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光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从齐鲁之学浅释荀子“性恶”思想
王晨光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对于荀学脉络的考察,齐鲁两国的思想至关重要,而此二国的思想渊源亦应从其地理环境等诸多因素结合考察。理解荀学的“人性本恶”也不仅于荀学内部进行诠释,若从齐鲁二国进行文化反思,则可获得新的观点,并进而理解荀学的核心。
齐学; 鲁学; 荀学; 性恶
对荀子思想研究之前,需对其时代进行一番考察,时代因素往往影响一学人之抉择。钱宾四曾于《国学概论》中论述孔孟二人对于“礼”之殊见时有“学术之随世运而转变”[1]50之感慨,此言至理,可见考察一思想流变不可仅着眼于名相、义理之内部,而应置于相对之大环境作以观察。关于荀子所处之时代,前人已多有考据,权威者如《四库全书总目》第九十一卷对于二十卷内府藏本《荀子》考证汇总[2],然因荀子生卒年月不可考而粗归为战国时人。考荀子所处之时代,周天子既没,诸侯征伐已成必然之势,以攘夺为己任,已全无礼义可谈。以荀子“仕齐为祭酒”[3]及“荀子之学,远承子夏,近承孟子”[4]284等事迹,如今学界判荀子学术归向者无外乎齐、鲁二家。
齐鲁二国轩轾分明,齐桓公以“尊王攘夷”为号北击山戎,南伐楚国,任用管仲为相锐意改革,九合诸侯而欲一统天下,以法治国。而鲁国则以王道为号,师法先贤欲以复三代之治,于战国封建制度瓦解之际尚持宗法之制。考之《左传》卷第十一之“齐仲孙省难”论“鲁可取乎”一事,因鲁国“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5]。”足可见鲁向来依礼而立国,以礼而存国日久,而为诸国所敬重,斯为二国政治之殊异。
考齐鲁两国经济状况,则可进一步理解两国民风习俗形成之原因。如《史记》言: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临菑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因此齐人)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於众斗,勇於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6]3265。
齐国因滨临海域,不适宜于农业经营且建国之初人口稀少,这在以劳动力数量为国力衡量标准的战国时期处于劣势,故齐国管仲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7]为国策,以工商、鱼盐为国家主要经营,以至于战国时期齐国临淄鼎盛一时,使得苏秦发出“齐之强,天下莫能当”之感叹。而鲁国俨然是另一状况:
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於礼,故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及其衰,好贾趋利,甚於周人。[6]3265
可见鲁仍然是保守的农业经济,在以变革为主的战国时期,政治和经济的转型应作为各国竞争的根本,而鲁国显然是由于其地理形势的封闭型导致思想的狭隘,这种保守的风格虽然使得其一度为诸侯所惮,有“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的忧虑,然而人性中的利欲在整体功利大倡的环境之下,除了僵守的固执保存外,一旦遭遇外部力量的挑战,往往迅速的瓦解与沦丧,《史记》所言“及其衰,好贾趋利,甚於周人。”即是明证。
因而倘以齐鲁两国代表战国时期两大思想系谱之主导,那么鲁国思想则是以维护单一农业生产及依此经济形式所建立上层政治模式为导向,其表现则是孤立性和排他性。而齐国则因多种经济的发展而兼容并蓄,依柳诒徵所绘之诸子国别表[4]282总览齐国所出诸子作品,实为诸国最繁。然若以先秦思想总括而谈,荀子所处之时代位于先秦思想之末期。若以孔、墨两家为肇始开议论贵族阶级生活之先河,后世诸子从讨论贵族阶级向讨论士阶级状态之趋势而谈,则荀子之思想处于综合第二期[1]52之弊端及构建战国末期制度层面上,因此对其思想考察也应以此为背景而谈。
齐学和鲁学之源流,最早可推至周初,齐学自太公而建,管仲仕于齐而承其道统,崇尚变精神,举贤而上功。鲁学则可推至周公之时,至孔子而定其大统孟子传承,崇尚周礼,以礼而治世[8]。宾四先生对齐鲁二学也多有评述,如说“齐学恢奇驳杂,鲁学纯谨不同”[9]。蒙文通亦有“鲁学谨严,齐学驳杂”,“齐学之党为杂取异义,鲁学之党为笃守师传”①,可见齐鲁两家治学之道颇有不同,齐学以百家学为尊,而鲁学以儒家为尚,故齐学以杂驳取胜,非有专精,故弗如鲁学有严密内部师道之遵守与传承。
对于荀子的思想渊源,尽管《史记》中未曾提及,然而前人于此已多有考证,其主流观点认为荀子之学,远承子夏,近承孟子。而对此观点的主要非议是因为荀子所作之《非十二子篇》对于孟子与子夏之批判,对此,后之儒士多不以为然,如南宋唐仲友从义理上反驳世人因荀子主“性本恶”而判其非儒之说,其于荀子作序有言:
孟子与告子言性,卒绌告子。惜卿不见孟子,不免异说。方说士徼时好,卿独守儒议,兵以仁义,富以儒术,疆以道德之威,旨意与孟子同……言王道虽不及孟子,抑其流亚,废于衰世,亦命矣夫[10]。
对于其弟子为李斯、韩非之类,亦加以辩解,认为“二子适见世,昼寝餔啜,非师之过。”又有如宋之王应麟以文字考据所得,其《困学纪闻》所言:
“荀卿非十二子,韩诗外传四引之,止云十子,而无子思、孟子。愚谓荀卿非子思、孟子,盖其门人如韩非、李斯之流托其师说以毁圣贤,当以韩诗为证[11]。”
可见前人论证备矣,故钦定四库全书提要之诸子部首列荀子为儒家第一,以一决前人之争议而为荀子正名。故以荀子归入孟子门下之言,斯可谓之鲁学传承。
既归荀子为鲁学,何故后世又有以荀子归于齐学之争议?实际此疑问可追溯至鲁学自身。前文已有分析,因鲁国政治、经济等诸多因素,故鲁学主要特征为排他性,而儒生理想社会之构建也势必使其不断将自家学说向外推广,故与其思想殊异而地理又接近之齐国则成为其施行理想的主要场所。孔子在世时即曾与齐景公论政,而晏婴之力斥之曰: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居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12]。
此为鲁学与齐学早期对抗。至孟子之时亦曾前往齐国论政,时逢齐宣王主政,此时代表儒家的孟子已非曾经孔子的诱导,而近于对不同主政思想之挑战,其内心已然认为齐国之人乃是“野人”,故孟子与淳于髡在男女授受不亲的辩论下谈“援天下”之道,则直接是对齐人的讽刺。在孟子看来“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授之以手者,权也。”礼与权在世俗的层面上是并行不悖的,然而若论天下之治,则必须以道而救治,不能以权变的法术而求之,故有言“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13],这实际之上是鲁学的道统、礼仪思想对齐学权变、兼容思想的否定,然而事实上孟子终究没能实现其抱负。反而已出现对齐学某种程度上的接受,如其关于“制民之产”以“治礼义”的观点与《管子·牧民》中“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论述如出一辙[14]。此为鲁学与齐学中期对抗。
至于荀子时期,由于其游学与讲学多处于齐国之中,故多受齐国之熏陶,又加以稷下先生淳于髡之提拔,乃至三任祭酒,领导齐学。这也无怪后人将荀子归为齐学之流。可见鲁学在整体上呈现逐渐引起齐学的趋势,这种趋势最终导致荀子对两家学派内核进行总结,虽有驳杂不纯之感,实际上则是进一步对于心性观与治世理念的提升。因此尽管如柳诒徵等人认为“按荀卿之师,自根牟子之外,又有虞卿、谷梁俶、馯臂子弓诸人。”然而实际上,正如钱宾四所言“今考诸子师授渊源,以及诸家所称引,则其间多有出入,可以相通,固不能拘泥於九流、六家之别。”[1]32故对荀子之考察也应如此。
荀子学说核心在于“人性本恶”一说,且认为后天之“善”是“伪”。虽然与其之前孔孟学术不融,然而实际则是荀子所处之时代决定,当时之人恃“人性本善”之说,做越名教而任自然之事,因“质”为善而无视后天教育之用,因此荀子所说性恶,即是废绝世间之人凭借本性为善之理念而肆意妄为,并劝勉世人学习先王之教。故荀子说:“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15]435
于此,荀子是极力反对之前诸子中普遍盛行的“天然为尚”的学说,以为后天的人为理应由于天然,也即是儒家观念中的“质”不如“文”,足可见荀学所言恶,却绝非因恶而做类似苏秦、张仪之谋利而忘义之事,恰恰相反,是强调恢复到孔孟的礼乐教化中去。所言恶,实在是愤世嫉俗而发出之感慨,故柳诒徵亦说:“荀子言性恶,已为当世恶人所囿,而不能免于愤激,而欲以礼义教化矫之。”[4]292对此荀子又讲:“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15]435
可见荀学中的“性”是对于其当时所处之时代人性沦丧进行的一种承认性的批判,在荀子的批判体系中,只有不加遮掩的承认现存社会之中“恶”的成分,才能施以仁义礼教加以规劝,倘若如以往儒家一味以人性本善为号召推行复古思潮,则于世无补,因此胡适之也认为“荀子所说性恶,其实是说性可善可恶”[16]。那么,既然承认了人性之中的好利、疾恶、耳目之欲,那么又该如何矫正,荀子谈到:“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15]436
如此,足见荀子的核心仍旧归于鲁学儒家的根本体系之中,强调“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其与孔孟一样,秉承着以教化劝导愚民的思想,一旦民众可以“出于辞让、合于文理”。那么最终的目标依然是儒家理想的“治世”实现。
然而若想深刻理解荀学中的“性”的定义,则必须追溯其前代儒家对于性的解释。儒家的思想是以人为中心考量问题,而人的核心问题则又在于人性是以区别兽性而谈,孟子以“人性”的特质为仁或善,并且强调这种特质是无始劫中与生俱有的,因此才有“恻隐之心”的说法,可见这种“善性”的存在类似佛家所讲的“如来藏”的存在,或是除去杂染的阿赖耶,虽生死流转而恒存于众生的心中,依据孟子的论断,这种“恻隐之心”则是区别与兽性的根本,然而虽然人人皆具此心,却未必人人皆能显现,这则需要“存养”功夫,关于这点,如果以佛家话语体系诠释之,则更易理解。《大乘起信论》中即是讲“依於一心有二种门,所谓心真如门,心生灭门”之义,众生心恒在,然需除去杂染妄识以见之,倘若不除,则是“妄心”,而非“真心”,但此又非有二心,只是众生执迷不悟而已[17]。故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18]然而在荀学的体系中,这种隐而不见的“性”则被否决,荀子认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生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气,故最为天下贵也。”[19]
在与水火、植物、动物之间进行比较而阐述人,最终又一次回到了人兽之别的问题上来,荀子认为人与兽最大的区别则在于人多出的“义”,即是人性中最重要的“羞恶之心”,退而言之,荀子认为既然人为天地所生,则人性的根本属性也是自然,因此说“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20]这种自然属性的“性”在现实中则表现为种种外相,荀子说:“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20]并且强调“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20]可见这种近乎于动物的本能即是人性之本来面目,因此所说人性本恶,并非说生来为恶,而是在此基础上对于此种天然之性不加以节制而使然,因此才有人性本恶之说。故而对比荀子与孟子对于“性”的论断,可以看出,虽然两者说法截然相反,其实对于性的核心解释是一脉相承的,其都是将“性”分成两种境界而谈,在孟子论断中,人性本善,但为遮蔽,故而需要后天礼义以诱发。而荀子所说人性本恶,也是讲对于先天而生之天性不加熏习,不因后天教育而约束则与禽兽无异,然而若有礼教矫正,则可抑制恶断,化性起伪,成为人兽有别的符号。理解了荀、孟二人两者关于“性”内在精神的继承性,即可通达荀学的核心②。
荀子是战国末年从儒学向法家思想转变的过渡性人物,荀学的概念在于重塑儒学的核心价值,根本意义上是将儒学理念中的“礼”进行改造,“礼”的概念从孔子时代具有的典章礼乐等制度向孟子时代具有等级区别的内涵过渡,到荀子时,已然抛开形而上的礼,以及因维护礼制所构建的一套人性本善的观念,而倡导人性本恶,也正是于此,荀子又推出了后天之礼是“伪”的学说,这在儒学的延承之中无疑是具有颠覆性的影响。然而,倘若从荀子所接受的齐学文化入手,则可以理解,荀子并非是数典忘祖,反而是将儒学的思想加以变易,使得其更适合当时时代的发展,荀学正是综合各家学说而建立了融汇思想体系,因此荀子并未抛弃其鲁学的传统,相反,荀子的思想其实是“隆礼重法”乃至“礼法并行”的,只有理解了这点,才能清晰地把握其内涵,而不至于为荀学中的名相所遮蔽而对荀子大加斥责。
注 释:
① 蒙文通此句依班固语“申公为训以教无传疑,疑者则缺不传”,“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二句所得结论。另,何晏也因齐论中多有鲁论出,认为齐学不如鲁学之纯。故不可因孟子为卿于齐,或荀卿三为祭酒而混淆孟荀之归属,只因齐学兼容并包,不斥外学之故也。王葆玹先生有《今古文经学新论》一书,书中特标鲁学始于荀子,齐学始于孟子之论,其论断依据其中即有因荀子因齐人排挤移居兰陵,又以兰陵曾属鲁国“次室邑”为断。此种偏执地域与学统之关系亦有所示。蒙说见蒙文通著《经学抉原》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51页。
② 此也正是历史学者韦政通所分析的荀子思想的特征——荀子的基本信念是宗于儒家的,所以讨论问题从修身到治国,与孔、孟并无二异,但由于新的训练,使他思考这些问题的方式与孔、孟不大相同,甚至可以说,他把先在的儒学,移向一个新的精神基础上,从这个基础上开出一个儒学的新系统。这个新的精神基础,我们叫他理智主义。此说见韦政通《中国思想史》台北水牛出版社,1986年版第3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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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王先谦.荀子集解·孟子离娄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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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219(2012)增刊-0121-03
2012-05-21
王晨光,男,贵州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