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晴雯与宝玉的关系

许瑞雪

（宿迁高等师范学校 江苏宿迁 223800）

论晴雯与宝玉的关系

许瑞雪

（宿迁高等师范学校 江苏宿迁 223800）

晴雯是《红楼梦》中最有生气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她是宝玉的丫环，是大观园中的奴隶。她一直反对奴性，向封建统治者喷出反抗的怒火，直到最后一息，也没有丝毫的屈服。而就在她的反抗中，却与被视为统治者接班人的宝玉相知相交、平等相待，在纯洁无私的交住中达到了心灵的契合，真情的交融。晴雯对宝玉的那种炽热情感，直到生命行将结束之时，才火山一样爆发出来，而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也表达了对晴雯极尽的怀念。晴雯与宝玉间那种看似平常却特别、看似平淡却深刻的纯真感情，成为曹雪芹笔下最美丽的诗篇之一。

晴雯；宝玉；神性；交融；真情

乡籍姓氏莫能考——神性的起源

晴雯第一次在书中出现是在第八回，到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大观园，火热的生命行将结束时，才有了关于她身世的补述：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晴雯这个无家世可考的女孩子，在她十岁那年就被贾府大管家赖大买了做丫头，成为“奴才的奴才”，后来又被孝敬给老太太，于是升格为主子的奴才了，后又因贾母的欣赏又赏给了宝玉。宝玉房中共有八个大丫头，晴雯的地位仅次于袭人，粗杂事情自然无需晴雯亲自动手，而真正宝玉“贴身”的事，袭人自是第一个负责者和当权者，岂容他人插手。铺床叠被，拿衣服用具，弄薰笼，放镜套等，晴雯也不经常担任，而且人人都知道她脾气傲慢，小丫头和老婆子都不敢得罪她，因而她虽身为奴隶，却轻闲得很，是个“闲奴才”。在怡红院中，她和袭人大不相同之处，就是虽和宝玉很亲近，却未被内定为宝玉将来的侍妾。

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写道：“其先之乡籍姓氏，湮论而莫能考久矣。”至始至终也没人知道其来自何处，这让我们很是耿耿于怀，这位伟大的作者为什么这样粗心，而当我们看到晴雯死辖芙蓉后，我们才看清作者的伟大，因为作者如果当时随便给晴雯找个出生地，那晴雯将大大失去她的神性和纯洁，也就让宝玉失去了想象的空间，淡化了其在宝玉心目中神性圣洁的地位，也许就失去了“多情公子”牵挂的根基，感谢作者。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心灵的契合

要谈晴雯和宝玉的关系，我们是不能把袭人丢在一边的，当然也离不开大观园中的大观园——怡红院。正是因为有怡红院这个大舞台，才能上演出一幕幕精彩的戏，而每出戏的主角当然最多的是晴雯、宝玉和袭人，她们之间已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三角关系，有晴雯的戏不能没有袭人，有袭人必有晴雯，离开谁，怡红院都不会那么热闹，都不会有那么多故事。

从形式上看，晴雯和袭人都是宝玉的丫头，是奴主关系，实际上都不能简单的这样看。先说袭人吧，她是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林黛玉曾当着袭人的面说过：“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把人人缄口的宝玉和袭人的暖昧关系毫不客气的捅了出来。我们还记得宝玉挨打后袭人粗鄙的表白，字里行间充满了私情，自己也毫不客气的把自己当作宝玉的小老婆。为了保全宝玉的声名，她越例进谏了，向王夫人陈述保全“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的大计来，让王夫人感爱不尽的叫起“我的儿”，并向袭人布置了特殊任务“我索性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王夫人保全她命根子的重任完全交给了袭人，她的小老婆的地位也得到了肯定，密切注视怡红院动静，随时向王夫人报告，成了袭人的秘密职守。于是王夫人可以得意地宣称：“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袭人在怡红院有了新的身份——“西洋花点子哈巴儿。”

无需说明，袭人对待宝玉有着自己明显的意图，晴雯和宝玉又是怎样的关系昵？可以肯定的是，比起其他丫头来，宝玉对待晴雯格外优厚，而晴雯对待宝玉也格外的亲密。晴雯欣赏的是宝玉不以封建主子自居和一定的平等思想，宝玉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叛逆者也同情丫环们的不幸遭遇，但宝玉毕竟是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贵族公子，他还是会摔茶杯，逐茜雪，踢袭人。特别是三十一回，当晴雯不小心跌断了扇子骨，宝玉连骂她“蠢才”，责怪她“顾前不顾后的”。面对宝玉的发作，晴雯没有低头认罪，不是像袭人一样挨了脚后，还说“没有踢着”。她是毫不屈服地予以驳斥，并“要踢要打凭爷去”。把宝玉气得“浑身乱战”，这时当然离不开袭人的劝架，可私心太重的袭人一张口就是“我们”，完全把宝玉占为已有，自己从而也变成了主子。如果不是夹杂着一个袭人在内，晴雯的脾气也许不会发的太大，而现在晴雯立刻用最犀利的的语言，一针见血的撕下她的伪装，还其本来面目，“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人去……”把袭人说得耳红面紫，无地自容。

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意外冲突，其结果竟是“撕扇子作干金一笑”，还引了宝玉颇为奇特的“爱物说”。这似乎有点意外，然而就在这看似意外中，我们看到了宝玉和晴雯性格本质中的共同之处，看到了他们之间不同一般的关系。是的，宝玉和晴雯形式上是主奴关系，但在晴雯内心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是听任主子奴役侮弄的奴才，对宝玉也不例外，她所珍惜的只是相互尊重和真诚相待。作为宝玉他也不愿以主子自居，以奴才视人，这次偶然间流露出贵公子的嘴脸，经冷静一想，也就自然衡量出物与“人”孰轻孰重？宝玉确实看够了也看厌了别人对自己的奴颜婢膝，他之所以特别重视晴雯，正是因为她全无媚骨。因此“晴雯撕扇”绝不可看作贵族公子闲情买笑，而是晴雯虽身为奴隶，却一心追求平等向往自由，坚决做“人”的品质和宝玉的内心发生共鸣的结果。当宝玉发现身边有这么一个知己时，他是多么兴奋啊!当晴雯把麝月的扇子立刻一撕几瓣，我们听到了两颗相印的心碰撞后进发出的一阵大笑声。两个坚决反奴性的青年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心。如果说，宝玉的真正知己第一位是黛玉，那么第二便是晴雯了，像赠绢这样的大事，只能交给晴雯去做，袭人只能靠边站。

病补孔雀裘——真情的交融

若说袭人“心中只有一个宝玉”，作为朋友的晴雯难道心目中就不是一个宝玉吗？但有不同之处，袭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有自己的目的；暗雯却只是一心为着宝玉着想，我们看看宝玉温书、晴雯补裘就最有体会。当丫头报信，叫宝玉小心明早贾政要盘考他的书。于是怡红院紧张起来，大丫环剪烛斟茶，小丫头坐夜伺候，袭人麝月急得无可奈何，一点忙也帮不上。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晴雯随机应变，巧施计谋让宝玉装病，让宝玉躲过一关。一个小小的故事，足以让人看到晴雯与袭人关心宝玉不同，睛雯因为更理解宝玉，所以她更能够真正的去帮助宝玉。

而宝玉对晴雯的那种“关心”也体现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中，晴雯出场时是这样一幅场景：

……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从第一次出场，可以看出晴雯性格之爽朗，言语之率直，也可于细微处看出这对主仆十分融洽的关系。在第五十一回，还有这样一段描写：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来渥渥罢。”……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在这段怡红院生活的细腻描写中，充满了生活中的温馨和美感，字里行间中充溢着宝玉对晴雯温情脉脉的关心，而晴雯对这样的关心也毫不拒绝，充分享受着这种关心给自己带来的丝丝甜蜜，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主仆间的情谊，而是像一对纯情的恋人，在娇嗔与乖顺中不断漾出幸福的涟漪。

当宝玉的孔雀裘烧了一个洞，匠人无能为力，大家也都束手无策之际，又是晴雯——在重病中的晴雯，给我们上演了“补裘”的一幕：

……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

看了之后，很多人都不禁为之泪下，因为大家都为这个姑娘的一片真情所感动，这个真情不是奴才为自己爬高枝向主子献的殷勤，它是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在一方有难后，另一方的舍身相助，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交融，怎能不让人感动呢？

死辖芙蓉——炽情的爆发

曹学芹写了许多可爱的或者有才能的丫头，但在贾府的封建势力的统治下，他们中的很多人除去一死，别无选择的余地。一直跟着贾母的鸳鸯是和顺的，善于和这个家庭的人们相处的，是贾母所离不开的丫头。然而年老好色的贾赦却强迫讨她做妾，鸳鸯作了坚决的反抗。但鸳鸯在贾母刚刚去世就自缢了，很多人说她是大节大义，其实鸳鸯心里最明白，“贾母”死，贾赦归期不远，她怎能再拒作妾？年轻美貌名属一流，与其将终身托给枯桑朽榆，还不如一死了之，呵，鸳鸯实在可怜!

跟在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儿，只不过跟宝玉开了一个玩笑，还是为了支开缠着自己的宝玉，王夫人就劈脸打她的嘴巴。指着骂她为“下作的小娼妇”，而且毫无往日情谊可言，马上撵了出去，逼得她投进自杀。

像晴雯这样美丽又有才能，容不得别人邪恶又不容别人污染，不会顺应环境又锋芒毕露的人，当然更为统治者所不容。终于，那贾府最猖狂的狗腿子——王善保家的，在鼓动王夫人搜检大观园时，告了晴雯一状，贾府的统治者怎能允许大观圆中存在这种人昵？因为这儿有她的命根子。于是决定了“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的命运。王夫人亲自带人把这个“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病人从炕上拉了下来，叫人架走，而且连她多余的衣服都不准带。“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了，宝玉心肺俱裂，痛哭不已，只有偷偷到晴雯家中探视。此时晴雯已奄奄一息，她向宝玉也向黑暗的社会喊出了最悲愤的声音：

……宝玉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可除此之外，又无解渴之物，他只好将茶碗递与晴雯。晴雯却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中酸楚，在服侍他的那些丫鬟中，晴雯向来是最受娇宠的，往常在怡红院中，什么样的好茶没尝过？她尚且还有不如意之处呢。“……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罪过的少女的含冤而死，这是死不瞑目的控诉。花袭人和宝玉是有私情的，然而大受王夫人的赏识和信任。晴雯是清白的，然而被骂为狐狸精，被摧残致死。在生命垂危之际，极度的悲愤和留恋让她内心藏着的炽热情感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咬下了指甲，脱下了贴身的红袄，给了亲爱的人。而且告诉宝玉，“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堂堂正正，敢作敢当，视死如归，“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就是晴雯。“爱情像她的为人一样，永远是那样的火红，那样的灼热，同时又像水一般的清白。”哪里像袭人，最后落了个被迫改嫁。这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晴雯的本色，晴雯的风骨。晴雯死了，宝玉不得不用小丫头的无稽之谈来慰藉自己被灼伤的心灵，同时把他的全部悲痛和愤恨熔铸在那篇著名的《芙蓉女儿诔》中，这是用血泪写成的文字，不仅对晴雯之死表示了忱挚的哀悼，而且对迫害晴雯致死的黑暗势力提出了强烈的谴责。喊出了“毁彼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的复仇的声音。晴雯含冤去了，这个世界上真正理解宝玉、同情晴雯的人有谁呢？只有黛玉了。然而王夫人既不能让晴雯这样的人存在，又岂容得黛玉？宝黛爱情也必将是个悲剧，苦绎珠魂归离恨天不远矣。

从前的批注者这样说：“晴雯，情文也。”这个耗尽作者心血人儿，正像诔文中所说的那样，“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其与宝玉间纯真情感则必不会被人们所遗忘。

[1]何永康.红楼美学[M].广陵书社，2008.

[2]蒋和森.红楼梦论稿[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增订本）[M].中华书局，2009.

[4]周汝昌.红楼别样红[M].作家出版社，2008.

[5]宋淇等.名家图说四大丫鬟[M].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许瑞雪（1976-），女，江苏宿迁人，宿迁高等师范学校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2011-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