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群,周 航
(1.漳州师范学院教育系,福建 漳州 363000;2.长江师范学院新闻与文学院,重庆 408100)
莫言的作品在中国乡土文学史上是一个重要而独特的存在,从乡土现实中,他提炼出来的是一种悲苦和苍凉,深藏其中的,是对人生、对世界的悲剧性体验。其作品描写了充满悲剧性和荒谬性的生存状态,包括战乱及政治侵扰下的乡土苦难(《野种》《儿子的敌人》《丰乳肥臀》)、儿童的生存悲剧(《罪过》《枯河》)、人的荒谬性、悲剧性存在(《球状闪电》《筑路》)等诸多方面的描写。[1]
莫言小说的主题与形式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论。他在创作中出色地运用了艺术辩证法,用轻松谐趣来表现痛苦和悲剧,用微笑来表现憎恶,用丑恶来表现善良……狂欢化的感官和语言、幽默戏谑的叙述代替了写实主义乡土小说的严肃悲愤的情感基调。
作家对苦难的关注和独特的创作手法并非无由而生,为作家悲剧心理和独特艺术手法之形成进行溯源对于理解其作品具有重要意义。莫言充满个性化风格的形成有其复杂原因,在笔者看来,少时经历、民间故事和传奇,以及西方文学,在不同程度上对莫言创作产生过影响。
痛苦的童年铸就了莫言悒郁的灵魂,沉重的乡土生活使他对人生和社会有一种悲剧性的诗意感受和思考。从作家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浓厚的悲观主义的情绪是作家情绪记忆的必然趋势,因此,莫言的悲剧意识及其独特的书写方式与他少时的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
一方面,二十年的农村生活(1956-1976)使他对乡民苦难的生存现实有着深刻的体验。莫言小学肄业后在家务农,对于乡土,他有着理性而又近于冷酷的认识:“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比牛马付出的还要多,得到的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2](P153)从“大跃进”、人民公社到批“三自一包”、割“资本主义尾巴”直至“三查”、“四清”搞“文化大革命”,世界的混乱和荒唐莫言都经历过。尽管他曾想脱离充满了苦难与艰辛的土地,但他的灵魂与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因为如此,他对于农民才那么熟悉,才真正懂得民间生活的困苦与悲剧性的生存现实。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言:“因为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地在一个地方生下根,这些生了根的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才能在悠长的时间中,从容地去摸熟每个人的生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3](P8)莫言熟知乡土中的每一个人,他接受着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价值判断等,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记载着乡民的悲苦与苍凉。不仅深知村民的苦难,苦难也几乎贯穿了他整个的童年,他在散文《吃相凶恶》中写到儿时如何以煤块、花草虫豸等充饥,饥饿难耐以至吃人的乡亲,吃白土撑死的邻里,大年三十沿街乞讨的同学,趴在地上舔食残粥的孩子……[4](P42-47)亲历的饥饿痛苦和亲眼所见的民不聊生让莫言深深地体会到生存之艰难。
另一方面,受压抑遭排挤的儿时经历形成了他孤僻、不善言说的性格,以及敏感丰富乃至有所扭曲的内心。1956年,莫言出生于高密东北乡一个普通上中农成份的农民家庭,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上中农”是一个极其微妙和危险的阶级成份——既是贫下中农团结的对象,也随时可能被划成富农,成为批判的对象。因此,这一阶级地位的人往往如履薄冰,莫言的父亲家教甚严,约束儿女几乎到了“不准(在外面)乱说乱动”的程度。此外,在贫困的大家庭里,莫言的地位无足轻重,“我因为长得丑,饭量大,干活又不麻利,在爷爷奶奶眼里,更是连狗屎都不如的东西。我从小就感觉到爷爷奶奶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的扎我。”[5](P36)且因天性倔强、“有爱多说话的毛病”,常遭大人白眼、呵斥甚至打骂。父亲望子成龙心切,再加上生活困难受歧视,经常把气撒在孩子身上,莫言的兄长管谟贤曾回忆:“莫言小时顽皮,自然少不了挨打。有一次小莫言下地干活,饿极偷了一个萝卜吃,被罚跪在毛主席像前,父亲知道了,回家差点没把他打死,幸亏六婶去请了爷爷来才解了围。”[6](P26)这种经历在《透明的红萝卜》和《枯河》中都有所表现。时隔数十年后,莫言仍然不无感伤地认为:“所谓的父爱、母爱只有在温饱之余才能够发挥,一旦政治、经济渗入家庭,父爱、母爱就有限得脆弱得犹如一张薄纸,一捅就破。”[7](P401)这种悲哀的体验使得莫言不自觉地在作品中流露出苍凉的情绪和底色。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认为,童年经验组成人类潜意识的一部分,它会或隐或显地影响人的一生。“年幼的孩子是非道德的,并且在其对他们追求快乐的本能上,不曾拥有内在的禁制抑阻功能,那后来由超我所发挥的成分,乃是由一种外在力量,如父母的权威,开始形成塑造的。父母的影响力,常借提供爱的保证,并借处罚的威胁而控制孩子,发挥作用。这些对孩子而言,代表失去爱,并由于他们自己的行为而恐惧失去爱,这种现实的焦虑不安,乃是日后道德性焦虑不安的前驱。”[8](P274)马斯洛认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是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当这些无法得到满足时,人的心理会一定程度上朝畸形方向发展。一方面,因为压抑而导致的自卑和自闭,会使他对强大而冷酷的外部世界采取逃避的态度。当与外在世界的正常的交流方式被压制或阻隔时,他会转而和自己进行交流,从而形成更为丰富的内心和感官世界,而自恋是这类儿童心理发展的病态表现。另一方面,因为没有安全感而对外界充满一种对立或敌视的态度,一有机会就反抗,对传统对现实对一切既定的规矩或规则的反抗。[9](P204-205)心灵扭曲的结果是逃避现实向自我龟缩的苦痛,是对人生及生存的灰色乃至非常态的认识。
贫困、政治上的受歧视以及无爱的家庭使得童年的莫言饱受人间凄凉,但“童年失去的东西越多,抗争和补充的欲望就越强烈”[10](P126)。受束缚的程度越深,对自由的渴望也就越强烈,一旦找到发泄口便一发不可收拾。莫言的出口就在于创作,只有在创作中,他才能发泄积压的情感,才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生命的自由。然而,极度的压抑必然导致极度的情感放纵,莫言以一种超常态的感觉去创造他独特的世界,同时也给读者以超常态的感觉。他的文本往往是一个沉默的世界,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而是充斥着个人感觉的信息传递。同时,异常残酷的生存环境使人性也变得极端地暴戾,在作品中往往会呈现两种行为心理模式:自虐和虐他。所以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一方面对虐待他的人处处提防,另一方面却将关心爱护他的人视如仇敌;《爆炸》中当“我”挨了父亲一巴掌时,感到的却是一股狂欢般的痛苦感情……这是特定生存环境下人性扭曲的表现,也是莫言心态的自我写照和投射。
“在艺术家的创作中,作品的形象(意象)对实际的童年体验,特别是痛苦的童年体验有时并不是真实的、直接的反映,而是变形了的或曲折隐晦的表现。”[11](P96)莫言正是以被记忆纠缠着的梦呓般的叙述方式构造着他的变形了的世界。
心灵的压抑爆发为文字的张狂甚至是疯狂,而超越自卑的心理动力促使了他反叛权威、反叛传统的心理形成。于是便有了惊世骇俗的审丑心理、渎神精神和叛逆性格,有了一个独特的审美世界,感官的狂欢、意象的繁杂、意识的跳跃使得压抑得以淋漓尽致地宣泄,并从中获得了精神的自由。
痛苦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但“苦难的童年铸造了他对生活欢乐与浪漫一面的注重。因此他不愿让他的审美领域成为一种色调,搞得读者也跟他闷闷不乐。”[12](P169)很多作家都有不幸的童年,但莫言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沉重的心理情绪是以举重若轻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充满荒诞、喜剧色彩和狂欢化的方式对苦难与沉重进行恣肆地书写。也正因为曾经的苦难,使他更努力地营造着梦想,以抵御人生的寒凉。“渴望理想的人偏向于生活美好的一面,但越是偏向美好的一面,对丑恶的一面也越发敏感,这几乎是这类人面临的最大困惑,现实世界以它的稳定不变性与不可预测性使这些渴求理想的人承担着比常人更多的失望,于失望甚至是绝望中眺望希望,便成了这类人获得心灵自由与精神自由的缝隙,而在创作中则表现为悲剧性的生命体验。”[13](P155)
莫言自称一直深受民间故事和传说的影响,“现在民间的故乡的声音、故乡的艺术,老百姓的口头传说,这一块东西我想对我的创作产生的影响才是最大的,也是决定此作家跟另外一个作家不同风格最重要的资源。”[14]故乡高密流传的鬼怪故事,成为莫言荒诞小说的创作材料。
提到民间故事就不能不说到莫言的爷爷,莫言的爷爷是一个善讲民间故事的老人,他有满肚子的野史学问,“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满清民国,改朝换代,兴衰更替,明主昏君,忠诚良将,误国奸佞,他能讲得头头是道;名人轶事,神狐鬼怪,他能讲得活灵活现。”[6](P28)莫言在一些创作谈和散文中曾多次提到爷爷对他创作的影响,他作品中的大多数故事传奇都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
曲折动人的民间传奇故事丰富了莫言的想象力,也形成了他小说中瑰丽的浪漫主义风格。从《透明的红萝卜》那个晶莹剔透的红萝卜意象开始,莫言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想象力。《铁孩》中那个吃铁的男孩,《金鲤》中那个为救人而淹死变成金色鲤鱼的“金芝姑娘”,这些具有魔幻色彩的想象,赋予了笔下人物超常的能力和魅力。在《草鞋窨子》中,有更多的魔幻鬼怪故事:“蜘蛛精”、“条帚精”、“话皮子”、“阴宅”等等。
莫言不只一次地写到狐狸、黄鼠狼、狼、狗以及骡子等动物和高粱等植物,它们不再是一般的动植物,而是秉承了某种意念的神灵,它们与人类有着相似的感觉和智力,并与人有着神秘的必然关联。于是,莫言笔下的刺猬会痛苦地思考,鸡会说梦话,高粱会呻吟……莫言作品中充满了一些独特的神秘意味,《球状闪电》中用舌头舔醒昏迷的主人,“把苍白的面孔舔出桃花般的艳色来”的奶牛;这种特征虽与借鉴外来的魔幻现实主义不无关系,但最为直接的根源仍归之于自小生活在农村并能受到乡村民间文化的熏染。莫言曾坦言:“我必须承认少时听过的鬼怪故事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它培养了我对大自然的敬畏,它影响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故事传说是作家创作的题材,作家则是故乡传说的造物。”[2](P169)家乡民间传奇和鬼怪故事,在莫言的情感深处扎下了根,成为他审美思维和感知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莫言读过的外国文学作品庞杂,川端康成、霍桑、肖洛霍夫、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等都曾对莫言的创作产生过影响,但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莫言自己也承认:“我在一九八五年中,写了五部中篇和十几个短篇小说,它们在思想上和艺术手法上无疑都受到了外国文学的极大影响。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两部著作是加西尔·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15](P151)自1985年创作《透明的红萝卜》开始,荒诞、象征和梦幻等手法大量出现,标志着莫言小说的一个重大的转折。
福克纳这位以故乡约克纳帕塔法县为描写对象的作家,刺激了莫言对高密东北乡的记忆。接触这位伟大作家之后,莫言也开始有意识地建构自己的文学王国,莫言笔下的山东高密东北乡和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以及加西尔·马尔克斯所描写的南美乡镇马孔多有着相似之处。
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对莫言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一方面是以地域性特征为基础,构造个性突出的文学领地;一方面是想像力的解放,具有魔幻鬼怪色彩的世界和现实生活在作品中共存,想像可以自由地穿梭其间。[16](P43)
马尔克斯观照现实世界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无疑为莫言表现记忆中的真实提供了一个新的道路,尤其是《百年孤独》让他感觉到一种认识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新的理念,“我认为他(马尔克斯)在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他认为世界是一个轮回,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人的位置十分渺小,他无疑受了相对论的影响,他站在一个非常高的高峰,充满同情地鸟瞰着纷纷攘攘的人类世界。”[15](P151)这种影响激发了莫言对于中国历史的反思和倾诉的欲望,并给予了他纵横文字的勇气和技巧。另外,受马尔克斯影响,莫言在作品中大量地运用了意识流、象征、荒诞和隐喻等现代主义技巧,融合来自高密东北乡的神话和传说。在叙述中总是以虚虚实实的感觉为基调,加以大量的幻觉描写,形成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氛围。
个人经历和经验对作家的创作影响是巨大的,“一个小说家只有在依赖于他个人经验的前提下,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当他沉溺于个人的经验之中时,一切都会变得真切起来,并且使他感到实在,毫不心虚。这些经验将保证他在进行构思时免于陷入虚妄与空洞,免于陷入生疏与毫无把握。那些曾经浸润了他灵魂的爱、恨、忧伤、狂喜以及种种对存在的体味,都将使他在行文的过程中,保持着一种自信心。”[17](P55)独特的乡村生活经验、敏感内向而又耽于幻想的气质,丰富的民间乡土文化和现代文学的熏陶,以及西方文学的影响,为他登上文坛并创立独具个人风姿的文学世界做了多方面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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