一台电脑可以上网,暑假回家的张鸿毅已经在这里看过了前不久上映的《哈利波特》第七部。说起NBA、《天天向上》等他非常的健谈,但是提到传统文化则就沉默了,表示确实没什么了解。“我知道这些东西是我们白族特有的,非常有价值,家里爸妈他们也经常听经常唱,但是自己就是不太感兴趣。”相比予其他年轻人,他对于这种缺憾有着自己的想法:“我们平常讲的白语到了白族调中就听不懂了,应该跟汉族很多人也听不懂京剧是一样的。”“(民族文化)确实是精华,可是因为接触的少,加上其他有诱惑力的东西又太多,我们才没太注意的。如果他们(指村里人)弹的不是龙头三弦而是吉他,我肯定跟他们学。”多年外出求学的日子里,他的娱乐活动一般都是上网、唱卡拉OK,看电视电影,而回到家除了看电视就是用手机上QQ、飞信等和同学联系,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生活在石龙村以外的环境中,更不用提参加村里的文化活动了。“只有过年去本主庙拜一下本主,这个是必须的习俗,没办法的,春戏已经好几年没听过了。”
从这三位年轻人身上,我们大致可以看出石龙村年轻人对待民族文化的整体态度。对于本民族的文化,他们基本持认同的态度,认为本民族的文化是民族的精华,是先辈们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是值得保留、传播和发扬光大下去的。但是尽管如此,他们的兴趣却都不在这里,虽然没有真正的走出大山,他们却已经被媒介所构建、展示出来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吸引了,注意力也集中在其他形式的文化上。在以电视为主导的媒介的影响之下,“次文化可以保留它们各自的价值,但是电视所描绘的一般主导性影响将横扫个人社会群体和子文化,进而对它们发生影响。”[4]或许对于现代媒介的这些影响,年轻人不一定能够清晰地进行描述,但是,只要去观察他们的衣食住行和观念意识,不难看到媒介在其中起到的深入和广泛的作用。
近年来,由于全球化的日益推进和主流强势文化的影响,少数民族民间文化被不断忽视和边缘化,使得人类文化的多元性受到严重挑战。尤其在现代传媒的影响之下,人们的思想观念受到媒体的影响,开始形成一种和传统文化迥异的文化。而作为文化传承中重要环节的年轻人,受到媒体的影响最为显著。传媒的影响渗透到年轻人的衣食住行之中,直接改变着传统的村落文化和民族传统文化。然而,年轻人作为一个民族的中坚力量,是“文化在民族共同体内的社会成员中作接力棒似的纵向交接”的“文化传承过程”的重要一环[5],这一环出现断裂,势必造成文化承传的断裂,“断裂代”进而演变为“断裂带”。
当然,和城市里的媒介使用者相比,在少数民族村寨,媒介的种类、数量、普及程度以及村民们对于媒介的用途、使用方式等都存在很多方面的不足。但是媒体以其不可抗拒、不可逆转的态势,不自觉地扮演了进一步填平数字鸿沟、缩小社会差距、淡化个体差异、平衡群体利益的角色,不由自主地刷新着人们的思维模式、价值观念、行为方式和文化环境[6]。尤其是接受新事物快的年轻人,更是已经成为“媒介的一代”,他们俨然成为了本民族文化传承中的“断裂的一代”。而文化传承则需要传承人的相对稳定和他们对文化持续的认同,“断裂代”的存在势必将导致文化传承中“断裂带”的形成。
我们可以重点来分析在媒介影响之下文化传承“断裂带”形成之后所导致的结果。
首先,媒介影响了文化传承中的“文化自觉”意识的提升。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意指“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换言之,是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7]“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对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7]14可以看到,“文化自觉”首先在于认识和接触自己的文化,如果丧失了了解自己文化的途径和机制,“文化自觉”也就难以实现。正如之前所分析的,在石龙村,传统社会中那种围坐火塘前,载歌载舞的时代已被看电视的日子所取代。电视中的各种画面和节目足以让人们应接不暇。就像姜淑珍说的,“虽然很多东西看不懂,不过看看大城市的生活还是挺有意思的。”他们已经越来越依赖通过电视来了解外界,满足需求。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在电视带来的外来文化的影响下已经进一步与城市化的生活接近——“对大多数人来说,世界上仅有两个地方——他们的住处以及他们的电视机摆放处”[8]。而对于石龙年轻人来说,手机的作用早已不仅仅是接打电话和发短信,他们很快学会了用手机上网、看书、听歌、聊天等。田间地头、饭前饭后,听到的再不是对歌声、三弦声,而是用手机播放出来各种流行音乐的声音。手机成了除电视之外另一个他们获得信息、进行娱乐、同时与外界接触的途径,成为生活中一项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
第二,现代传媒的渗透和信息流动的加剧形成了人们多元化的观念和多样化的选择。石龙村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学的年轻人几乎都有外出打工的经历。外出打工不仅大大扩展了村民们的活动空间,而且也使得很多年轻人发现另一个迥异于自己原来生活的世界。每年七八月份采菌子是村民们收入的一大来源,可如今回乡帮忙的年轻人也是少之又少。“在外面打工挣钱多,在家里只能种地,挣不了几个钱的”,这是大家的普遍心声。媒介带给人们对外部世界更多的信息,也在塑造着年轻人对外部世界的想象。社会交往的扩大和流动的频繁,提供给少数民族农村年轻人各方面的选择也越来越多,他们不再像父辈们一样,固守于“生于斯,死于斯”的乡土格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而是要走出大山,融入到丰富多彩的社会大舞台中。他们或脱离土地,或有了新的替代物。“家里什么也没有,感觉回到家就封闭了”,石龙村村民张鸿毅的话是他们最真实的感受。对于大部分回到家乡的年轻人来说,家乡的风俗传统也可能已经淡忘。在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在昔日能够用于缓解劳动压力、日常闲暇时的传统民间娱乐和艺术活动,在电视等媒介的影响下明显势微了。
第三,在现代传媒的冲击下,传统社区和家庭教育受到挑战。在石龙村,家庭教育虽然教会了孩子讲最基本的白族话,但对于民族的起源、历史,各种传统文化的内在含义并没有过多的教授,致使孩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也正是我们在访谈中常常听到“听不懂”、“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意思”的原因,久而久之年轻人对这些东西也渐渐失去了兴趣。社区教育同样如此。以村委会为主体的社区领导们只是在逢年过节时组织村民进行各种传统活动,如火把节搭火把杆、蒸彩色馒头等,庆丰收跳霸王鞭,春节表演滇戏等,也没有深入讲解这些活动的深层寓意,村民们尤其青年人接触到的只是表面的皮毛而并没有深入的实质。可以说这样的社区教育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另外,民族文化的传承必须通过有意识、专门化的教育来完成,这里的“有意识、专门化”的教育即是指学校教育。而令人遗憾的是,石龙村仅有的小学,其教育与民族文化并没有很大的关系。在2006年以前,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基础教育的核心,石龙村小学教授的东西与普通的汉族小学并无不同,教普通话、语文数学等基础学科以及音乐美术体育课,至多在音乐课上教跳一些霸王鞭片段(因为白族调主要以情歌为主,不适合教小学生)。而现在的年轻人小时候并没有接触到。2006年开始,世界少数民族语文研究院在这里筹建了“白语文”项目,开始在课堂上教授孩子们学习说白语、写白族字。学校里的老师也配合村文艺队成立了幼儿队,带领孩子们跳霸王鞭。可是,这些努力的成效也是微乎其微,它们所形成的影响远远比不上传媒世界中带来的诱惑。和都市中的群体大致相似,媒介也成了孩子和年轻人社会化的一个重要途径,而且,相比传统的教育而言,这种社会化的方式显得更为平易近人和轻松。
当一个社区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日益加强,人员和信息的流动日益频繁,文化的规则必然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文化也自然会发生各种流变,由此,文化的传承机制也会随之发生改变。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在此过程中,文化的传承或“断裂”的影响因素异常复杂,既有来自社会整体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政策的影响,也有来自微观社区中人们生活方式、观念意识和选择的变化等。在众多的影响因素中,现代传媒只是文化传承过程中的一个方面,我们的分析也仅只是对传媒在其中发挥作用的一种分析和解释。
另外,传媒本身的复杂性也使得它既是少数民族文化出现“断裂”的一个重要原因,传媒本身又能够成为民族文化传承中一个可以借用的手段。石龙村村民们运用现代传播的手段,将白族民间艺术进行全新的演绎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是不可否认,这种借用大多也只是零散化和个人化的,它们对于本民族文化传承和示范所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因此,如何在媒介化的语境下,来探讨民族文化传承的问题,如何使得居于文化传承中重要环节的年轻人避免出现“断裂带”,就成为传媒和文化研究者面对与思考的重要命题。
[1](美)约翰·奈斯比特.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252.
[2]孟建.媒介融合:粘聚并造就新型的媒介化社会[J].国际新闻界,2006,(7).
[3]董秀团.石龙新语:剑川县沙溪镇石龙村白族村民日志[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64.
[4](美)斯蒂文·小约翰.传播理论[M].陈德民,叶晓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598.
[5]赵世林.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传承论纲[M].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17.
[6]徐沁.媒介融合论—信息时代的续存之道[M].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65.
[7]读书(文化自觉特辑)[M].三联书店,2011:1.
[8]戴维·莫利.电视、受众与文化研究[M].史安斌译.新华出版社,2005: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