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伟铭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 00732)
活跃在20世纪初的西方人本主义思潮的一个重要哲学流派——生命哲学,高昂地赋予生命的本质以创造性的活力、自由释放的能量,他们关注人,关注人的生命,不但在当时成为西方的一股普遍的思潮,更是深远地影响了中国的思想界。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面对西方文明所出现的严重危机,科学实证主义思想开始受到检讨,而以探讨人生问题为中心内容的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想则为越来越多的人重视。同时,一战之后,中国经济继续遭受到列强变本加厉地掠夺,整个社会也弥漫着茫然而悲观的情绪,所以,人生问题也就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被广泛探讨,在这样的契机之下,西方人本主义思潮大量地传入中国,并对中国人生观的重建产生了深远影响。
柏格森,作为生命哲学的代名词,“使这类生命哲学达到最完善的形式,并且在20世纪初造成强烈影响,引起人们对生命哲学的广泛注意。”[1]196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为当时正在寻求救国道路的一批知识分子提供了新的视角,对中国人生观思想的研究注入了新的内容。
“我们做什么取决于我们是什么,但必须附加一句:我们是自己生活的创造者,我们在不断地创造自己。”[2]10这是柏格森对生命的看法,生命是创造,是进取,是不断地前行。面对理性的束缚,面对机械的生命观,面对毫无生机的科学的框定,柏格森的这句名言无疑给人们松开了束缚已久的枷锁,让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是这样的生机盎然,原本有充分地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在《创造进化论》这本书中,柏格森提出了他哲学中的几个核心概念,也是他哲学思想的核心之处。
“所谓绵延,不过是过去的连续进展。”[2]8绵延不是事物一个跟着另一个的连串,或一瞬间到另一瞬间的取代,而是状态的连续,每一个瞬间,过去都伴随着未来。绵延就是表示时间的流动,或者说绵延就是真正的时间,它表示了生命状态的流动连续性,揭示了任何生命状态都是时间中的连绵之流。所以,“我们的人格由每一瞬间的经历积蓄而成,因而处在不断变化中。”[2]9绵延作为生命之流,是流动不息的,那么,每一个生命,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应该是不断进展,生生不息的。
于是,柏格森告诉我们:“我们的人格不断成长,日趋成熟,每一瞬间都是全新的,也是不可预测的[2]9。”我们的人格是日日新的,不是固守不变的,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就是以时间作为形而上学对象,他看到了以往哲学惯于用空间的观念看世界,从而把原本富有生命力的人生也变得机械而呆滞。于是,柏格森提出绵延,用这个表达真正时间的词汇来表达生命的变化与创新,对于每一个生命,时间是它的生命的真正本质,每个人都会在生活中感受到绵延,绵延是一种流动不息的状态,所以,人应该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流动不息,意识到生命的创造性与活力。“一旦我们面临真正的绵延,我们就会体验到,绵延意味着创造。万物在毁灭中获得新生,因为它们本身就具有自我创造的能力。”[2]267我们不能忽视生命的创造性,能动性,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生命的那份活泼泼的生命力。
柏格森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让我们看到,面对生命,不单单要靠科学的方法把生命看成外在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去剖析,更为重要的是要懂得,生命是内在的,富有创造性的活生生的一种生命力,要在时间中,在绵延中去把握。
柏格森认为,能够把我们引入生命深处的是直觉。“这里所说的直觉,是指脱离了利害关系的,具有自我意识的本能。它能在对象上反思自身,并且能无限扩大对象的范围。”[2]138-139柏格森是区别于理性而提出了直觉。理性是认识外在的、客观的东西,只是停留在了表面。而直觉则是与生命直接结合在一起的,它是对内在生命的把握。流动的生命只能凭借直觉去认识。
柏格森提出直觉,摆脱了理性在研究生命、心理活动等方面的局限,使人们认识到每个人在当下就可以直接察见自己的生命、体悟自己的生命,直觉就是心灵对心灵的直接注视。
真正的绵延是我们用直觉于自己身上体验到的生命。而在柏格森看来,生命就是一种冲动力,称之为“生命冲动”或“最初冲动”,柏格森认为,“最初冲动乃是生命的内在推动力,它凭借愈来愈复杂的形态,把生命推向愈来愈高的境地。生命冲动显而易见,只要看看化石就可以知道。如果生命贪图安逸而因守其原始形态,那么它就不会进化……”[2]82生命冲动就是变化或进化的动力。
在柏格森这里,生命冲动就是一切事物生生不息、推陈出新的内在根源,所以,生生不息,不断自我创造就是生命本身的要求。柏格森对生命的认识,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对生命的无限尊重。生命不是某个固定不变的静止的状态,可以任由科学的方法去分析,去掌握,相反,生命是日日新的,是不断创造的,我们必须在时间的流动中去把握生命,尊重生命的变化。并且他让我们每个人看到了自己的价值,自我创造是生命的内在本质和要求,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生活的主人,而不是只能一味地依附于他人,按他人的方式去生活。
通过柏格森对生命的思考,我们看到了把握生命的另一个视角。不再拘泥于科学规定的框架,而是直接去审视自己的生命,去认识生命的活力与创造力。“化学和物理学并不能给予我们理解生命的钥匙。”[2]28我们要在绵延中去体味自己的那份生命冲动,从而懂得自己是自己行动的创造者,自己有权利去创造自己的生活。
生命哲学是一种新的人生观,它在试图告诉人们人的生命是什么,人应该有怎样的生活。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的问题凸现出来,面对人们对待生命的无助,对待生活的茫然,生命哲学对生命本质的思考为人们指引了新的人生观的方向。
柏格森公开举起非理性的旗帜,高扬生命的生生不息,认为人的生活应该是创造,是进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原先因忙于战争而暂时放松了对中国经济侵略的西方帝国主义马上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掠夺中国”[3]44中国资本主义迅速走向衰落,加上战后西方悲观主义情绪的影响,中国的思想界也弥漫着悲观的情绪,于是,以柏格森为代表的西方人本主义思潮恰巧给当时迷茫的中国人以一道亮光。那些面对一战后西方呈现的萧条、颓废面貌而反思科学的学者,无疑被生命哲学所吸引,在大量吸收柏格森等人本主义思想的过程中,在中国提出了新的人生观内容。
发生在1923年的科学与人生观大论战,对中国的思想界影响深远。它是在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的碰撞下,关于重新建构现代新的人生观的讨论。以张君劢为代表的“玄学派”是以柏格森、倭伊铿等人的理论为基础,结合中国的宋明理学、心学来阐释自己的主张,向“科学派”宣战。
“玄学派主张吸取柏格森等人的自由意志论,在哲学本体论上确认‘心为实在’,在认识论上提倡直觉主义”[4]449认为这样的生命哲学理论与中国传统的心学理论结合,就可以作为现代人生观的理论基础。
张君劢在其于清华大学所作的《人生观》的演讲中,首先强调了“人生为活的”[5]4是充满生机的,不是机械不变的。同时,他吸取柏格森的直觉主义的观点,认为人生观是起于直觉的,都是一己良心之当下发起而主张之;而且,人生观为自由意志的,物质现象都受因果律支配,而人生观则没有什么东西是注定可以支配它的。张君劢的《人生观》挑起了科玄之争,而张君劢之所以要划清科学与玄学的界限,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不可分。在当时的中国,对科学的信奉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科学万能思想已盛行于社会之中。在这样的氛围下,人们相信科学能够解决一切,一切都可以诉诸科学,一切都可以依照某个固定的模式来规范自己的生活。这样,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就陷入一种机械的认知模式,越来越忽视自己生命的本来面貌,把生命也看成某种既定的、不变的死气沉沉的东西,而忘记了生命本身的活力。同样,在一战后,西方面临大萧条,对科学进行反思的浪潮不断涌现,重新定位人生观成为大家讨论的热点,在这种情况下,随着柏格森生命哲学及其他人本主义思潮的传入,张君劢结合西方的人生观观点,融入自己的主张,形成的对人生论的新的看法,无疑给当时的中国人打开了一扇窗,指出了生命中那活泼、生动的一面。
张君劢在《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中,多次援引柏格森、倭伊铿等人对生命的看法,认为“我对于我以外之物与人常有所观察也,主张也,希望也,要求也,是之谓人生观。”[5]32人生观是针对个人而言的,所以每个人有权利去规划自己的人生观,而不是按照别人的模子去生活。因为“人生者,变也,活动也,自由也,创造也。”[5]32生活是要靠自己去创造的,这样就可以使人们意识到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能够使人们更加朝气蓬勃地去面对生活。
站在玄学派立场上的学者大都利用柏格森、倭伊铿等人的思想理论来反驳科学派。林宰平在《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一文中,多次提到柏格森的观点,认为生命是自由的,是无法提前规定与预设的,林宰平还一再强调,柏格森的主张在今代哲学上的地位谁也不能把他一笔勾销[6]38;同时,他又提到倭伊铿所说的“宇宙中有善有恶,横竖是个无所不有的。既是乱哄哄的这种世界,所以人类的责任就是要在善恶夹杂的当中,夺出一条路来。”[6]34每个人对于人生的观念各不相同,让科学统一出一个人生观来恐非易事。在整个论战的过程中,梁启超虽然采取了中立的立场,但实际上他的观点和玄学派的观点很相似,在《人生观与科学》一文中,他提到人类生活中有极重要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情感表现出来的方向很多,这一部分如果用科学支配,那人生就会被弄成死的没有价值的东西了。[7]8-9梁启超在西方人本主义、生命哲学在中国的传播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对人生的看法自然也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看到了生命中生动、活泼的因素,也看到了科学的机械、僵硬的一面。
这场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热烈而广泛。实际上,就其性质而言,这不过是西方科学实证主义思想与现代人本主义思想的论战在中国的继续。在这场论战中,西方人本主义思潮对中国思想界尤其是人生观思想的影响之深从玄学派的论点中便可看出。
以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为主流的西方人本主义思潮在中国被广泛传播,于是,在对人生观与科学的分析、界定中,大批学者以柏格森的思想为理论基础,为重建人生观做出了新的尝试。这种尝试主要反映在科玄论战里玄学派的观点中。他们对生命的认识,对人生观的看法自然有其适应社会发展需要的积极的一面,但其中的局限性也不可忽视。
首先,玄学派认为人生观是主观的、直觉的,人生是自由的、是不断创造的。把生命看成是运动、变化的,不是僵硬、呆板的,这对于当时正处于民族危难之中的中国人,无疑是一剂强心剂,无疑会给悲观失望的社会氛围带来一线生机。科学万能论的破产,人们一下子陷入迷茫,那种希望用一个公式、一种模式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想法一下子成为泡影,而这种充满生机的人生观正好突显了人的主观能动性,突出了人的主观意识在人生中的重要作用,人们应该懂得奋发起来,主动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发挥自己生命的活力,去积极地拯救这个社会。所以,玄学派的人生观看到了人的能动性这一面,看到了生命中发展、变动、创新的一面,对于激励人们振奋精神,去主动争取改变现状发挥了积极意义。
其次,玄学派以现代西方人本主义理论为依据,强调只有非理性的生命体验才是最真实的存在,而科学和理性不过是人类意志的工具。他们指出了科学派将科学的原则运用于人生领域,是对人的情感的抹杀,使人生变成了一个机械的、无意义的、单一的世界。[4]449所以,玄学派也看到了将科学万能化,不加限制地运用于一切领域可能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他们之所以会高扬直觉、非理性,就是要让人们认识到,不加限制地将科学原则用在人生观领域,会把丰富多样的、富有生机与活力的生命看成是一成不变的模式。提醒了人们要懂得对科学进行反思。
最后,玄学派对于人生观的看法突出了人生的崇高性。因为,科学派主张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解决人生问题,强调求真,但人生是真善美的统一,如果将对真理的认识取代对善、美的判断,那就使人生片面化了。而且,科学派将制约着物理世界的因果律用于人生领域,没有突出人自身的价值和意义,淡化了人的理想和精神追求。所以,从这一点来看,玄学派的观点也有他积极意义所在。
虽然玄学派对人生观的主张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其局限性也是不可忽视的。
首先,人的主观意志要受客观环境制约和决定。虽然,人有主观能动性,人也应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但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要尊重客观规律,要以客观条件为基础。个人的思想、情绪、悲观、乐观、对生活的看法等等都是受所处的环境、历史条件、社会条件的影响或支配,个人的主观的、自由的意志是不可能凭空发生的。所以,玄学派一味否认科学在人生观中的作用,正是忽视了客观环境在人生中所起的作用。
其次,人的意志并非是绝对自由的,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对必然性的科学认识之上的,不受客观规律制约的绝对自由是根本没有的。玄学派强调人生是自由的,是科学无法支配的,把客观和主观分开对待,忽视了两者的联系,表现出其认识上的局限。
最后,玄学派从人的角度去解释、规定人生观,把精神性的东西看成最深刻的根源,这样就掩盖了人生问题产生的真正根源。社会环境、制度、经济状况与人生紧密相连,它们对于人的直觉、自由、乃至良心起着决定作用,玄学派正是忽视了社会的、历史的、客观的因素,把人生分离出来,难免会陷于片面。
以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为代表的西方人本主义思潮在中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生命哲学所强调的生命的运动、变化、生生不息,自由、创造等思想对中国的学术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尤其是对于当时为挽救民族危机、寻求救国之路而关注人生问题的一批学者来说,生命哲学的思想为他们提供了理论依据。在 1923年那场科玄论战中,玄学派的观点大都吸收了生命哲学的内容,强调人生的自由、创造、生生不息,强调直觉的方法和人生的主观性。一方面,这样的观点在当时科学万能论盛行的氛围下给人们提供了看待人生的另一个角度,使人们意识到生命的活力,自己的创造力,避免人们机械地看待人生与生活。但另一方面,玄学派将科学与人生截然分开,单纯强调人的主观性,强调认识方法上的直觉方法,导致其理论陷入片面性。从西方生命哲学在中国得以迅速传播,从玄学派对人生的看法,从科学派的反驳,我们可以看到人生问题的受关注程度和复杂程度。中西思想的碰撞,科学派与玄学派的交锋留给我们的应该是对人生问题的进一步重视和更加深入的思考。
[1]刘放桐. 现代西方哲学[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柏格森. 创造进化论[M]. 王珍丽,余习广,译.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
[3]郑大华. 民国思想史论[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4]刘长林. 中国人生哲学的重建:陈独秀、胡适、梁漱溟人生哲学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5]张君劢. 人生观[M]//张君劢. 科学与人生观. 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中华民国十二年).
[6]林宰平. 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M]//张君劢. 科学与人生观. 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中华民国十二年).
[7]梁启超. 人生观与科学[M]//张君劢. 科学与人生观. 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中华民国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