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欺骗到和解
——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批判态度的深层解读

2012-08-15 00:43李潇云
红河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阿多诺法兰克福学派

李潇云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昆明 650091)

从欺骗到和解
——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批判态度的深层解读

李潇云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昆明 650091)

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抱有批判态度离不开其当时特定之历史境遇:法西斯主义的磨难、美国大众文化的兴起、马克思主义的认知模式。然而,文化工业的内部运作却是从欺骗到和解,从这一角度或许更能理解法兰克福学派何以对文化工业持批判态度。

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欺骗;和解;批判

法兰克福学派,简言之,即与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相关的一群德国知识分子。该所成立于1923年,1933年2月30日希特勒上台,遂迁移美国纽约并附属于哥伦比亚大学,1949年又回迁德国。在当时,曾有为数不少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者进一步拓展了批评的理论视野,由经济决定论的社会学理论转向了对社会、历史与文化的整体性研究。这种研究方法对上个世纪的文学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产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其研究方法也大致如此。该学派以社会哲学为主要研究方向,以社会批判理论为武器,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文化工业作了深层次的剖析。该学派主要代表人物阿多诺、马尔库塞等虽然其切入点各有不同,但在批判这一维度上还是惊人的一致。不过,法兰克福学派并非为批判而批判,他们对当时的文化工业还是有着自己清醒而深刻的见解,比如《启蒙辩证法》一书里的文化工业部分,标题就是: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细读可以发现,资本主义的文化工业正是通过欺骗这一软性手段达到平静的和解。当然,这一解读也有着特定的历史语境: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认知模式;法西斯主义带给他们的难以磨去的回忆和美国大众文化蓬勃发展的势头。离开这些语境,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态度将是不可想象的。

可以说,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支重要力量,法兰克福学派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很是微妙,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理论是阿多诺和本雅明剖析大众文化的重要武器,而马克思体系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又是马尔库塞构建其文化工业理论的主要依据,并构成了批判理论宏大叙事的基本元素之一。法兰克福学派成员对阶级、无产阶级大众、工人阶级等马克思的经典语汇已经不感兴趣,并逐渐抛弃极端的革命模式,而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大众也难免与那种认知模式一起抛掉,从此之后西方马克思主义就以自己的密码式语言来说话了,他与工人阶级的距离越来越远,这种远离是建立在他们对无产阶级重新认识的基础之上。恩格斯说,无产阶级是由于产业革命而产生的,作为专靠出卖自己的劳动而不是靠某一种资本的利润来活得生活资料的社会阶级,他的成员从一开始就注定处在被剥削被压迫的境地,工人变成赤贫者,贫困比人口和财富增长的还要快。因此,资产阶级在为自己生产财富的同时也为自己生产出了掘墓者。可以看出,当时的无产阶级是一个革命的阶级,是首当其冲的革命主体。不过,随着垄断资本主义的到来和自由资本主义的结束,资本主义进入了一个“全面管理的社会”,马尔库塞形象的表述为“单维社会”,统治阶级通过技术理性或工具理性把意识形态推进到社会的各个方面,所以无产阶级也不可避免的被整合:无产变成了有产,革命动机已经荡然无存。法兰克福学派也就不可能把无产阶级当成真正的革命者,相反的是,他们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的合作伙伴,因此,法兰克福学派指的大众是中产阶级的大众、商业大众,这实际上为艺术与大众的对立提供了可能。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文化工业带着敌意的目光被书写出来了。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说:

“文化工业不断在向消费者许诺,又不断在欺骗消费者。它许诺说,要用情节和表演使人们快乐,而这个承诺却从没有兑现,实际上所有的诺言都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它能够确定的就是,它永远不会达到这一点。”[1]156

不难看出,文化工业正是孕育、产生欺骗的温床,它的目的是让大众相信,欺骗是一种满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必须忍受文化工业提供给他的东西,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你别无选择。文化工业把人当成了类成员,当成了一种实在体,每个人都可以互相替代,或者说一个是另一个的复制品,结果,一切都倾向图式化,符号化,大众最终变成了牺牲品。

另外,文化工业一边把自己造成权威的化身,造成现存秩序的先知先觉,一边把阴影处的权力变成大大小小扑朔迷离的现象来遮人耳目,并不断用谎言作为画外音,说明它的神圣性,于是现实本身变成了意义及权力的替代品,只要人们投身其中就会不自主的为其进行辩护,甚至为固定不变的性质辩护,因为能够重复的东西就是好的存在,如文化工业中的复制现象。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产生了虚假记忆。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工业状况作了全面而深入的分析之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作了这样的描述:在其全部分支中,各种产品或多或少是根据计划制造的,凭借了当代的技术能力和经济上与行政上的集中,他强行将分隔了几千年的高雅艺术与低等艺术结合在一起,因而文化工业虽无可否认的反思过它所针对的成千上万的人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况,但大众却不是主要的,而是次要的,他们是被算计的对象,是机器的附件。与文化工业要我们相信的不一样,消费者不是王国,不是消费的主体,而是消费的客体。它是这样的产物:以娱乐为手段并旨在达到逃避现实生活和调节世俗心理的目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纯粹的大众式的娱乐骗走了人们从事更有价值和更充实的活动的能量与前潜力,文化工业的罪过还不仅于此,正是这种文化工业在现代大众媒介和日益精巧的效应合作下,大量生产和复制千篇一律的东西来不断扩展和促进流行文化上的形式和情感体验的标准化,这样做的结果就会非常有效地助长一种精于包装的意识形态,使人们更加适应于习惯性统治,最终导致个性无条件的淹没于共性之中,于是,生活方式开始平面化,消费行为开始时尚化、审美趣味开始肤浅化。这样的文化工业反映了马克思所说的商品拜物教的强化,交换价值的统治地位以及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优势地位。而文化工业具有资本社会其他一切商品所具有的特性,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比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更为厉害,且其害物细无声——欺骗。文化工业生产的产品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交换或者在市场销售而生产出来的,所以不是艺术品,并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真正的精神需要。文化工业及其产品是以商业价值的核心为导向,其操作者和领导者常常耽溺于一种唯利才求的框架里而无法自拔,有时文化工业生产出来的仅仅是垃圾品,或者是为了仅愚弄消费者肆意生产不负责任的娱乐,这样,它的动机和目的就是获利,获利决定了其内容、形式等也就会随着市场经济的大潮,按照其运作方式拿到市场上交换,不可避免的裹挟着暗地里的腐叶败枝,外表上却个个仪表非凡。如此的文化工业培养的是空虚、庸俗、惟命是从,因为在其之下,大众的自由感日渐麻木。长此以往,大众的欣赏能力和批判能力无疑将直线下降,不知不觉产生依赖性。

在对晚期资本主义的批判上,马尔库塞认为资本主义的罪恶和病态,在于它压抑了扭曲了人真正的本性,造成了人的异化,不是从物与人的分离,而是从消费层面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是如何通过欺骗把人变为单面人的。现代资本社会推行的是一种强制性的消费,人的需求成了一种虚假的需求或无止境的追求,但它本非人的本性需求,如此以来,就会造成个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成为物质方面的傀儡而日渐单面化,全然被物质支配而还自得,人与产品的关系颠倒了,异化了:人是为了让产品消费而存在,不是产品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要消除异化,就要审美和艺术,马尔库塞在批判欺骗消费的同时其实也是对文化工业的控诉。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艺术的繁荣更多借助于工业技术的支持,比如通过电影、电视、报刊、网络等技术手段去发挥艺术的功能。法兰克福学派否定现实的大众文化,现代社会中可用于交换的艺术产品被法兰克福学派称为文化产业,产业本来属于物质范畴,文化却落到了物质的地位,可见,艺术失去独立位置成为了追求利润的商业,也失去了早先的意义,这不能不说现代艺术的悲剧。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解中,艺术应该是精英化的行为,拒绝工业的入侵,应该是封闭的自足体,也拒绝与大众的交流,这体现出知识分子的中心心态,把自己当作社会的良知,总期望用自己的文化去拯救别人,是艺术教化的代言人,而很少考虑自己脚下的现实。对交换逻辑的拒绝与大众的疏离将会使文化成为少数人的奢侈品,但现代社会里,文化已经不可能是少数人的行为,随着文化群体的日益扩大,拥有文化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是一个不争的基本事实。法兰克福学派认真的思考了文化艺术的问题,认为文化艺术有一种拯救堕落的救赎功能,但这救赎类似书斋里的革命。现实世界里,堕落无处不在,市场经济和文化产业越来越发达,现代社会越来越猛烈地剥削人们精神上的独立,使你不断地丧失辨别能力和思考能力。丑恶的膨胀、焦虑的加剧使原本陷入困境的人们更加麻木和逆来顺受。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当今世界比地狱更坏,是一个普遍压制的社会,人从劳动到需要,由享受至思维,都被现代工业文明整体划一了,人成了单单的原子,日趋非人化了,这期间文化工业起了帮凶作用,因为,它是通过欺骗的手段麻醉了大众。

欺骗产生了文化工业产品的两大特征:一是文化上的同质性,二是可预料性。前者如电影、广播和杂志共同组成了一个不论在整体上还是每一个部分都很一致的体系,所有的大众文化都是同一的,作为欺骗的结果来看,我们不妨用“和解”这个词来表述。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类似的含义比比皆是:

“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甚至对那些政治上针锋相对的人来说,他们的审美活动也总是满怀热情,对钢铁机器的节奏韵律充满褒扬和赞颂。不管是在权威国家,还是其他地方,装潢精美的工业管理建筑和展览中心到处都是一模一样。”[2]134

“如果我们证明了所有被强行划分开来的产品最终都是相同的,那么我们也就看清了这一程序如何形成的问题,从根本上说,克莱斯勒公司与通用汽车公司的产品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好奇心不同的孩子们所产生的幻觉而已。”[3]138

源于文化工业的所有要素都在同样的机制下,同样的行话中生产出来的。对于第二个特征可预料性而言,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电影一开映,观众就会猜到它的结局如何,通俗音乐中,训练有素的听众一听到那首风行一时的前几个音符,就能哼出随之而来的旋律,而当这样的旋律果然如期出现时,他会感到无比地惬意与满足。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这不是单纯的记忆游戏,而是文化工业并不鼓励大众超越现实的层面去思考。因为,文化工业所产生的不可抗拒的众多产品带来的是各种各样的定式态度、习惯乃至情感精神方面的某些反应,此反应使消费者在不同程度上愉快地与生产者结合起来,伴随这些产品的是向消费者灌输某些思想并操控他们的行为,提供了一种不受虚伪影响的虚伪意识,这种虚伪意识来自文化工业的过滤,常年观看电影的人会把外部世界当成看过影片的延伸,反过来,这些人的错觉经验又会变成制片人的准则——复制就这样一直延续,真实生活——电影——真实生活……观众几乎没有了想象与思考的空间,尽管会偏离精确的细节,却不会丢掉故事的主线,这些能力的丧失,产品本身的属性难辞其咎:工业社会的力量留在了大众的心灵之中,审美的内在张力无影无踪,剩下的是庞然芜杂的所谓大众爱好,真实似乎成了支配审美的等价物。这一旦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无疑会出现一种单面思想和行为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如果现实上已经存在或者试图建立的话语及行动超乎事实秩序之外,譬如理想和目标,那么其结果只有两个:被排斥在这个领域之外抑或被限制在这个领域的界限之内。因为文化工业是一个很难被挑战的体系,离开它,生存就会受到威胁;接近它,也难免会被同化。正是在这种难以选择的境遇中,资本主义通过为某些需要提供一定的满足手段,从而防止了更根本的欲望的形成,也就是说文化工业阻碍了政治想象力的形成及发展。文化工业在其行进途中悄无声息、不露声色地逐个消灭了其内部的对抗性、异己性以及超验的成分。这不是赤裸裸的厮杀,而是杀人于无形的清洗,这也不是否定、拒绝对方的价值观,而是整合至盐匿于水的境界。文化工业的和解力量可见一斑。

受此引导,文化工业所展示出不愉快的现在与大众美好的未来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如胶似漆,此地就是美好的未来,同时也意味着“现在等同未来”的荒诞逻辑,于是,无法忍受的当下环境可以忍受了。因此,文化工业减轻甚或在某种程度上消弭了大众生存的痛苦。譬如,阿多诺曾对一出美国情景喜剧提出自己的看法,该情景剧讲述了一位年轻女教师工资微薄且不停地被校长罚款,结果弄得身无分文、食不果腹,故事围绕她想尽各种办法试图蹭朋友和熟人们的一顿饭而展开。阿多诺认为,要准确理解一部货真价实的文化作品的寓意很难,但是要看出一部大众文化作品中隐含的寓意却并不难,他认为剧本暗示了这样一种心态:

“如果你和她一样幽默、脾气随和、机智、可爱的话,别担心工资微薄、境况窘迫……换句话说,该剧本在提倡适应多种令人难堪的窘迫处境方面采取聪明的处理方法,它将这些窘迫的处境以滑稽的手法客观地表现出来,并且刻画了一个即便自己处在一种很不宽裕的条件下也能怡然面对现实而不存在丝毫怨恨的人物形象。”[2]

这简直就是一出现代美国版的阿Q正传了,当然,阿多诺的解读只是理解这部喜剧一种方法,并非独此一家。你完全可以提出与之相反的观点,但不可否认,阿多诺的解读点出了文化工业下大众生存状况的某一真实面。受骗的大众比那些成功人士更容易满足,也更容易受到成功神话的迷惑,他们常常固守于奴役他们的意识形态,普通人热爱着对他们的不公,有时这种力量会不可思议地掩盖了当权者的狡诈。普通人往往更需要喜剧色彩的阿Q,而不是悲剧性的窦娥。

这并非偶然,本质而言,文化工业内部所孕含的对立因素的和解就是一种惯性的过程,这既是一种悖论,又带有一点苦涩的嘲讽意味,在文化工业所产生的一切事物之中,人们毫无例外可以觉察到这样的情况——普遍与特殊之间的调和,规范和特定的需求之间的调和以及为内容提供风格的形式之间的调和,因为他们连所有对立两极之间最微弱的紧张状态都消除掉了,几乎听不到控告的声音,这些相互协调的极端状态软弱无力的统一起来,普遍替代特殊或者相反;形式替代内容或者相反。自然地,文化工业取得了双重胜利,从外部拿走并遮掩真理,同时又在内部用谎言把所谓的真理捏合起来。文化工业真是煞费苦心,它将所有能进行思考或者需要思考的逻辑都割断了,就像父母包办儿女的婚姻一样包办思考,毫无疑问,这样的权力是建立在认同而不是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之上,即使这对立是彻底掌握权力就彻底丧失无力这样巨大的反差,也是文化工业所不愿见到的局面。它需要的是一切和解的歌舞升平。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批判态度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外,还有文化工业本身的运作也充满了欺骗与和解,虽然它只是潜在的方式,然而,在这个系统下,所有的历史动态都会被咀嚼并消化掉,社会实体甚至变成了主流形态玩弄标签的场所,变成了客观规律,你和我都无法更易。文化工业不但抹煞了异向变化,也预示、嘲讽了实践的无能。本来,人们是以文化为手段,确认人文性质与人生标的并以此作为鼓舞自由及尊严的动力。可是,作为当时的一种理论,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文化工业是空洞的、贫乏的、狡诈的和让人鄙夷的,它到处充溢了意识形态。由是观之,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激烈批判态度也不意外了。

[1][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2][英]约翰•斯道雷著,杨竹山,郭发勇,周辉译.文化理论与通俗文化导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145.

From Deception to Reconciliation——Deep Interpretation about Critical Attitude of Frankfurt School to the Cultural Industries

LI Xiao-yun
(Humanity Academy,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650091,China)

Frankfurt School critical attitude of the cultural industries is inseparable from its historical situation at that time: the hardships of Fascism, the rise of American popular culture, and the cognitive model of Marxism. However, the inner working of the culture industry is from deception to reconciliation. Maybe we can understand bett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n why Frankfurt School insists on critical attitude to the cultural industries.

Frankfurt School; cultural industries; deception; reconciliation; criticism

I06

A

1008-9128(2012)01-0063-04

2011-11-14

李潇云(1977-),女,河南开封人,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西文论。

[责任编辑 姜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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