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伟
(南京大学,南京 210093)
输出民主一直以来都是美国外交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一战后,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要输出民主,建立一个和平和有秩序的国际社会。冷战期间,美国利用其民主价值向苏联阵营不时发动攻击,在促使苏东国家政治制度的演变过程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苏联解体之后,美国成为世界一号的领导者,在对外事务中仍然推行输出民主的理念。
民主一词最早源于希腊语,由希腊文Demos(人民、地区) 和Kratia (权力或人民) 组成,意思是“人民的权力”。美国学者熊彼特(Joseph A.Schumpeter)认为,民主是一种“为达成政治决定而存在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中,通过为获得人民的选票而展开的竞争性活动,个人获得了做出决定的权力”。[1]罗伯特·达尔(Robert A. Dahl)在1971年提出民主的定义,认为民主包括享有选举权的公民、权力合法性源自选举的政府、选举出来的或受选举出来的议会制约的行政机构和言论自由等公民自由权利等要素。[2]民主不仅被界定为一种制度形式,它还是一种理念,即民主理念。这种民主理念的核心,就是19世纪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概括的“身份的平等”、“各种条件的平等”或者一言以蔽之的“政治上的平等”。同时,民主中还包含自由的含义。作为对专制相对立的统治形式和国家形态,民主是自由和平等的实现形式,是以多数人意志为基础的、承认全体公民的自由和平等的国家形态和统治形式。
“美国式的民主”,作为最古老的民主机制,是建立在英国的政治传统及欧洲启蒙思想家的民主思想,如自由、平等、主权在民的基础之上,又在其独特和优越的自然和人文背景的影响下,产生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制,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它强调民主思想、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和平等,强调通过道德和信仰来建立和维护民主,追求自由、平等,保证主权在民的原则。同时,美国的民主还包括成熟、先进的民主制度,即建立联邦制国家,实行三权分立和权力制衡等。而美国“‘输出民主’,则是以美国式的民主为模式,促进与美国文化不同的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制度向着美国规定好的方向运行,最终实现美国式的民主体制的一统天下。”[3]自从建国,输出民主便是美国传播其文化价值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美国外交政略的重要内容。冷战后,它被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被看做是实现美国利益的有效手段,成为美国冷战后外交政策的核心主题。
在对外传播民主思想方面,美国作为实行民主体制最早、经济实力最雄厚及有着狂热“传教士”精神的超级大国一直走在最前列,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它如此热衷于输出民主呢?
“文化,是驱使民族国家、其他机构团体乃至个人,采取行动和自主运作的基本动力。”[4]政治文化为政治行为设置合情合理的的限制,并为政治行动提供潜在的方向。在许多美国人看来,美国是上帝选择的一个特殊的国度,它对人类的发展和命运承担着一种特殊的使命,负有把世界从“苦海”中拯救出来的使命。这种文化价值观对美国政府决策者的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并在对外决策时表现出来。这种思想意识来源于美国早期移民的信仰。
1620年,一批主要由英国清教徒组成的移民队伍在清教改革家威廉·布雷福德的率领下,经荷兰乘坐“五月花号” 船抵达北美,在他们称为普利茅斯的地方靠岸登陆。1630年,因信仰清教而被褫夺公职的约翰·温斯罗普,率领一支1500人的移民团体,在马萨诸塞州安营扎寨,建立了严格按照清教戒律衡量人们行为的社会。这些清教徒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出淤泥而不染”,他们本想在故土大展宏图,推进宗教改革,实现梦寐以求的神圣理想,但是却不为统治阶级所容忍,于是,只好背井离乡。但是当这伙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到达新大陆之后,意想不到的困难迎头而来——背后是汹涌的海洋,前方是孤寂可怕的荒野。但是,在清教徒的眼中,这些艰难困境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上帝对他们的考验。他们相信,按照主的旨意,在他们艰辛的开拓下,荒野定会变成文明和乐园。移民始祖的这种理想成为他们开拓新大陆的精神食粮,“美国是上帝选择的一个特殊国度”这种宗教观也成为美国人文化的“灵魂”。
当这些移民始祖们最终克服了大自然带给他们的种种困难时,固存于他们思想中的“使命感”便以新的形式表现出来,他们决心在这块土地上进行神圣的实验,将之建设成世人仿效的“山巅之城”。如同美国学者丹尼斯·博斯特德洛夫指出的那样,美国的“使命神话起源于我们的清教徒祖先,他们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根据这种神话,美国有一种道德义务,即作为一个楷模服务于世界其他国家,以此来鼓励全球范围内的自由。”[5]
的确,北美大陆在开拓过程中,并没有像中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成为犯罪者的乐园、囚犯的戍战,也没有出现类似于欧洲的封建制度,而是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道路。在先进生产方式的作用下,北美大陆上形成了世界上最早能够保障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政体。这些无可否认的事实,在许多美国人看来印证了“美国是上帝选择的一个特殊国度,注定以其独一无二的经历服务于人类”的命题,即美国的发展与众不同,它优于其他国家,为世界树立了一个楷模,是人类未来发展的“指路星辰”,这也就是美国白人文化中“例外论”的历史渊源。
总之,在美国白人看来,他们的祖先为了寻找自由来到美洲,经过数世纪的奋斗,终于在北美大陆建立起了一个优于其他国家的“理想王国”。这个理想和自由的王国是一个拥有有别于其他国家政治制度、能够保证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最好的体制。它“独一无二”,是其他国家仿效的榜样。诚如美国学者阿尔森在谈到美国所说的那样:“美国人通常认为,他们的国家是优秀的国家,……它是个经济和军事强国;其影响遍及全球各处。……他们的‘民主’政治制度可能是最好的制度。[6]”而“美国民主制把世界从专制者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使命正是基督教注定把世界从撒旦统治下拯救出来的世俗表达。[7]”博斯特德罗夫也认为,“使命神话坚持,美国具有一种服务于民主模式的道德义务。[8]”可见,“上帝的选民”、“例外论”、“天赋使命”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于美国白人文化中,长久地、持续地影响着美国人的思维和政策取向,是美国大力输出美国民主和自由背后的重要动因。
美国在世界上输出民主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民主国家之间不会或者很少发生战争,这也正是“民主和平论”的核心内容。虽然“民主和平论”不是在冷战后被提出来的,但是这一理论在冷战后备受关注,并直接成为冷战后美国政府制定对外政策的重要的理论基础,以及他们强化输出民主的理论依据。
“民主和平论”作为一种从国内制度的角度来研究国际安全的思想模式,是康德(Kant)的“永久和平论”的继承和发展。民主和平论者认为,虽然民主国家和非民主国家一样具有好战,但是事实上,民主国家很少(或者从不)发生战争;即使民主国家之间发生争端,它们也不大会用武力或者武力威胁的办法解决,因为这有悖于民主的原则,相反,它们更愿意用和平协商的手段解决争端;而专制国家之间或者民主国家与专制国家之间更容易发生冲突,而且更容易用武力解决争端。按照“民主和平论”者的说法,既然民主国家不互相开战,而专制国家则容易动武,那么,世界和平和稳定的基础便在于改造专制国家,扩展西方所认同的民主制度。
可是,民主国家之间为什么很少或者从不发生战争呢?对此,民主和平论给出的理由主要是:民主国家内部的制度约束以及民主国家之间共同的民主规范和文化。对于制度约束,主要体现在:民主国家的选举制度决定了政府要对选民负责。战争需要公民付出鲜血和财富的代价,如果代价太高,政府就会失信于民,从而在连选中失利;民主国家的外交政策要公开讨论,这使得决策者对战争的代价非常敏感,轻易不敢发动战争,除非证明战争是合法的。而且,万一战争失败,领导人极有可能被赶下台,执政党也会失去民众支持而沦为在野党。而在非民主国家,只要得到关键集团的支持,政府是不会认真考虑民众意见的。第二,民主政治延缓了冲突向战争升级的进程。政府的三权分立、相互制衡等民主机制,使得任何决策都是多方妥协的结果,从而避免做出极端的决策,同时,重大决策公开辩论的原则也为外交努力赢得宝贵的时间,战争的可能性会因此降低。各民主国家都有这样一个必要的过程,因此不用担心另一个民主国家会发动突袭,所以他们对战争的讨论会相对从容、谨慎和成熟。对于民主的规范和价值文化因素,“民主和平论”者认为,国内政治中发展起来的一些制度和行为规范影响一国的对外行为模式,民主国家与非民主国家在国内政治上的差异导致了双方在对外决策上的不同。民主国家拥有和平竞争和政治妥协的精神气质,这些精神气质使得民主国家解决冲突时习惯用妥协、非暴力、对权利的尊重、让失败的对手继续生存就是让自身生存等民主原则,并设想其他民主国家也会以有规则和平竞争的办法解决争端。可见,民主的规范是“与对手共存”,而非“零和博弈”。此外,一国的民主制度越稳定,这些民主原则越会被用来处理与其他民主之间的关系。但是,非民主国家不是建立在民意的基础之上,它们不尊重人民的自决权,因而也不尊重别国的权利。如果力量和时机允许的话,独裁者就会侵略别国。
“民主和平论”描绘了一个实行民主制度的国家友好和睦、世界安享和平的美妙图景。美国政府一位高级官员莫顿·霍尔柏林也指出,“民主政府更爱好和平,很少发动战争或引起暴力。那些属于立宪民主的国家不可能与美国或其它民主国家进行战争,而更愿意支持对武力贸易的限制,鼓励和平解决争端,促进自由贸易。所以当一个国家试图进行自由选举和建立一个立宪民主制时,美国和国际社会不仅应该帮助,而且应该保证这一结果。”[9]“如今,对美国构成真正威胁的国家,不是德国、日本或其他民主国家,而是伊朗、伊拉克、利比亚、北朝鲜、索马里等极端专制的国家。”[10]可见,民主制度比专制政治能塑造更好、更可靠的伙伴。因此,对美国来说,一个更民主的世界将是一个更加安全、稳健、繁荣的世界。人类要求得和平和福祉,先决条件便是把非民主国家改造成民主国家,把美国的民主制度普及到全世界,实现“美国治下的民主和平”。
在这些思想的影响下,老布什政府提出“世界新秩序”的构想,即建立一个美国主导的公平、自由、尊重人权的新世界,并集结其道德和物质资源推进民主和平。为了实现这一构想,美国积极推行和扩展西方的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克林顿上台后,其政府提出“把市场制民主国家的大家庭推广到全世界”的“扩展战略”,扩大全世界的民主国家和自由的市场经济制度,并且屡次援引“民主国家之间不发动战争”的理论为其输出民主的目标做辩护。此后,几乎美国的历届政府也都把输出民主作为自己的使命,特别是“9·11”事件之后,新保守主义派把推进民主看成是解决恐怖主义、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的有效途径,认为民主国家不容易滋生恐怖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而非民主国家则是产生恐怖主义的沃土。2003年,小布什政府“先发制人”发动的伊拉克战争把改造专制政权、输出民主发挥到了极致。
对于冷战后美国各届政府输出民主这一行为是否合理,我们姑且不论。就民主本身而言,它作为一种价值观念,已经渗入全球共识,成为全世界的一种发展趋势。在当今民主化的大趋势下,不讲民主、没有真正民主制度的民族是没有前途和没有希望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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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Morton H. Halperin,“Guaranteeing Democracy”[J].Foreign Policy,1993,9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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