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华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8)
王船山数责朱熹“过于忠”论的原因探究
杨兴华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8)
汉代以来,非议屈原之词甚众,王船山一概弃而不论,却对给予屈原以相对好评的朱熹耿耿于怀,在《楚辞通释》中多次责难朱熹的“过于忠”论。究其原因,是因为《楚辞通释》的创作目的在于传承蕴含于楚辞之中的刚烈雄健的文化精神,以号召救亡图存运动;朱熹“过于忠”论所倡导的儒雅温驯的文化精神,与船山的文化精神取向和《楚辞通释》的创作意图相左。
王船山;责难;朱熹;“过于忠”论;原因
屈原的千古独绝之忠,赢来的不仅仅是赞誉,自汉代开始,关于屈原的非议之词就不绝如缕。针对前人的非屈之词,朱熹在《楚辞后语·反离骚》中借洪兴祖之论和对洪论的评价,充分肯定了屈原的“忠清洁白”之心,给予了屈原之“忠”以崇高的价值评判。但同时又认为屈原虽大节纯全但细行有弊,不合圣贤矩度和中庸之道,并因此推出“过于忠”论:“夫屈原之忠,忠而过者也。屈原之过,过于忠者也。”[1]243
王船山对朱熹的“过于忠”论似乎格外反感,以至于置众多的非屈之词于不顾,单挑朱子论战,在《楚辞通释》中不仅提出了“蔽屈子以一言曰忠”的总体论断,而且三次就“过于忠”论与朱子直接交锋:
《楚辞通释·离骚经》之卷首曰:
夫以怀王之不聪不信,内为艳妾佞幸之所蛊,外为横人之所劫,沉溺瞀乱,终拒药石,犹且低回而不遽舍,斯以为千古独绝之忠。而往复图维于去留之际,非不审于全身之善术,则朱子谓其过于忠,又岂过乎![2]2
《楚辞通释·离骚经》之尾评曰:
盖其忠爱之性,植根深固,超然于生死之外,虽复百计捐忘,而终不能遏。即以巫咸之告,于道无损,抑无以平其不已之情,而况比匪奸邪以求容,背去宗邦而外仕,曾足以动其孤贞哉?抑考郭景纯不屈于王敦,颜清臣不容于卢杞,皆尝学仙以求远于险阻,而其究皆以身殉白刃,则远游之旨,固贞士所尝问津,而既达生死之理,则益不昧其忠孝之心。是知养性立命之旨,非秦皇、汉武所得有事。而君子从容就义,固非慷慨轻生、奋不顾身之气矜决裂者所得与也。审乎进退者裕而志必伸,原之忠,岂忠而过乎![2]24
《楚辞通释·九昭》评《扃志》曰:
孤情自怵,不与古人同调,而举国无同心之侣,缄闭幽贞之志。千古而下,犹有谓其忠而过者,谁与发屈子之扃乎![2]181
客观地说,朱熹之说虽囿于君臣矩度和中庸之道而未为笃论,但他充分肯定了屈原的忠贞爱国之心,较之扬雄“何必谌其身”(《汉书·扬雄传》)的反诘,班固“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楚辞章句·离骚序》)的批评,颜之推“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绯优……”(《颜氏家训·文章》)的责难;刘献之“观屈原《离骚》之作,自是狂人,死其宜矣,何足惜也”(《魏书·刘献之传》)的指斥,朱熹对屈原的评价要客观、公正得多。然而,对扬雄、班固等人的非屈之论,甚至颜之推、刘献之等人的诋毁之词,船山一概弃而不论,却对朱熹的“过于忠”论耿耿于怀,单挑朱子论战。显然,王船山数责朱熹“过于忠”论,决非仅仅是为了维护屈原的形象。笔者认为,王船山如此在意朱熹的“过于忠”论,与其《楚辞通释》的创作意图有关。
王船山生于晚明时期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小受到儒家诗礼的熏陶。在晚明社会动荡、危机四伏的时代背景下,王船山一方面仍走着读书、科举、入仕的老路,另一方面则十分关心动荡的时局,踊跃参加带一定政治色彩的民间学术团体,诸如“行社”、“匡社”、“须盟”等,以文会友,指点江山。然而,晚明社会矛盾迅速地激化,农民战争、明清易代的特殊变局完全堵塞了这条循序渐进的科举参政之路。统治者昏庸无能、奸臣当道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国家政权的更替,更导致了汉民族大运颠覆、地裂天倾的民族危机。明亡后,清顺治五年,王夫之在衡阳举兵抗清,阻击清军南下,战败退肇庆,任南明永历王朝行人司行人,因反对以王化澄为首的腐朽集团,几陷大狱,被迫离开永历王朝,至桂林依瞿式耜。桂林陷没,式耜殉难,王船山乃决心隐遁,辗转湘西以及郴、永、涟、邵间,伏处深山,后回到家乡衡阳潜心治学。
王船山被迫退出血与火的战场后,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遁迹山野,转入文化思想领域去从事另一种形式的斗争。他力图在思想文化领域革除时弊,实现反清复明的政治抱负。但其时在中国文化中处于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在经过宋明理学的改造后,注重自省式的修心养性,形成了内敛型的文化品格,儒雅有余而血性不足,在民族危机面前显得疲软无力。程朱理学是一种讲究“治心”的哲学思想,它只能从正面劝谕人们从善,只是告诉人们如何“内圣”,对恶者却既无防范亦无制约,可以修心养性却不足以制暴。王阳明心学甚至连“理”都不讲,只讲“求放心”,一味强调修心养性。船山认为正是儒者的这些不切时务、空谈蹈虚的浮游之说,导天下于淫邪,误江山于沦丧。为寻找复兴民族的政治动力,船山继承和发扬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优良传统,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创新和求实精神,从哲学上和政治危害上全面清算了宋明理学唯心主义,以科学方法剖析了宋明理学的理论根源,并以其在批判中建立的别开生面的朴素唯物辩证法体系,为统治中国思想界数百年的宋明理学乃至整个古典哲学做了总结和终结。同时船山致力于文化典籍的整理与阐释,试图从传统文化中寻求民族复兴的精神资源,给时代精神文化注入刚性与活力,振奋民族精神,号召救亡图存运动。
楚辞作为楚文化的重要载体,负荷着刚烈雄健、奋发有为、百折不挠的荆楚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自楚而下在荆楚故地传承不辍。王船山生于屈子之乡,自然受到这种文化精神的濡染。而在民族危机深重、时代精神文化萎靡疲软的背景下,这种文化精神又正是救亡图存运动所需要的。因而,为了用刚健有为的的文化精神来号召救亡图存运动,平生很少为古书作注的王船山(终其一生仅有《礼记章句》、《楚辞通释》两部古书注释作品),在浩如烟海的古人作品中选择了楚辞,精心撰成《楚辞通释》。其时抗清的武装力量已经被清兵扫平,清王朝已经统一天下,关于《楚辞通释》的创作意图,船山碍于时局不便明言,但却在作品中有充分表露。王船山《楚辞通释》与此前的楚辞注释著作在选篇上有重大差别,它全录王逸《楚辞章句》和朱熹《楚辞集注》所收屈原、宋玉及景差的作品,对汉人之作则只收《惜誓》和《招隐士》二篇;汉以下只收江淹《山中楚辞》和《爱远山》,并收录自己所作的《九昭》。如此选篇,王船山用“得屈、宋之遗风”、“绍楚辞之余韵”、“广三楚之遗风”等理由进行了解释[2]121,159,165,而所谓“屈、宋之遗风”、“楚辞之余韵”、“三楚之遗风”,实质上就是留存于楚辞作品中的楚文化精神。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朱熹“过于忠”之说的立论理由。在《楚辞后语·反离骚》的尾评中,朱熹首引洪兴祖之论,再通过评述洪兴祖之论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和理由。洪氏认为:屈原自沉其身,是“自尽其爱君之诚”,故“死生毁誉,所不顾也”,有类于比干之以谏见戮;屈原用智于无道之邦,不能明哲保身,是因为顾及同姓之臣的身份与恩义,就像善于用“愚”的宁武子亦用智于“有官守言责”之时,明哲保身的仲山甫亦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一样,情势使然,非不贤也;屈原身被放逐犹不忍离去,是“楚无人焉,原去则国从而亡”的情形所致。屈原忧国爱君,虽死犹生,为“圣贤之变者”,“当与三仁 (比干、箕子、微子)同称”。针对洪兴祖之说,朱熹评曰:
呜呼!余观洪氏之论,其所以发屈原之心者至矣。然屈原之心,其为忠清洁白,固无待于辩论而自显,若其为行之不能无过,则亦非区区辩说所能全也。故君子之于人也,取其大节之纯全,而略其细行之不能无弊。则虽三人同行,犹必有可师者,况如屈子,乃千载而一人哉!孔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人矣。”此观人之法也。夫屈原之忠,忠而过者也。屈原之过,过而忠者也。故论原者,论其大节,则其他可以一切置之而不问。论其细行,而必其合乎圣贤之矩度,则吾固已言其不能皆合于中庸矣,尚何说哉!且凡洪氏所以为辩者三:其一,以为忠臣之行,发其心所不得已者而不暇顾世之毁誉,则几矣;其一,引仲山甫、宁武子事,而不论其所遭之时、所处之位有不同者,则疏矣;其一,欲以原比于三仁,则夫父师、少师者,皆以谏而见杀、见囚耳,非故捐生以赴死,如原之所为也。盖原之所为虽过,而其忠终非世间偷生幸死者所可及。洪之所言,虽有未至,而其正终非雄、固、之推之徒所可比,余是以取而附之《反骚》之篇[1]241-243。
在这段评述中,朱熹赞同洪兴祖对屈原的总体评价和对屈原之“忠”的价值评判,认为洪氏之论“发屈原之心至矣”,屈原的忠清洁白之心,“无待于辩论而自显”。但朱熹同时认为,屈原虽大节纯全,却细行有弊,其弊在于“忠而过”、“过于忠”。其理由从其对洪氏之论的三点批评中可以看出:其一,以忠臣之行发自内心不能自已,无暇顾及世俗毁誉来替屈原的自沉其身行为辩说,不妥;其二,屈原与仲山甫、宁武子所遇之时和身份地位不同,不能类比;其三,比干、箕子被杀、被囚皆受之于命君,屈原不待君命而自沉其身,不能与比干、箕子同称。概而言之,朱熹“过于忠”论的立论理由是:屈原无视所遇之时,不顾自己的放臣身份,不计世间毁誉,未奉君命而捐生赴死,虽忠心可嘉,但思虑欠周,行为过激,没有谨守君臣规范和中庸之道。
朱熹的上述观点,用其在《楚辞集注·序》中的话说,就是屈原的志行“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屈原的作品“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原因在于屈原“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1]2。很明显,朱熹实际上是在借评价屈原宣扬儒雅温驯的儒家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强调以理节情,处事中庸,要求人们谨守君臣上下之礼、伦理纲常之义,作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要求文学作品“发乎情,止乎礼义”,谨遵情感中和法则。套用闻一多《三盘鼓序》中的一句话,就是缺乏“药石性的猛和鞭策性的力”。这种文化精神强于内圣而弱于外王,在汉民族大厦已倾、江山易主的历史背景下,无异于消磨斗志、泯灭血性的精神麻醉剂。
王船山是一个坚定、激进的民族主义者,他宣称“夷狄者,歼之不为不仁,夺之不为不义,诱之不为不信”[3]88。在经受了起义失败,辅佐南明王朝无果等种种挫折之后,不仅坚持在文化思想领域从事抗清斗争,而且顶着“留发不留头”的高压,坚持不剃发,不用清皇帝年号。至老,仍以“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自为碑文》)自许。正如王船山在《楚辞通释·九昭》题解中自云:“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遘闵戢志,有过于屈原”[2]174,王船山的执着与刚烈,较之屈原,有过之而无不及。
船山理解屈原至死不悔的“忠”,崇尚蕴含于楚辞中的刚烈雄健的文化精神,他注释楚辞是要用屈原式的“忠”去唤起人们恢复汉人江山的意识,他要用刚烈雄健、激越奋发的楚文化精神去一扫时代精神文化的萎靡之气。而朱熹“过于忠”论宣扬的是一种儒雅温驯的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与《楚辞通释》传承“屈、宋之遗风”、“楚辞之余韵”、“三楚之遗风”的创作目的,与王船山的文化精神取向背道而驰。两种文化精神在民族矛盾激化的历史背景下发生剧烈碰撞,故而船山对“过于忠”论耿耿于怀。至于扬雄、班固、颜之推、刘献之等人对屈原的非议甚至诋毁,均囿于论人论事,没有上升到文化精神的层面,对时代精神文化的影响远不及朱熹“过于忠”论,与船山创作《楚辞通释》的意图没有正面冲突,故船山弃而不论。
概而言之,王船山创作《楚辞通释》的意图,是要以蕴含于楚辞之中的刚烈雄健的文化精神来号召救亡图存运动,朱熹“过于忠”论所宣扬的儒雅温驯的宋儒文化精神,与船山的文化精神取向和《楚辞通释》的创作意图相左,故船山对“过于忠”论耿耿于怀,三番责之。
[1]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王夫之.楚辞通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3]王夫之.读通鉴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5.
On Causes of WANG Chuan-shan's Blaming to ZHU Xi's“Guoyuzhong”
YANG Xing-hua
(Chinese Dept.,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8,China)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Han dynasty,much public criticism about QU Yuan has appeared,WANG Chuan-shan disregarded this,but took ZHU Xi to heart,who actually had relatively good comment on QU Yuan.He has blamed ZHU Xi's theory of“Guoyuzhong”many times in the book of General Explanation of Chuci.The reason is due to the writing purpose of the General Explanation of Chuci,which aimed at the heritage of upright and unyielding robust cultural spirit and called on National Salvation Movement.ZHU Xi's theory of“Guoyuzhong”advocated gentle and elegant cultural spirit which failed to agree with chuanshan's cultural spirit and the writing purpose of the General Explanation of Chuci.
WANG Chuan-shan;blame;ZHU Xi;theory of“Guoyuzhong”;reason
I207.223
A
1673-0313(2012)01-0007-04
2011-11-03
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08JD48)、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 (0806008A)。
杨兴华 (1965—),男,湖南洞口人,教授,从事古代文学、传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