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探讨古代的诗学理论,一是研究“古代的诗学理论”,二是研究“古代诗学的理论”。前者是今人所着重从事的,其研究对象主要是古代理论家的研究成果;后者则是古人所着重从事的,主要是研究作品,从作品中抽象出文学规律和艺术方法来。如今我们探讨古代粤西的诗学理论,也从这两方面入手。
粤西士人虽然立足粤西,在文学评论上亦有放眼全国之举,此处仅举以诗为批评文体的诗歌评判。
况澄(1799—1866),字少吴,笔名梅卿,临桂人。其《论诗》云:
《文选》编诗体异同,建安标格六朝风。至今学士能传诵,独赞昭明太子功。[1]882
这是颂赞《文选》的诗歌作品。
又有苏时学(1814—1874),号琴舫,又号爻山,藤县人,官至内阁中书、奉直大夫,有诗集《宝墨楼诗册》,其中多有诗作评论我国诗史上一些有名的诗人,如其《读诗遣兴》十八首,评论了曹丕、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云卿、王季友、张谓、顾况、张祜、于邺、于武陵、温宪、杜荀鹤、李洞、陈陶、李后主、花蕊夫人、石介、高荷、萧得藻、汪元量等。其序云:
客窗无事,偶取古诗吟诵。每意有所触,辄演数言,非云尚论古,一人聊以发抒己见云尔。[2]252
表明是“发抒己见”的。我们来看第一首诗评价曹丕:
三曹盛文章,子桓实雄秀。天才出胸臆,逸气凌宇宙。富贵亦何为,不逮中人寿。[2]252
古时有曹丕、曹植比较之论,如刘勰《文心雕龙·才略》: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苏时学称“三曹盛文章,子桓实雄秀”,当然是推崇曹丕了。曹丕有《典论·论文》叙说文学问题,其中最重“气”,所谓“文以气为主”是也,所谓“徐干时有齐气”指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干亦有斯累;而此处称曹丕“逸气凌宇宙”,当然是推崇曹丕了。《典论·论文》又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此处的“富贵亦何为,不逮中人寿”,一方面述说了曹丕之语,一方面又慨叹曹丕“不逮中人寿”,曹丕毕竟只活了四十几岁。
朱龄,灵川人,《三管诗话》卷中“朱龄”条载“灵川朱雯峰广文(龄)”《题国朝六家诗钞后》[3]145,称其“广文”,是对其儒学教官身份的雅称;这是六首论诗绝句,与况澄、苏时学论前代诗人不同,朱龄所论为本朝之初的重要诗人,其中自然显示出其所处时代的承袭与不同。其论宋荔裳云:
展卷《风》《骚》列几篇?怨悱不乱更缠绵。挑灯一夜西窗雨,犹恐乌台锁暮烟。
宋荔裳,即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山东莱阳人,其诗多豪宕感慨之调。王士祯以为其五言古歌行“间闯杜(甫)、韩(愈)之奥”;七律好作状语,颇似陆游。其论施愚山云:
温柔敦厚本诗源,谁启希贤入圣门?流水高山深寄意,人间犹自管线繁。
施愚山,即施闰章(1618—1683),字尚白,号愚山,江南宣城人,与宋琬齐名,号南施北宋,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称:“宋以雄健磊落胜,施以温柔敦厚胜。”其诗写景抒情近于王维、韦应物。其论王渔洋云:
万卷随驱意自赅,垂绅搢笏韵低徊,九仙骨被山龙衮,门外凭伊作谜猜。
王渔洋,即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清初诗人以他最有名,论诗以神韵为宗,大抵以严羽“妙悟”、“兴趣”为上,崇尚“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所以朱龄称“门外凭伊作谜猜”。其论赵秋谷云:
身是仙人被放回,流萤弃去尚悲哀。《谈龙》不放新城老,空自飘零一代才。
赵秋谷,即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山东益都人,论诗与王士祯不合,作《谈龙录》相抵。主张诗中有人,诗外有事。其论朱竹垞云:
八斗才多气有余,连营壁垒北储胥。世人误信沧浪语,未见斋中咏读书。
朱彝尊(1629—1709),号竹垞,浙江秀水人。赵执信《谈龙录》比较王渔洋与朱竹垞曰:“王才美于朱,而学足以济之;朱学博于王,而才足以举之。”其论查初白云:
南北东西数十年,奇情变态剧屯邅。亏他廊庙山林地,落笔皆如意欲然。
查初白,即查慎行(1651—1728),字夏重,号初白,浙江海宁人,他早年从军西南,又遍游南北,所见风土人情、山川形势多以诗叙之。①对此六位士人的评价,参见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第四册。
廖鼎声,字金甫,号拙学居士,临桂人,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多以绝句评价历代的粤西诗人,其《拙学论诗绝句》,成于同治年间,有诗一百九十八首。[1]1328~1358其中总论一首,诗云:
象郡山川辟自秦,苍梧绝学重前民。如何诗断三唐始,汉魏风谣迹就湮?
称粤西在秦朝建郡,汉时久有所谓“苍梧绝学”的领先全国的文化,但说到诗,因为资料湮灭、记载缺乏,只能从唐朝开始算起了。其中论唐人六首,论五代人一首,论宋人一十三首,论明人二十一首,论清朝人七十四首,补作论清朝人诗七十八首,论诗成后自题两首,再题王世则吕调阳两首。其《论唐人六首》:
议谥当年伟义生,山岩曾著读书名。千秋祠部论初祖,四怨三愁复五情。(曹邺)
《主客图》中句未全,曹唐大小赋《游仙》。岳阳李远空成戏,鸾鹤依然下九天。(曹唐)
廿五人中第一人,杏园重试亦无伦。论诗何必争坛坫,拂袖清漓万古春。(赵观文)
正声落落拂丝桐,老桧寒泉响未空。酬唱深闺文事乐,居然高隐似乐鸿。(王元)
积思冥搜致力深,神珠瑞玉有人钦。最怜賸简无多在,还误湘江细雨吟。(翁宏)
百篇为谢翁宏作,洗耳巢由志岂孤。想像伴行惟瘦鹤,廖融当日有诗无?(廖融)
廖鼎声在《拙学斋论诗绝句》中还评价许多家族诗人,如朱若东与其子朱依鲁、朱依炅,廖鼎声以其比三苏,称“异代人物得似无”。
廖鼎声在《拙学斋论诗绝句》末有对广西诗歌未能在全国广泛流传的原因叙说,其云:
甚矣吾粤文献之失据也!即诗而论,唐以前无征,而有元一代主中原近百年,亦无一可稽者。非以僻远之故,声气不易通于时欤?沈归愚尚书有国朝及明诗《别裁集》,流传最广,顾四百年间,采风不及于粤。岂粤无能诗者哉?人每挟一轻视鄙夷之心以从事,则即论文□□其不涉于私者几稀。故其标榜虚声,曾不足以服天下之人心,而关后世之口。粤人士又拙于应援瞻顾之习,此所以为浩然长叹也。论诗之作,或有补于阐发未可知。后之君子,尤宜鉴区区之苦心,而一洗从前轻薄抵讥之故态,以崇朴学而轨正声,则更不能无望矣。独诗云乎哉!乙亥秋七月朔,金甫氏又书。
实在是沉痛之言,以古视今,殆相似乎!而吾“粤人士又拙于应援瞻顾之习”,虽说是吾粤西士人纯朴质实之天性,但也显然不适应当前社会改革开放的形势。
与廖鼎声同时的苏时学,其《论诗绝句》八首、《题施香海(彰文)挹苏楼诗集》、《题汪剑锋孝廉(运)诗卷》、《感旧诗》八首、《怀人诗》十六首、《读高渭南先生郢雪斋集敬题》八首、《读郢雪斋集再赋五古一篇》等,都是评论粤西诗人。现选录其《暇日偶翻两粤前辈诗集有所得戏作论诗绝句十五首》如下:
峤西雅集流传少,唐宋遗音久已沦。一个高僧两名士,二千年内见三人。(自注:宋元以前,粤西人有诗集流传者唯唐之曹祠部、曹尧宾及宋明教禅师之《镡津集》而已。)[2]329
与前述廖鼎声论诗绝句之意相同。
云湄书记剧翩翩,妙处还从制义传。刊出家规能见道,探来好句忽如仙。(自注:桂平黄云湄教授体正。)[2]330
黄云湄一生从事书院教育,其诗多有叙说制艺、科举一类,此处苏时学称其也有“好句忽如仙”。
山人爱山山有主,自唱山歌出山坞。隔山遥应丁丁斧,惊起山云作山雨。(自注:藤县陈黎山大僩。黎山诗以《樵夫歌》一首为最,末句即用其语。)
此用所谓每句有重复字的“江南体”。①汉乐府《江南》古辞:“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每句有重复的字。
历代粤西诗人,往往在诗歌创作的同时提出自己的诗学理想,或就是本人诗歌创作的理论指导,或本身就是弘扬某种诗学理想。
《五代诗话》卷九“石仲元”条记载石仲元的诗学理想:
石仲元,桂人,号桂华子,七星山道士。负能诗名,世传其警句,如“石压木斜出,岸悬化倒生”之类甚多。……然仲元于诗,自谓妙究精微,虽权贵求索,未尝轻予。或咎其太执,仲元曰:“诎道而信人,五不为也。”复请去集中巧丽者,则曰:“诗者,假象而达意也。象非绮靡可见,言非迂疏可传,象丽而意达,不亦至乎?”天禧中将殁,召门人潘着谓昨梦得句云:“‘地连锦野东西去,水接朱川次第来’,此吾有生之患,荣谢当然。未丧之文,子其嗣之。”尽出平生所作诗三百余篇授之,使传焉,旬而殁。有《桂华集》行于世。先是于野玉与仲元诗酒交,至京,以其诗示左正言夏侯嘉正,嘉正惊异,为之序,略曰:“诗人之旨,屈而不伸久矣。今石君复以兹道振于楚国。石君负不羁之才,松筠让其节,冰玉湛其怀,每一联一句,未尝不以正得失、厚人伦、美教化、敦风俗为体也。”惜其诗今不传。
石仲元自言对诗歌写作的看法,认为诗歌是“假象而达意”的产物,因此,诗的“象”应该鲜亮,“言”应该显达而非“迂疏”,如此“象丽而意达”才是最高境界。惜其诗流传不多,人们从《临桂县志》录得其《寿阳山》七绝一首,从《桂林府治》录得《阳朔道中》七绝一首。
蒋冕《诗稿自序》云:
夫人之能言,非能言页,乃不能不为之言。情蕴于中,感于物而动,夫虽欲不言,其可得耶?冕闻大司成邱先生之论,以为古能言之人,皆有所不得已而后有言,故其言工。以故,凡学为诗词,未尝敢有得已而为者,为之必不得已,皆所以言吾情之所感者。自戊戌岁至辛丑,凡所为诗得若干首,汇次成帙以呈于先生。先生曰:“小子之诗成篇章而合格式矣!自兹以往,勉而不怠,其或可逮能言者之言乎!”冕受言而退,因论叙之,而藏于箧中。[4]155
清代时粤西诗道大盛,诗人亦多有论诗道之语。嘉庆七年(1802)进士、平南人袁钰(醴庭),其《阅近人诗集漫作》云:
士生三代后,患在不好名。好名亦有道,所贵心专精。好名亦多术,最上惟研经。余功及子史,南面罗百城。胸中有千古,腹内多甲兵。其次习一艺,艺成名即成。如何今之人,但耽吟咏情?作诗大易事,巴词亦可听;作诗大难事,妙悟由心生。读书复养气,气平心自平。因之涉物趣,洋溢来纵横。正声在天地,何为鸣不平?声希味更淡,体格亦所争。于此苟未备,守口当如瓶。[3]154
他的诗学理想在“气平心自平”,故《三管诗话》卷中“(袁)醴庭”条评曰:
此醴庭自抒所得,静理名言,非复严沧浪之但拈妙悟者矣。[3]154
苏时学《暇日偶翻两粤前辈诗集有所得戏作论诗绝句十五首》称:
醴庭仙骨本珊珊,五岭归来主坫坛。可惜奇才偏偃蹇,一官博得腐儒餐。(自注:平南袁醴庭教授)[2]330
称其为“腐儒”之见。平南人袁钰(醴庭)“气平心自平”,
钟琳,字四雅,号灵杰,苍梧人。嘉庆丁卯(1807)举人,其《答岳灵见讯》云:
我对古人坐,古人来见我。古人不胜数,我言恐犯古。前年弄句辟旧疆,我用我法悔嚣张。推敲直是累人事,苦磨杜叟瘦沈郎。我将抛去寻真乐,学佛学仙俱荒唐。埋头艺苑争千古,事事催人到夕阳。多情杜牧真好我,秋蛇春蚓寄几行。写为披肝露胆之词句,拨我痴云荡雾之心肠。再读霎然昏聪豁,何时缩地与君商。嗟我出世未出得,放眼天地何茫茫。西风昨日催张翰,土偶此日笑孟尝。猛雷打扉心欲碎,寒云起处思故乡。故乡无翼飞难到,故乡人倚门闾望。此情此景一想起,万里封侯直寻常。君不见,南辕北辙车忙忙,曾得几人夸显扬。造化戏美人多少,鸿爪云泥徒远将。
钟琳的诗论倡导自我创新,显示真性灵,自称为什么要让仕途功名束缚自己呢!
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二称说王鹏运曰:
王幼霞给谏(鹏运),自号半塘老人。(临桂东乡地名半塘尾,幼霞先莹所在也。)清通温雅,初嗜金石,后乃专一于词。其四印斋(山谷《送张叔和诗》,“我捉养生之四印”,谓“忍、默、平、直”也。“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业,不如一默。无可拣择眼界平,不臧秋豪心地直。”)①黄庭坚《赠送张叔和》原诗:“我提养生之四印,君家所有更赠君。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无可简择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黄庭坚撰,任渊等注,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5月版,第180页。所刻词旁搜博采,精采绝伦,虽虞山毛氏弗逮也。王氏在桂林曰燕怀堂,旧有园在城西南隅。修廊百步,镂花墙,纳湖光。墙已外即(黏)湖矣。半塘有鼻疾,致憎兹多口,然不足为直声才名玷也。[5]176~177
王鹏运有两首词是专门论词的,其《沁园春·岛佛祭诗,艳传千古。八百年来,未有为词修祀事者。今年辛峰来京度岁,倡酬之乐,雅擅一时。因于除夕,陈词以祭,谱此迎神。而以送神之曲属吾弟焉》云:
词汝来前!酹汝一杯,汝敬听之。念百年歌哭,谁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撑肠,清寒入骨,底事穷人独坐诗?空中语,问绮情忏否?几度然疑。玉梅冷缀莓枝,似笑我吟魂荡不支。叹春江花月,竞传宫体,楚山云雨,枉托微词。画虎文章,屠龙事业,凄绝商歌入破时。长安陌,听喧阗箫鼓,良夜何其?
《沁园春·代词答》云:
词告主人:釂君一觞,吾言滑稽。叹壮夫有志,雕虫岂屑?小言无用,刍狗同嗤。捣麝尘香,赠兰服媚,烟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优帝畜,臣职奚辞?无端惊听还疑,道词亦穷人大类诗。笑声偷花外,何关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谁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讶金荃不入时!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6]627
王鹏运在第一首词的序言里面讲了,是学贾岛祭诗,也在除夕时填词以祭祀词神,写的是迎神曲,在写作时仿效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一词。第二首是代词神作答复之语。这两首词虽然是在游戏笔墨,但阐述了他的词学观,表达了他对词体的深刻认识。首先是词人问词神,“芒角撑肠,清寒入骨,底事穷人独坐诗?”人们说诗穷而后工,为什么不说词呢?“空中语,问绮情忏否?几度然疑。”词是不是仅仅是缘情绮靡呢?词人表示疑惑。王鹏运问的是有关词体地位和词体创作风格的问题。接下来,词人列举了“春江花月”“宫体”“楚山云雨”等婉约词风,这是自宋以来词坛主流的创作内容和创作风格,词人对这样的风尚产生了怀疑。第二首是词神幽默的回答,先讲述了词的历史,词是“小言无用,刍狗同嗤”,以柔媚为主要创作倾向,因此“烟月文章格本低”,词被人小瞧。接下来说,“词亦穷人大类诗”,是对第一首词人问题的回答,词也一样穷而后工。“声偷花外”“情移笛里”的婉约词风已经“不入时”了,应该有符合时代潮流的风格。因此,“论少卑之”。这里,王鹏运推尊词体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并且对词体的创作内容和创作风格提出了要求。
另外,王鹏运在与朋友的书信中提到过他的词学见解,如保存在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中的“半塘杂文”条所录:
半塘杂文存者绝少。检敝簏得其寄番禺冯恩江(永年)手札旧稿。冯为半塘之戚,有《看山楼词》,故语多涉词。“十年阔别,万里相思。往在京华,得《寄南园二子诗钞》,尝置座隅,不时循诵,以当晤言。去秋与家兄会于汉南,又读《看山楼词》,不啻与故人烟语于匡番寒翠间,麈柄炉香,可仿佛接。尤倾倒者在言情令、引。少游晓风之词,小山苹云之唱,我朝唯纳兰公子,深入北宋堂奥。遗声坠绪,二百年后,乃为足下拾得,是何神术,钦佩钦佩!侄溷迹金门,素衣缁尽。间较倚声之作,谬邀同辈之知。既奖藉之有人,渐踊跃以从事。私心窃比,乃在南宋诸贤。然毕力奔赴,终彳亍于绝潢断涧间。于古人之所谓康庄亨衢者,不免有望洋向若之叹。天资人力,百不如人,奈何奈何!万氏持律太严,弊流于拘且杂,识者至訾为痴人说梦,未免过情。然使来者之有人,综群言于至当,俾倚声一道,不致流为句读不缉之诗,则荜路开基,红友实为初祖。不审高明以为然否?往岁较刻姜、张诸词集,计邀青睐。祈加匡订。此外如周、辛、王、史诸家,皆世人所欲见,又绝无善本单行。本拟雠刊,并公同好。又拟辑录同人好词,为笙磬同者之刻。自罹大故,万事皆灰。加以病竖相缠,精力日苶,不识此志能否克遂。它日残喘稍苏,校刻先人遗书毕,当再鼓握铅之气。足下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其有关于诸集较切者,幸示一二。盼盼。归来百日,日与病邻。丧葬大事,都未尽心毫末。负諐高厚,尚复何言。饥能驱人,门未遂。涉淞度湖,载入梁园。今冬明春,当返都下。壹是家兄当详述以闻,不再覼缕。白云曲高,青云路阻。双江天末,瞻企为劳。附呈拙制,祈不吝金玉,启诱蒙陋。风便时锡好音。诸惟为道珍重不备。”又云:“倚声夙昧,律吕尤疏。特以野人击壤,孺子濯缨,天机偶触,长谣斯发。深惭红友之持律,有愧碧山之门风。意迫指訾,遑恤颜厚。兹录辛巳所造,得若干阕就正。嗟夫!樗散空山,大匠不视。桐焦爨下,中郎赏音。得失何常,真赏有在。传曰:‘子今不订吾文,后世谁知订吾文者。’谬附古谊,率辱雅裁,幸甚幸甚!”半塘故后,其生平著作与收藏均不复可问。即其奏稿存否,亦不可知。此手札亦吉光片羽矣。[5]150~151
这里王鹏运表达了他的词律观,他充分肯定了万树在总结词律上的开创之功,但认为万树持律太严,以致于有拘束繁杂之弊。
王鹏运的词学思想形成后,对其弟子况周颐具有深刻的影响。王鹏运虽然没有词学理论著作流传,但他的理论在况周颐的词话中得到保存。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
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乙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阅(窥)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它无责焉。[7]443
况周颐所视王鹏运词论,一为“重、拙、大”,二为“自然从追琢中出”。
以上是探讨古代粤西的诗学理论,现在我们探讨古代的粤西诗学理论,这主要是研究作品,从作品中抽象出文学规律和艺术方法来。《粤西诗载》为清人汪森所辑有关广西的诗词,其中多有外籍诗人在广西的吟咏,或外籍诗人吟咏广西之事,这些诗词或多有“序”,从这些作品“序”中我们可以看这些外籍诗人在广西写诗是为了什么,从中亦可一窥其诗学理想的某些方面。
宋人张栻,字敬夫,淳熙年间知静江府(治所在今桂林)经略,其诗《八月既望,要详刑护漕游水东,早饭碧虚,遍观栖霞、程、曾、龙隠诸岩,晩酌松关,放舟过水月洞,月色佳甚,逼夜分乃归,赋此纪游》,[8]80记述自己的闲适生活,这是桂林山水吸引了他。明曹学佺《广西名胜记》:“淳熙乙未岁中秋日,广汉张敬夫约长乐郑少融、玉山赵养民同游水东诸岩,薄暮自松关放舟,泊水月洞。天宇清旷,月色佳甚,因书崖壁以纪盛概。”即此事。
明李棠,景泰年间巡抚广西,提督军务,其《燕清八咏序》:
余至广西之明年,视公署后一小轩,颓然将压,欲葺之,以便燕息之所。时寇起岁祲,辙环四方,无虚日,故未暇及。越壬申秋,寇平,且得岁,民用乂康。余乐甚,因命工葺之,揭其楣曰“燕清”。公事之余,日徜徉其间。轩之前植物八品,玩之为乐,兴之所至,初不知物之为我,而我之为物也。呜呼!民未安,吾乐此得乎?民既安矣,而犹戚戚焉,亦非子之所安,故物各赋一诗,以写其乐,合为八咏。[8]198
八咏为:松、梅、竹、桂、兰、菊、素馨、昌蒲各一咏,李棠把自己闲适生活与“民安”联系在一起。
潘恩,明代上海人,曾任广西佥事提学,其《贺张总戎凯旋诗序》中有云:
藩臬诸大夫咸嘉君绩,属恩载笔纪其事,乃撰诗一篇。词义浅末,不足揄扬厥美,聊续凯章云尔。[8]14
称诗作就是记载张总戎张岳总督两广时某次政治事件。
潘恩在广西多有诗,或有澄清史实、纪念前贤者,如《过冯当世祠诗序》云:
宋三元冯当世先生,产于宜之龙水天门拜相山,祖墓在焉。幼流寓入藤,有读书故址。后贯籍武昌发解。庆历间,与群士计偕礼部,赋“无逸为元龟”。廷试,赋“盖轸象天地”,皆第一。历知枢宻院。载我明《一统志》中。好事者高其名行,转相传,致私以为邦邑重,遂紊其世焉,或曰藤人,或曰江夏人,或曰鄂人。《广西通志》因《藤志》误书曰藤人矣。庆远杨子梁之辨特详。余行部,感而赋诗,俾刻诸祠壁以识。时嘉靖甲午闰二月望日也。
诗人称“行部”,当是到宜山考察过冯当世祠,写下此作。诗云:
三元瑚琏士,颖异况无伦。探奇抱荆璞,声律薄苍旻。锺灵自龙水,混迹入镡津。弱冠游武昌,奏赋历承明。抡文迈时彦,躧步振枫宸。数龄秉枢要,树立亦璘璘。长才奄物化,荣名代所珍。谁谓千年下,闾里乱其真。世儒一夕死,诘旦委蒿尘。缅怀旷今昔,寤寐揖风神。公亦何常居,东西南北人。[9]19 ~20
虽然肯定冯当世为宜山人,但诗末称“公亦何常居,东西南北人”,当有好男儿志在四方之概!全诗是对粤西前贤的怀念。
宋柳开,字仲塗,大名人,曾知全州,劝服以栗氏为首的全西洞民,淳化元年(990)移知桂林。《讽虞嫔诗序》云:
湘水道全州城下,北走州之境,又独能产筠,竹成纹。古书《今俗通》谓:舜二妃溺于沅、湘,挥泪为竹斑者,在此也。复东南望九疑山,才可百数里。州岸佛寺傍有妃庙。因讽妃事,作七言十九句诗一章,刻石留于妃庙中。[9]108
其诗叙说舜之二妃娥皇、女英之事。
宋楼钥,字大防,鄞县人(今属浙江),其《跋余子寿所藏山谷书范孟博传》一诗,吟咏黄庭坚贬谪到广西宜州的轶事,其序云:
山谷晚在宜州,或求作字,山谷问:“欲何书?”则曰:“惟先生之意。”山谷许以书《范孟博传》。或谓:“南方无复书。”山谷曰:“平时好读此传。”遂黙诵而书之。旧闻此说,又知在上饶大夫家,愿见不可。余子寿来入判幕,博记善属文,偶谈及此,又出摹本及尊公跋语,始知其为先世旧物也。为赋长句。[9]144
诗中同情黄庭坚的不幸遭遇,夸赞黄庭坚的凛然正气。
或以诗为用。明唐胄,广东琼山人,弘治进士,嘉靖间为广西提学,其《劝古田诸生归学诗》,是在某次战事平定后,劝诸生归学,诗云:
依依古田县,丛莽万山麓。金甲初洗腥,疮痍嗟未复。菜圃学久鞠,省寄空廪禄。辔驭劳直指,骄顽聊蜷局。适有良师来,统归振新铎。怀居久便利,驱之鱼上竹。念险业宁弃,有怀痛欲哭。感予甚不忍,禁法难回曲。治理政教并,神圣贻猷画。趋避情可任,尹尉辜何独。劳戒助骑卫,穷乏假馆谷。且勉为一行,气壮心自豁。剑仗氛妖开,文光魍魉缩。趋丈趁经横,归告时休沐。嗟唐吉安丞,欢笑入夷落。清歌与钥吹,夷俗为变革。化予夷未几,遣子再入学。蓝衫舞春风,酋父侧笑跃。今去大弦歌,刁斗声应伏。绕垣摆岭平,取径都狼速。笑歌长去来,忠信无蛮貊。忧戚天汝成,居夷孔亦欲。[9]11
全诗可作告示来看。
孟洋,明代信阳(今河南信阳)人,因论梁勒相国,谪桂林府教授。顾璘,明代苏州(今江苏苏州)人,由开封府谪知全州。两位谪居之官在这南蛮之地聚首,于是孟洋有了这首《湘水歌》,其序之反复申唱同调、知音之感:
我闻越人去国,见形似而喜;仲尼适齐,闻韶乐而叹。岂不以希音难遇,良晤靡常也哉!昔东桥直道,谪守湘州;贱子多辜,放流桂郡。惭非郭李之俦,窃幸同舟;竟等参商之迹,仍悲各处。顾卿懋涵,东桥公之子也。乃乙亥正月,浮游桂林。将命若翁,下迎贱子,明悟若神,才华如海。素质资于庭训,青年迈乎等夷。造霸容仪,岂数令狐之儿;过戎良久,敢谓嗣宗之鉴。窃附古人,托交小友,宵谈以希旦,夕游而自朝。兴绪云长,辞气锋出,冠服生洞壑之光,题咏尽江山之丽。气孚趣同,兰深胶合,此岂徒见似之喜,闻乐而叹者哉!呜呼,飘蓬踪迹,不可以常,折柳心情,孰不云苦?烟渺渺而碧芜远,花霏霏而黄鸟鸣。迎落日以举觞,逐征云而解缆。矧余一枝之栖未安,万里之心常系。惆怅临江,徘徊送远。卿亦莫赖,余复何堪!维兹倾城贤士,洎吾在门小子,咸睹翔凤之姿,各赠登仙之咏。余亦作歌,并序诸首,用酬君子青琼之章,敢辞鄙人白豕之诮乎![9]251
仅从以上数例,就可看出《粤西诗载》中所录外籍诗人在粤西写诗的目的是多种多样的,或精神的、心灵的,或实用的、事务的,但无论出于何种写诗目的,都具有粤西地域的特点,或自然,或人文政治;于是我们看到,在粤西士人的生活中,“诗”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一席地位;而粤西的地域、政治、人文都与诗人们的遭遇联系在一起,培育、滋润着粤西士人的诗。
[1]郭绍虞,等.万首论诗绝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陈柱,编.高湛祥、陈湘校评.粤西十四家诗钞校评(下册)[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7.
[3]梁章钜.蒋凡校注.三管诗话校注[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6.
[4]蒋冕.湘皋集[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
[5]况周颐.蕙风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6]曾德珪,编.粤西词载[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
[7]况周颐.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8]汪森,编.桂苑书林编委会校注.粤西诗载校注(第1册)[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
[9]汪森,编.桂苑书林编委会校注.粤西诗载校注(第2册)[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