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喜
史论诗是我国古代咏史诗的重要一类,是指对历史事件、人物主要采取议论手法,评论、反思历史的一种咏史类型。这类诗歌在中晚唐时期开始产生①关于产生原因,可参见韦春喜:《试论中晚唐史论体咏史诗产生的历史文化原因》,《四川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到了宋代,在宋型文化精神的浸润影响下,其创作颇为繁盛,成为宋代咏史诗的主要样式。由于重在评论、反思历史,属于史学批评的范畴,史论诗创作必然和当时的史学精神、思想紧密相关。就目前研究现状而言,史学、文学界对“史论”的关注多限于正史史家之论与史论文,很少涉及史论诗,对它与史学精神的关系更是很少涉及。基于此,本文试图就宋代史学精神对史论诗的影响略作探讨。
从本质上讲,文学与史学属于不同门类。由于史论诗的创作主体多是文人士子,在此情况下,要探讨宋代史学精神对它的影响,必须理清此时期士子对史学的接受情况。
宋朝建立以后,依靠兵变夺得帝位的宋太祖,为防止武人跋扈割据以至篡位的局面不再重演,避免北宋重蹈五代短命王朝的覆辙,开启了抑武崇文、以文治国的国家文化策略。士子应当具备怎样的文化知识才能够实现以文治国的政治目的,成为需要思考的问题。自唐代以来,士子竞逐于雕文琢句以显示文采风流,社会形成了崇尚华丽文采而不根实学的文学风尚。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晚唐五代。陶谷、李煜等人实际上就是这种文风、士风的代表。《东轩笔录》卷一载:陶谷“自五代至国初,文翰为一时之冠”,自以为“宣力实多”。然太祖却说:“颇闻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此乃俗所谓‘依样画葫芦’耳,何宣力之有?”①魏泰:《东轩笔录》,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1年,第2687页。② 叶梦得:《石林燕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0页。又《石林燕语》卷四载:“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尝因曲燕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因使举其得意者一联。煜沉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揺风满怀。’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他日复燕煜,顾近臣曰:‘好一个翰林学士!’”②从宋太祖讽刺嘲谑的口吻中,可以看出他对华文浮辞之士的不满。再联系宋太祖对秦王侍讲的所言之辞:“帝王之子,当务读经书,知治乱之大体,不必学作文章,无所用也。”③司马光:《涑水记闻》,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0页。这里所说的文章,即指那些没有实际功用而徒具文采的浮文。毫无疑问,在统治者心中,纯粹以声律辞采为知识才能的人士,是不符合以文治国的文化策略要求的。
要实现以文治国的目的,必须让士子通过相关文献典籍的学习,始终维护封建君权统治和文化伦理秩序,实现社会的长久稳定;在极为丰富历史资源中,寻求到经邦治国的智慧、方法,解决社会政治和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太宗所谓“夫教化之本,治乱之原,苟非书籍,何以取法?”④苗书梅等点校:《宋会要辑稿》,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34页。实际上就道出了这种思考。由于学习儒经能够培养士子的道德意识,端正思想立场,而学习历史知识,以史为法、为鉴,更具有现实操作性与实效性,因此,统治者在贯彻以文治国的策略时,极力强调“本朝以儒立国”⑤陈亮:《龙川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1册,第509页。,重视经史在以文治国中的作用。对此,宋代统治者多有明确表示。宋太宗曾对近臣说:“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废观书,意欲酌前世成败而行之,以尽损益也。”⑥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28页。真宗对邢昺说:“勤学有益,最胜他事。且深资政理,无如经书。朕听政之暇,惟文史是乐,讲论文艺,以日系时,宁有倦耶!”⑦江少虞:《事实类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4册,第23页。由这些史料可以看出,从经史典籍中寻求治国之道,是统治者积极倡导的文化意识与主张。
但要把以文治国的策略,特别是从历史中获取治国之道的意识,长久地贯彻下去,仅靠积极提倡是不够的。统治者还必须提供一种制度保障,使士子深刻认识到历史学习与个人利禄仕途、事业前程密切关联,自觉地重视历史的学习。这主要是通过科举制度实现的。宋代科举,有进士、制科、九经、五经、三史、三礼、三传、明经之别。其中,前二科最受重视。在继承唐代以诗赋取士的基础上,进士科“自咸平景德以来,省试有三场。一日试诗赋,一日试论,一日试策,诗赋可以见辞艺,论策可以见才识”⑧章如愚:《群书考索》,《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37册,第445页。。特别是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主持政治革新,本着“复古劝学”的目的,基于“有司束以声病,学者专于记诵,则不足尽人材”⑨脱脱等撰:《宋史》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13页。的现实考虑,明确提出:“先试论策,使工文辞者言古今治乱,简其程序,使得以逞,问以大义,使不专记诵。”○10马端临:《文献通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4页。反映出以论策考核士子历史知识的意识。其后,科举政策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以论策考察历史知识,成为统治者的一贯主张。如,绍兴七年,宋高宗在回答礼部侍郎吴表臣时,明确表示:“诗赋止是文词,策论则须通知古今,所贵于学者,修身齐家治国以治天下,专取文词,亦复何用?”○11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38页。至于制科考试,主要以策论为主。“凡应诏者,先具所著策、论五十篇缴进。两省侍从参考之,分为三等,次优以上,召赴秘阁,试论六首,于《九经》、《十七史》、《七书》、《国语》、《荀》、《扬》、《管子》、《文中子》内出题。”○12脱脱等撰:《宋史》第11册,第3649页。至于九经、三史等经史性科目,自然多以古代儒家思想、典制、人物等历史性知识作为考核内容。特别是明经科,自嘉祐二年(1057)增设以来,不再侧重于记诵,而是“各问大义十条”,“策时务三条”○13脱脱等撰:《宋史》第11册,第3615页。,也需要以丰富的经史知识进行分析。总而言之,与唐代以诗赋取士相比,在以文治国的策略下,宋代科举考试极其重视以策论等文体来考核士子的历史学识,从而强化了史学在士子心目中的地位。
同时,在仕途方面,是否具有历史才能,能否从历史中寻绎为社会现实政治所需的政理,也是官员获得统治者认可从而得以升迁一大因素。《宋史·王蔺传》载:“一日,上袖出幅纸赐之,曰:‘比览陆贽《奏议》,所陈深切,今日之政恐有如德宗之弊者,可思朕之阙失,条陈来上。’蔺即对曰:‘徳宗之失,在于自用,遂非疑天下士。’退即上疏,陈德宗之弊,并及时政阙失。上嘉纳之。迁起居舍人。”①脱脱等撰:《宋史》第34册,第11854页。《黄裳传》载:“裳每劝讲,必援古证今,即事明理,凡可以开导王心者,无不言也。绍熙二年,迁起居舍人。”②脱脱等撰:《宋史》第34册,第12001页。《李大性传》载:“服阕,进《典故辨疑》百篇,皆本朝故实,盖网罗百氏野史,订以日历、实录,核其正舛,率有据依,孝宗读而褒嘉之。擢大理司直,迁敕令所删定官,添差通判楚州。”③脱脱等撰:《宋史》第34册,第12048页。由此可见,是否具有历史才能,并从中探寻政理,对官员的仕途升迁都产生着较大影响。这种选任机制使士子纵使已步入仕途,也必须保持着对历史的关注。
与前代相比,宋代的书籍刊刻、印刷技术得到了很大提高。为保证以文治国策略的顺利实施,宋代统治者非常注重书籍的刻印。当时的国子监、崇文院等文化教育机构,其职能之一就是负责刻印。国子监有专门下辖机构印书钱物所,后改为国子监书库官。“掌印经史群书,以备朝廷宣索赐予之用,及出鬻而收其直以上于官。”④脱脱等撰:《宋史》第12册,第3916页。崇文院也负责“校勘及抄写书籍,雕造印版”⑤程俱撰、张富祥校证:《麟台故事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8页。。在雕印活动中,宋代极重史书。仅以北宋初期为例:真宗咸平三年(1000),“十月,诏选官校勘《三国志》、《晋书》、《唐书》”;“五年,校毕,送国子监镂板”。⑥苗书梅等点校:《宋会要辑稿》,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11页。乾兴元年(1022),“十一月,判国子监孙奭言:‘刘昭注补《后汉志》三十卷,盖范晔作之于前,刘昭述之于后,始因亡逸,终遂补全,其于《舆服》、《职官》足以备前史之阙。乞令校勘雕印颁行。’从之。……天圣二年送本监镂板”⑦苗书梅等点校:《宋会要辑稿》,第216页。。以上仅是就朝廷官刻而言。另外,还有坊刻、家刻。特别是坊刻,多以经济利益为中心,追逐科举时风,印刻了较多的历史性书籍,也使士子获得、学习史书便捷起来。在唐代时期,书籍多靠抄写而不易得。到了宋代,伴随着雕印技术的应用,经史在实现批量化生产的同时,也实现了社会普及化、民间化。它不再是为上层阶级独占的文化珍宝,一般士庶之家也很容易获得。《续治通鉴长编》卷六十载:“景德二年,五月戊申朔,幸国子监阅书库,问祭酒邢昺书板几何。昺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史正义皆具。臣少时业儒,观学徒能具经疏者百无一二,盖传写不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时之幸也。’”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333页。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59页。就反映了在雕印技术条件下经史典籍的社会普及化。
受统治者的积极提倡、科举考试的规定、官员升迁导向等因素影响,同时,经史典籍又实现了普及化,士子非常重视历史学习。由于历史知识涉及政治、经济、思想、典制等内容,非常繁复,学习起来费时费力,因此宋代士子博览强记,力学、苦学成风。《宋史·丁度传》载:“度强力学问,好读《尚书》,尝拟为《书命》十余篇。大中祥符中,登服勤词学科。……度著《迩英圣览》十卷、《龟鉴精义》三卷、《编年总录》八卷,奉诏领诸儒集《武经总要》四十卷。”○10脱脱等撰:《宋史》第2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761 9764页。《王刚中传》载:“刚中博览强记。绍兴十五年进士第二人。……每侍讲,极陈古今治乱之故、君子小人忠佞之辨。……无他嗜好,公退惟读书著文为乐。有《易说》、《春秋通义》、《仙源圣纪》、《经史辨》、《汉唐史要览》、《天人修应录》、《东溪集》、《应斋笔录》,凡百馀卷。”○11脱脱等撰:《宋史》第34册,第11862 11864页。《王当传》载:“幼好学,博览古今,所取惟王佐大略。……遂著《春秋列国名臣传》五十卷,人竞传之。(王)当于经学尤邃《易》与《春秋》,皆为之传,得圣人之旨居多。又有《经旨》三卷,《史论》十二卷,《兵书》十二篇。”○12脱脱等撰:《宋史》第37册,第12848页。可见,通过博览强记,苦力为学,宋代士子完成了从唐代纯粹文辞到文章学问之士的转换,文史通融,富有历史学识,成为突出的主体文化特征。这种特征使他们可以参与到史学阵营中,成为其中的主要学者、成员,也可以把宋代的史学思想、精神真正渗透到史论诗的创作中。
以史为鉴是中国古代史学的优良传统。从先秦的“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①《诗经·大雅·荡》,见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61页。,到唐代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②唐高祖《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见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466页。,这些认识说明,古代社会始终在关注着历史的鉴戒意义、功能。到了宋代,由于统治者实行了以文治国的政治体制,对经史所具有的现实作用是站在国家文化策略的高度来看待的,因此史鉴思想、精神更为成熟与深刻。每位帝王对此均有深识。如太宗对宋琪等人云:“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毎见前代兴废以为监。”③江少虞:《事实类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4册,第20页。真宗尝谓大臣王旦等曰:“经史之文,有国家之龟鉴。保邦治民之要,尽在是矣。然三代之后,典章文物,制度声名,参今古而适时用,莫若《史》、《汉》,学者可不尽心焉!”④江少虞:《事实类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4册,第25页。仁宗尝谓辅臣云:“朕听政之暇,于旧史无所不观,思考历代治乱事迹以为监戒。”⑤王应麟辑:《玉海》第2册,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1033页。这些言论多被视为宋代的“祖宗圣训”,说明“以史为鉴”已被抬升到前所未有的文化高度。在司马光《资治通鉴》那里,统治者的这种史鉴意识体现得更加充分。治平三年,英宗命司马光设局于崇文院,编辑《历代君臣事迹》。四年十月,编辑成后,神宗因此书“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⑥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见司马光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8页。,赐名“资治通鉴”,并为之序。
一种史学思想、精神的提倡固然重要,但它能否对社会产生重大影响,还要看时人对它的接受状况。应当说,史鉴精神、思想在初唐时期已比较成熟,但它的接受、应用主体主要是以李世民、魏征等为代表的政治家,接受群体的范围是有限的。到了宋代,随着注重经史、以文治国的国家政治策略的确立,以及士子文史通融文化人格的构建,史鉴思想、精神不再仅仅局限于帝王重臣等少数政治人物,而是为广大的士子所认可与接受。这一点仅从《新唐书·艺文志》与《宋史·艺文志》“史类”所载的史著名称即可看出。前者所载的以“鉴”字命名的史著,寥寥无几,仅贺兰正《举选衡鉴》、王行先《律令手鉴》与李崇《法鉴》等三部,都是属于职官、刑法方面的著作,还不能称为传统意义上的史鉴著作。而后者所载,数量众多,如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张栻《通鉴论笃》、石介《唐鉴》、范祖禹《唐鉴》、李舜臣《江东十鉴》、彭龟年《内治圣鉴》、李淑《三朝训鉴图》、欧阳安永《祖宗英睿龟鉴》、喻观能《孝悌类鉴》等。这还不包括遗漏的著作在内。如,《文苑传》载:“(江休复)少强学博览,为文淳雅,尤善于诗。……著《唐宜鉴》十五卷、《春秋世论》三十卷,文集二十卷。”⑦脱脱等撰:《宋史》,第37册,第13092 13093页。可知,江休复有《唐宜鉴》一著。可以说,与唐代相比,这些史著均以“鉴”字为书名,数量丰富,充分说明以史为鉴已衍变成一种社会化思潮,在士林中广为普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标举与倡扬。
在以史为鉴精神广泛渗透于士林的条件下,当士子以诗的文体形式表达对历史的评论与反思,即进行史论诗创作时,必然会以这种精神作为指导。宋王得臣《麈史》卷中载:“张颂公美,颍昌人,举进士不第,尝馆于吾家义方斋。畏谨自律,读书外口不及他事,然好吟诗,……尝咏唐君臣得失之迹与其治乱之辨,可为世鉴者凡百篇。元丰末,至京师欲上之。会永裕不豫,囊其书归。有志而不达,惜哉!”⑧王得臣:《麈史》卷中,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51页。又南宋末期,徐钧著有史论组诗《史咏集》,《全宋诗》辑录为两卷。关于此集的编撰目的、旨趣,黄溍序云:“金华兰溪徐章林先生夙有闻家庭所传先儒道德之说,而犹精于史学,凡司马氏《资治通鉴》所记君臣事实可以寓褒贬而存劝戒者,人为一诗,总一千五百三十首,命之曰史咏。其大义炳然一本乎圣经之旨,诚有功于名教者也。”⑨黄缙:《徐见心先生史咏后序》,见阮元:《宛委别藏》第104册徐钧《史咏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又,陈普创作了数量繁多的史论诗,如《杜预》云:“晋武良心独未亡,娼家渎礼自多妨。洛中冠盖无多日,元凯春秋亦短长。”其自注云:“晋武欲行丧礼,良心也。即位之初,蔚然贤主,……为其臣者,当其欲行丧礼之时,遂其良心,导之以古训,扩其心而充之,事事以丧礼为准则,成汤可及,尧舜亦可为矣,运祚讵可量哉。裴秀、傅玄苟偷无识,杜预《春秋》之学亦为邪说以沮之,使其良心不继,荒怠日生,既终皇太后丧,而声色宴游之事作,始终如两人。盖礼乐者,久长深远之具,晋室得非其道,乱亡不久,故有贤君而不生良佐,始虽暂治,终于大乱。此则创业垂统者之所当戒也。”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3836页。可以看出,无论是史论体专集的编撰,还是具体的诗作,都贯穿着强烈的史鉴精神与意识。
以史为鉴是就历史的现实政治功能而言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士子必须在纷纭多变的历史表象中,探寻历史发展演变的原因,从而总结出治国为政之道。而历史的发展演变涉及人事、自然、经济、军事、地理等多重因素,是诸种历史因素合力的结果。其中,人是历史活动的主体。从这个角度出发,宋代戒鉴史学思想最重视人在历史活动中的作用与影响。欧阳修云:“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②欧阳修:《新五代史》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05页。二程云:“治则有为治之因,乱必有致乱之因,在人而已矣。”③《河南程氏粹言》卷一,见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214页。范祖禹云:“其治未尝不由君子,其乱未尝不由小人,皆布在方策,显不可揜。”④范祖禹:《范太史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00册,第397页。叶适云:“天下之祸,无大于莫之使而自亡;自亡者,非天也,其人而已矣。”⑤叶适:《水心别集》卷六《五代史》,见刘公纯等点校:《叶适集》,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24页。都表现出从人事角度解释历史发展演变的思想意识。在这种史鉴思想的影响下,史论诗对历史治乱兴亡的解释虽然角度各异,具体结论也不尽相同,但总体上讲,很少从经济、自然、地理等因素考虑问题,多立足于人事表达对历史的认知。如刘敞《览古》二首其一云:“固国不须险,用兵不须强。域民在所守,威敌在所良。由余仕诸戎,秦穆警封疆。晏子犹在齐,范昭识难亡。小国有其人,大国岂易当。奈何亿万师,牧野遂煌煌。”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9册,第5737页。认为国家的安危和地理险要、兵力强盛等没有太大的关系,主要在于国家是否有由余、晏子等贤臣良才,揭示了能否重用贤才与国家安危的关系。苏轼《读王衍传》云:“文非经国武非英,终日虚谈取盛名。至竟开门延羯寇,始知清论误苍生。”⑦冯应榴辑注,黄任轲、牛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26 2427页。指出以王衍为代表的士子清谈成风,不关心国事,无是非之心,导致了西晋社稷动荡,生灵涂炭。刘克庄《秦纪》:“土广曾吞九云梦,民劳因起一阿房。人皆怜楚三户在,天独知秦二世亡。”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8册,第36739页。认为秦国一统后,不恤民情,过度劳役、压迫民众,是其灭亡的主因。可以看出,三诗对国家安危存亡的认识观点各异,但均从人事角度进行解释,透露出“始知成败尽由人”⑨文同:《读史》,见《全宋诗》第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5360页。的历史发展意识。
在以人治、专制为特征的封建社会,国家的治理与衰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最高统治者的为政能力、道德意识。宋人对此多有明确的理论表述。司马光上疏神宗云:“夫治乱安危存亡之本源,皆在人君之心。”○1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14册,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8481页。吕祖谦云:“人主一心,实治乱安危之所从出。”○11《东莱吕太史文集》卷三《淳熙四年轮对劄子》,见黄灵庚、吴战垒主编:《吕祖谦全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页。冯椅云:“夫天下治乱,未尝不在乎君也。”○12冯椅:《厚斋易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6册,第793页。基于这种共同的思想认识,史论诗在从人事角度思考治乱兴废时,尤其注重从君主角度探寻兴亡之因。如,孔武仲《读梁武帝纪》云:“破除纲纪事虚空,可恨萧家一老翁。鱼烂土崩俱自取,不须侯景到江东。”○13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10323页。指出梁朝的乱亡不是由于侯景之乱,而是武帝长期佞佛、咎由自取的结果。王十朋《吴王夫差》云:“西施未必解亡吴,只为馋臣害霸图。早使夫差诛宰嚭,不应麋鹿到姑苏。”○1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6册,第22690页。对传统的女色亡国论进行翻案,认为夫差听信奸臣的谗言才是主要原因。又,赵戣有《咏史》二十二首○15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9册,第36825 36826页。,以时代为序,完全以历代立基开国帝王为史论对象,论述了自上古唐尧至后周太祖的历史演变情况,充分体现了君主为治乱本源的意识。
历史形态是极为繁富芜杂的,要充分发挥它的戒鉴作用,还涉及到历史材料的取舍问题。在这方面,以司马光、朱熹为代表的人士有深刻的体认。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云:“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读之不遍,况于人主,日有万机,何暇周览?臣常不自揆,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16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6册,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第86 87页。朱熹撰有《资治通鉴纲目》,其编选之法是“大书以提要”,具体而言,是指“凡大书有正例,有变例,正例如始终、兴废、灾祥、沿革,及号令、征伐、杀生、除拜之大者,变例如不在此例,而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皆特书之也”。①《御批资治通鉴纲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89册,第3页。同时,他在谈读史之法时说:“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②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96 197页。可以看出,要充分把握历史,发挥其鉴戒作用,就必须注重史料的区分、选择,重在把握关系国家兴衰治乱,具有垂法训诫意义的事件与人物。以这种史学意识为指导,南宋士子非常注重历史题材的选择,秦朝的灭亡,刘邦与项羽的胜败,汉武帝的文治武功是否可取,隋炀帝与隋朝的灭亡,唐玄宗与安史之乱等问题自然成为共同的关注点,史论诗自然也就表现出题材选择的典型性、趋同性。如,以秦亡为题材有邵雍《嬴秦吟》、《始皇吟》,释智圆《读秦始本纪》,王安石《秦始皇》,张耒《读秦纪》二首,刘棐《咸阳》二首,王十朋《秦始皇》、《二世》,刘克庄《读秦纪》七绝、《秦纪》、《二世》,常棠《秦皇庙》、萧澥《读秦纪》等。以安史之乱与唐明皇为题材的,有李觏《马嵬驿》,李周《华清宫》二首,郑獬《明皇》,杜常《骊山》,李廌《骊山歌》,王十朋《明皇》,赵汝鐩《明皇》,王遂《读天宝诸公事》,唐士耻《咏史》等。共同的题材背后,实际上透露出注重史料选择的史鉴思想、精神对史论诗的影响。
宋朝建立之初,为了凸显文治气象,统治者开展了大规模的文献整理运动。太宗时,下诏校刻《五经正义》,“太宗以孔颖达《五经正义》刊板诏孔维与(李)觉等校定。”③脱脱等撰:《宋史》第37册,第12821页。真宗咸平二年:“(邢昺)受诏与杜镐、舒雅、孙奭、李慕清、崔偓佺等校定《周礼》、《仪礼》、《公羊》、《谷梁春秋传》、《孝经》、《论语》、《尔雅义疏》,及成,并加阶勋。”④脱脱等撰:《宋史》第37册,第12798页。官方也以此取士,强调严守经传注疏,不许标新立异。《文献通考》卷三十《选举》三载:“先是,(李)迪与贾边皆有声场屋。及礼部奏名,而两人皆不与。考官取其文观之,迪赋落韵,边论《当仁不让于师》,以‘师’为‘众’,与注疏异。特奏,令就御试。参知政事王旦议落韵者,失于不详审耳;舍注疏而立异,不可辄许,恐士子从今放荡无所准的,遂取迪而黜边。当时朝论大率如此。”⑤马端临:《文献通考》,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86页。毫无疑问,在学风上,宋初承续的是一种汉唐章句义疏之学。这种拘守成说、不重思考的研治方式,很容易导致思想僵化。这与统治者从历史文化中全面汲取国家理道智慧的初衷实际上是相背离的。毕竟,仅仅通过文献典籍的整理与校勘,并号召士子学习,仅是一种重视文治的形式问题。要把以文治国的国家文化策略真正深入地贯彻下去,必须在确立经典文献的法典地位后,通过对它们的研治、阐释,构建立足于宋朝自身现实文化需要的历史文化知识谱系。
在上述文化要求下,为了打破“笃守古义,无取新奇”⑥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20页。的文化局面,一方面,仁宗以后,朝廷通过士子最为看重的文化阵地——科场,传达对历代诸儒章句义疏之学的反思,引导士子实现学风的转换。如欧阳修在《武成王庙问进士策二首》中云:“当汉承秦焚书,圣经未备,而百家异说不合于理者众,则其言果可信欤?”⑦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88页。苏辙在《河南府进士策问三首》首条云:“至唐而传疏之学具,由是学者始会于一。数百年之间,凡所以经世之用,君臣父子之义,礼乐刑政之本,何所不取于此。然而穷理不深而讲道不切,学者因其成文而师之,以为足矣。是以间者立取士之法,使人通一经而说不必旧。法既立矣,俗必自此而变。盖将人自为说而守之耶,则两汉之俗是矣。将举天下而宗一说耶,则自唐以来传疏之学是矣。夫上能立法,以救弊而已,成其俗者,必在于士。将使二弊不作,其将何处而可哉!”⑧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55页。引导士子思索汉唐学风的意图是很鲜明的。另一方面,以欧阳修、石介、孙复、刘敞等为代表的有识之士,在极力批判前代的章句义疏之学的同时,积极提倡建立一种适应时代文化需要的学风。如,孙复在《寄范天章书二》中,对朝廷开科取士以经学大师的传注解说,作为选录士人的标准甚为不满。他说:“不知国家以王、韩、左氏、公羊、谷梁、杜、何、范、毛、郑、孔数子之说咸能尽于圣人之经耶?又不知国家以古今诸儒服道穷经者,皆不能出于数子之说耶?”而且,经过分析,他认为以上诸家对经典的注解,多有乖违圣人旨趣之处,因此没有必要立于太学。基于这种认识,他认为应当“重为注解,俾我六经廓然莹然,如揭日月于上,而学者庶乎得其门而入也”①孙复:《寄范天章书二》,见《孙明复小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第171 172页。。很明显,孙复几乎全面否定了汉唐以来的经学权威,提倡直指文本,自我诠经。可以说,在中晚唐赵匡、陆淳等为代表的《春秋》学派的启发下,宋代士子在研治经典时,多舍传求经,径指文本,极力倡导打破前人章句的束缚,最终形成了疑经辨伪、独抒己见的学术精神、风气。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引陆游之语云:“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②王应麟著、翁元圻等注:《困学纪闻》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95页。就反映了这种学风的变化。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学风的形成,在很大程度是以先秦史著《春秋》的研治而得以畅扬的。由于“尽孔子之心者大《易》,尽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经,圣人之极笔也,治世之大法也”③石介撰、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3页。,因此,为了探究治乱之道,以资世用,宋代士子极为重视《春秋》的研治。孙复《春秋尊王发微》、王皙《春秋皇纲论》、刘敞《春秋权衡》、萧楚《春秋辨疑》、叶梦得《春秋传》等著述,都是基于这种意识的撰述。这些著述始终体现着疑经辨伪、尽发己见的史学精神。如对于孙著,陈振孙点评云:“不惑传注,不为曲说,真切简易,明于诸侯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为多。”④陈振孙著,徐小蛮、顾华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8页。《春秋》作为经史典籍,具有崇高的文化地位,其研治尚且可以不拘成说,大胆致疑,流风所及,宋人在涉及秦后历史时,自然更无拘束。如,据《玉海》卷四十七,北宋时胡旦著有《汉春秋》一百卷,仁宗天圣时进呈朝廷。胡旦“因四百年行事,立褒贬著此书,以拟《春秋》”,“褒贬出胸臆”⑤王应麟辑:《玉海》第2册,扬州:广陵书社,2007年,第895 896页。。王珪《晁君墓志铭》云:“(晁仲衍)又观司马迁、班固、范晔所论,其中或有过之者,因掎其失,折中其义,作《史论》三卷。”⑥王珪:《华阳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3册,第374页。
疑经辨伪的史学精神,使士子在涉及经书史实时,往往敢于对传统的经史之义进行大胆的怀疑发难。此点在史论诗中有鲜明体现,如洪皓《郑人来渝平》、刘敞《哀三良》等。按诸赵与时《宾退录》卷二,洪皓“著《春秋纪咏》三十卷,凡六百余篇”,应是以《春秋》史实为题材内容的史论诗专集,《郑人来渝平》是其中一篇,诗云:“郑人来鲁请渝平,姑欲修和不结盟。使宛归祊平可验,二家何误作隳(堕)成。”⑦赵与时:《宾退录》,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154页。此诗《全宋诗》失辑。所言史实见《春秋·隐公六年》:“六年春,郑人来渝平。”“渝平”二字,《谷梁传》、《公羊传》均作“输平”,“输”与“渝”同从俞声,可通用。对于“渝平”事,《谷梁传》释云:“‘输’者,堕也。‘平’之为言,以道成也。‘来输平’者,不果成也。”⑧承载:《春秋谷梁传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1页。《公羊传》释云:“输平者何?输平犹堕成也。何言乎堕成?败其成也。曰吾成败矣,吾与郑人未有成也。”⑨王维提、唐书文:《春秋公羊传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2页。二家都认为郑国败坏毁弃了与鲁国的和好。而洪皓则据《春秋·隐公八年》“三月,郑伯使宛来归祊”,认为郑国实有弃怨结好的意、举。二家之失在于误把“渝(输)”解释为“堕”,从而导致了对经文完全错误的理解。“三良”事见《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君子曰:‘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先王违世,犹诒之法,而况夺之善人乎?……今纵无法以遗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难以在上矣。’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也。”○1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46 549页。《诗经·秦风·黄鸟》即言其事,《诗小序》云:“《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11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27页。其后,以王粲、曹植等为代表的作家在咏赞三良时,多基于《诗经》、《左传》之义,进行情感抒发。而刘诗则云:“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咄嗟彼三良,杀身徇穆公。丹青怀信誓,夙昔哀乐同。人命要有讫,奈何爱厥躬。国人悲且歌,黄鸟存古风。死复不食言,生宁废其忠。存为百夫防,逝为万鬼雄。岂与小丈夫,事君谬始终。”其序云:“《秦风》有哀三良诗,刺穆公以人从死。后王粲作《哀三良》者,兴曹公以己事杀贤良也。陈思王亦作之者,怨己不及死者也。吾以哀三良仍有余意,犹可赋诗,故复作焉。当有能知者。”○1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9册,第5681页。可见,刘诗从三良生死忠于其君的角度,肯定其殉葬之事,对《诗经》经义与王粲、曹植诸人的思想基调进行了大胆否定。通过这两首诗,即可看出疑经辨伪的史学精神对史论诗的影响。
同时,疑经辨伪、不拘成说的史学精神,使士子不再以前人的经史之见为准绳,而是直接沿袭中晚唐《春秋》学派“不本所承,自用名学”①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08页。的学风,通过对历史事实的细致解读,表现自己的历史见识。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三“博浪沙”载:“张子房欲为韩报仇,乃捐金募死士,于博浪沙中以铁椎狙击始皇,误中其副车。始皇怒,大索三日不获。未逾年,始皇竟死。自此,陈胜、吴广、田儋、项梁之徒始相寻而起。是禠祖龙之魄,倡群雄之心,皆子房一击之力也,其关系岂小哉!余尝有诗云:‘不惜黄金募铁椎,祖龙身在魄先飞。齐田楚项纷纷起,输与先生第一机。’”②罗大经:《鹤林玉露》,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269页。对于张良狙击秦始皇之事,史家虽有记述,但少有议论;士子在吟咏时,多泛泛而谈。如,晚唐胡曾《博浪沙》云:“嬴政鲸吞六合秋,削平天下虏诸侯。山东不是无公子,何事张良独报仇。”③《全唐诗》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7480页。而罗氏则通过对史实的解读与辨析,深入挖掘了张良博浪沙事的意义,认为它直接开启了反秦义事。又卷四“钓台诗”条载:“近时戴式之诗云:‘万事无心一钓竿,三公不换此江山。当初误识刘文叔,惹起虚名满世间。’句虽甚爽,意实未然。今考史籍:光武,儒者也,素号谨厚,观诸母之言可见矣。子陵意气豪迈,实人中龙,故有‘狂奴’之称。方其相友于隐约之中,伤王室之陵夷,叹海宇之横溃,知光武为帝胄之英,名义甚正,所以激发其志气,而导之以除凶剪逆,吹火徳于既灰者,当必有成谋矣。异时披图兴叹,岸帻迎笑,雄姿英发,视向时谨敕之文叔,如二人焉,子陵实阴有功于其间。天下既定,从容访帝,共榻之卧,足加帝腹,情义如此。子陵岂以匹夫自嫌,而帝亦岂以万乘自居哉!当是之时,而欲使之俯首为三公,宜其不屑就矣。史臣不察,乃以之与周党同称。夫周党特一士耳,岂若子陵友真主于潜龙之日,而琢磨讲贯,隐然有功于中兴之业者哉。余尝题钓台云:‘平生谨敕刘文叔,却与狂奴意气投。激发潜龙云雨志,了知功跨邓元侯。’‘讲磨潜佐汉中兴,岂是空标处士名。堪笑史臣无卓识,却将周党与同称。’”④罗大经:《鹤林玉露》,见《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5册,第5283 5284页。一般多认为严子陵是鄙弃富贵的高士。而罗氏则通过对史实的细致考辨,认为严子陵绝不是空有大名的隐士,而是激发帝志,对汉室中兴有重大影响的人物。深识灼见确实有别于前代史臣之论。由于立足于史实本身,而每个人对史实的解读多有不同。这必然会导致史论诗观点新颖,议论深入新奇,具有鲜明的创新性。这由罗氏之诗即可看出。
对于既定的历史事实,史家名儒、前贤时哲多有定论或评价。为了打破成说,宋代士子非常善于从不同的历史视角、因素思考问题,“在作史者不到处别生眼目”⑤费衮撰、骆守中注:《梁溪漫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203页。,从而促成了翻案体咏史诗的盛行。王安石《商鞅》、项安世《黄州赤壁下》、金朋说《李密陈情表》、陈耆卿《读商君传二首》、陈普《张华》等诗,都是翻案体的代表作。如陈作云:“大信之信本不约,至诚之诚乃如神。欲识唐虞感通处,泊然无物自相亲。”“计事应须远作程,快心多酿后灾成。遁来关下无人舍,正为商君法太行。”其诗序云:“荆公诗云:‘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余谓鞅非诚信者,虑民不服,设徙木事以劫之,真诈伪之尤耳。欲政必行,自是一病,古人之治,正其本而已,行不行非所计也。荆公以新法自负,不恤人言,患正堕此,故余诗反之。”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6册,第35201页。本来王安石的《商鞅》已是翻案之诗,重在纠正世俗之见。陈氏又转为翻案,重在批判王氏之说。二人对商鞅的识见都非常深刻,但观点针锋相对,其原因在于二人观察历史的视角不同。再如陈普《张华》:“应是诸公爱阮咸,所天亦把付清谈。张林若责金墉后,当日张华死更甘。”自注云:“清谈以来,三纲久废。故张林诘张华,但责其不死太子,而不责其不死太后。真西山(真德秀)曰:世之论华者,皆曰成乾之谏不从而去,此其所以及祸也。愚谓不然,方杨太后之废也,三纲五典于焉扫地,华尝谏矣,而不见从,于是时隐身而去,乃全进退之节。华方安然进居相位,坐视杨后见弑而不能救,逆天背理,孰甚于此!孔子称由、求为具臣,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姑犹可弑,太子其不可废乎?故曰:华之当去,在杨太后见废之时,不在愍怀见废之日矣。”⑦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9册,第43837页。针对西晋张华应于何时隐身而退,以免杀身之祸的问题,从西晋末年的形势及其所作所为的角度出发,力驳真德秀之说,分析细致,翻案有据。通过二陈之作可以看出,在不拘成说的史学精神影响下,当时的翻案之风是非常强烈的。
在宋代政权建立后,一些知识分子为了解决“国家与秩序的合法性危机”,“重新确立思想秩序”①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2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0 171页。,一方面对儒家经史典籍进行重新诠释,对传统儒义进行提炼、升华,建立以“道”、“理”为核心范畴的思想话语体系,增强了儒学的思辨性与形而上气质,实现了从传统儒学到以理学为主体的新儒学的成功转型。另一方面,本着“史者儒之一端”②司马光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868页。的思想认识,宋代士子尤其是理学之士改变了宋代以前经史相离的文化形态,成功实现了史学指导思想的儒学化。由于史学思想是思想领域的一部分,是时代哲学思想在历史领域的一种反映,因此,要探讨宋代史学思想、精神必须注意分析此时期的哲学思想。
在哲学观上,以二程、朱熹等为代表的儒者提出:“天下之理一也,途虽殊而其归则同,虑虽百而其致则一。”③《周易程氏传》卷第三,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下册,第858页。“宇宙之间,一理而已。”④朱熹:《晦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5册,第383页。他们认为“理”是宇宙的本原,万事万物在发展运动的过程中都体现、贯穿着“理”。其中,社会历史的发展演变更是如此。“盖皆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若其消息、盈虚、循环不已,则自未始有物之前,以至人消物尽之后,终则复始,始复有终,又未尝有顷刻之或停也。”⑤朱熹:《晦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5册,第383页。“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易也,时也,道也,皆一也。自其流行不息而言之,则谓之易,自其推迁无常而言之,则谓之时,而其所以然之理,则谓之道。时之古今,乃道之古今。”⑥朱熹:《晦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4册,第137页。罗点上书孝宗云:“儒者之道,与天地相为终始,与古今相为表里,与风俗相为盛衰,与治乱相为升降。”⑦袁燮:《絜斋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154页。可以说,“理”、“道”作为本原性哲理范畴,一直贯彻在历史发展之中。历史的演变实际上是“道”、“理”的演变,治乱兴废的历史表象实际上是“道”、“理”的显晦强弱在社会发展中的体现。
这种历史发展根于“理“、”道”的史学精神对史论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方面,由于“理”、“道”是宋儒提炼出的极具概括性的哲学范畴,宋代新儒学也以之为核心,实现了思辨性的加强与形而上品质的提升。以此为基础,与中晚唐时期⑧关于此点,参见韦春喜:《中晚唐史学精神与史论体咏史诗》,《史学史研究》2010年第1期。相比,宋代士子在表达对历史发展本质问题的思索时,往往以“理”、“道”为本,使史论诗的内蕴上升到一种哲学层面,体现出鲜明的历史哲学性质。这种性质与特征是前代所不具备的。如陈普《禹汤文武周公》云:“千圣相承惟道一,忧勤惕厉意尤深。至诚之理元无息,有息良非天地心。”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9册,第43782页。于石《读史七首》其一云:“厥初开辟浩难名,帝降而王绪可寻。百代相因三代礼,七弦何似五弦琴。时逢否泰有消长,道在乾坤无古今。所以孟轲生战国,欲承三圣正人心。”○1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70册,第44146页。另一方面,本着“时之古今,道之古今”的历史哲学意识,士人在探究治乱时,往往以“道”、“理”作为着眼点,以道观史,行道多兴,废道则衰,成为基本的史论立场。如于石《读史七首》其六:“莫言世事祗如棋,千载是非人共知。吾道废兴时否泰,人才进退国安危。诗书未火秦犹在,党锢无钩汉亦衰。覆辙相寻多不悟,抚编太息此何时。”○11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70册,第44147页。金朋说《五季梁主》:“弑君杀父乱纲常,弟戮其兄促灭亡。上下交征仁义绝,背违天理应难昌。”○12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1册,第32209页。治乱兴衰系于“道”、“理”行废的史论立场是很鲜明的。
既然“理”、“道”一直贯穿于社会历史的发展中,因此史学研究应当以“理”为本,根本任务是透过历史变化的表象,探究其兴废存亡之“理”。程颐云:“凡读史,不徒要记事迹,须要识治乱安危兴废存亡之理,且如读高帝一纪,便须识得汉家四百年终始治乱当如何,是亦学也。”○13《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见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32页。朱熹云:“是其粲然之迹、必然之效,盖莫不具于经训史册之中,欲穷天下之理而不即是而求之,则是正墙面而立尔,此穷理所以必在乎读书也。”○14朱熹:《晦庵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3册,第236页。都表达了以理观史,历史研究重在求理的史学精神。由于“理”、“道”是一个总体性的哲理范畴,是对宇宙中万事万物规则、性质的总括,具体到社会、历史而言,它必须再作出更准确的界定,从而为历史的分析、研治提供更明确的意义指向。在这种要求下,具有社会伦理道德符号意义的“义”字被冠诸“理”前,“义理”成为宋代更为看重、强调的史学研究概念。对此,宋人多有明确的理论表述。范祖禹在《进<唐鉴>表》曾明确提出,治史必须“稽其成败之迹,折以义理”①范祖禹:《范太史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0册,第198页。。杨时云:“《春秋》昭如日星,但说者断以已意,故有异同之论,若义理已明,《春秋》不难知也。”②杨时:《龟山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5册,第194页。朱熹云:“读书既多,义理已融会,胸中尺度一一已分明,而不看史书,考治乱,理会制度典章,则是犹陂塘之水已满,而不决以漑田。若是读书未多,义理未有融会处,而汲汲焉以看史为先务,是犹决陂塘一勺之水以溉田也,其涸也可立而待也。”③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95页。
在注重义理的史学精神的影响下,宋代史论诗多从纲常伦理、礼制教化等角度,探讨社会治乱兴废的根源,评价古今人物,发明史实之义,在历史认知上具有鲜明的道德化、义理化倾向。如张耒《项羽》:“沛公百万保咸阳,自古柔仁伏暴强。慷慨悲歌君勿恨,拔山盖世故应亡。”④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0册,第13245页。认为是否“柔仁”是得失天下的主要原因,项羽慷慨悲歌的结局是由于他走向了“柔仁”的反面——“暴强”,因此其兵败灭亡是必然的。又,罗必元《卞壸墓》:“节义之风古所褒,清谈于晋视如毛。百年王谢丘墟了,惟卞将军墓最高。”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5册,第34357页。卞壸,东晋时人,在崇尚清谈的社会风尚下,勤于吏事,不苟同时好,忠于王室,为平定苏峻之乱苦战而死。此诗认为,引领清谈风流的王、谢诸家名士已随历史的远逝而黯淡无名,只有卞壸以“节义之风”为世所褒,声名颇高。又,林同选择古代以孝著称的人物,著称《孝诗》一卷。仅以其《皇甫谧》为例:“尽弃平生物,惟赍一孝经。死犹不忘孝,临没苦丁宁。”题下注云:“遗令平生之物皆无自随,为赍《孝经》一卷。”⑥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5册,第40623页。可以看出,这三首诗都是以儒家的仁、义、孝等纲常伦理观念来进行史论,透露出鲜明的历史认知道德化、伦理化特征。同时,注重义理的史学观对史论诗的历史人物题材选择倾向也产生了很大影响。由于史论诗以人物评价为核心,面对众多的历史人物,宋代士子必须进行精心择取,以更好地体现义理。在此情况下,前贤名儒、高隐大德自然很容易走进士子的史论视野,褒儒颂隐成为史论诗的一大风气。如,王安石、薛季宣、陈普等有同题《孔子》,强至、刘克庄、舒岳祥等有同题《伯夷》;李复、刘克庄、叶茵等有同题《陶渊明》,题目稍异的还有刘攽《咏陶潜八首》、高吉《读渊明传》、范浚《陶潜咏》、苏洞《陶令》、徐钧《陶潜》等。以严陵为题的更是枚不胜举,如许中、林季仲、林洪、连文凤等有同题《钓台》,其他又有杨时《严陵钓台》、陈冠道《题严子陵钓台》、叶茵《严子陵》、李昴昂《过严子陵钓台》、史吉卿《严子陵钓台》、连文凤《钓台》、林景熙《谒严子陵祠》等。在此,以徐钧《孟轲》、舒岳祥《伯夷》、史吉卿《严子陵钓台》等为例。徐作云:“战国谁能识道真,故将性善觉生民。七篇切切言仁义,功利场中有此人。”⑦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8册,第42829页。舒作云:“四海归周莫不臣,首阳山下饿夫身。清风万古何曾死,愧死当时食粟人。”⑧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5册,第41014页。史作云:“功名束缚几英豪,无怪先生抵死逃。坐钓桐江一派水,清风千古与台高。”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5册,第41063页。可以看出,以这三诗为代表的上述作品多重在挖掘名儒高隐弘扬理道、鄙弃名利、注重操守的品格与精神,共同的人物选择与内涵主旨的背后,实际上反映了注重义理的史学精神对史论诗的影响。
“盖史之作,以才过人为主,其法必合于《春秋》。”○10吕南公《灌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3册,第147页。在很大程度上,宋代义理史学精神是以《春秋》学的研治而得以畅行的。为适应当时统治阶级思想文化建设的需要,宋代认为《春秋》蕴含着“经世之大法”○11石介撰、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3页。,因此极为重视《春秋》的研治。按诸《四库总目提要·经部春秋类》,“春秋学”著作有114部1138卷,其中宋人撰38部670卷,为数最多。自孙复《春秋尊王发微》撰成以来,宋人虽然对具体问题有不同的认识,互有轩轾,但在《春秋》主旨上,均认可孙氏的尊王之义。如沈棐《春秋比事》认为:“春秋之义莫大于尊王,罪莫大于不尊王。”①沈棐:《春秋比事》,《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3册,第40页。李琪《春秋王霸列国世纪编》云:“《春秋》一经,总摄万事,而大本始于尊王。圣人盖谓尊卑不著,则人纪不建,而天理熄矣!尚何万事之有存哉!尊王之义设,而后是是非非昭明而不舛,此《春秋》所由作乎!”②李琪:《春秋王霸列国世纪编》,《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6册,第184页。吕大圭《吕氏春秋或问》云:“《春秋》之作,为尊王而作也。”③吕大圭:《吕氏春秋或问》,《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7册,第543页。都表达出强烈的尊王为本的史学精神。
这种意识必然会导致宋代史论诗在进行义理探求时,始终以尊王为中心,具有鲜明的正统意识,多注重选择忠君为国、为维护民族利益而勇于献身,或篡位僭越、专权独断、违反君臣大义的人物,进行赞扬贬斥,从而形成了极其鲜明的褒贬之风。如魏了翁《过屈大夫清烈庙下》、徐钧《屈原》、刘敞《朱云》、金朋说《折槛吟》、宋祁《读张巡故事》、朱松《睢阳谒双庙》、曾伋《题张许双庙》,李行中《读颜鲁公碑》、张元干《拜颜鲁公像》、朱翌《颜鲁公画像》、胡舜举《颜鲁公祠》、陆游《读唐书忠义传》、徐钧《颜杲卿》、陈普《颜杲卿》等,分别以战国时屈原,汉代朱云,唐时张巡、许远、颜真卿、颜杲卿等爱国忠义之士为史论对象。而金朋说《司马昭弑魏主》、《五季梁主》、《五季石晋》,蔡沈《读王莽传寄廖判府》,刘克庄《蹙操》、《魏志》、《汉儒》二首其一,郭居安《曹操》、《司马懿》,徐钧《桓温》、《安禄山》,陈普《侯景》等,则以篡位僭越或支持僭伪政权的人物为贬斥对象。在此,仅以张元干《拜颜鲁公像》、陈普《侯景》二诗为例。张作云:“吴兴祠堂祀百世,凛凛英姿有生意。坐令异代干没儿,莫敢徜徉来仰视。唐家纲纪日陵迟,僭窃相连益昌炽。我公人物第一流,皇天后土明忠义。屹然砥柱立颓波,未觉羊肠隳坦履。欲回希烈叛逆心,老夫但知朝觐礼。年垂八十位太师,平生所欠惟死耳。死重泰山古所难,杞鬼窃柄犹偷安。安知我公本不死,汝曹有知当骨寒。丰碑法书屋漏雨,政与丹青照千古。天遣神物常守护,要使乱臣贼子惧。”④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1册,第19900页。此诗把颜真卿置于“唐家纲纪日陵迟,僭窃相连益昌炽”的社会环境中,褒扬他的忠义精神,而尾句“要使乱臣贼子惧”则是对《春秋》尊王大义的直接表达。陈作云:“曹操桓温不自持,跛侯面上雨淋漓。奸人何事乾坤里,一日雷霆十二时。”自注云:“羞恶之心,奸雄不能减。曹操至强,桓温至忍,当其为不道时,皆流汗沾衣,况侯景哉。圣贤言语,道尽千万世人心事。”⑤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9册,第43846页。侯景,南北朝时人,先叛东魏入梁,后发动变乱,叛梁自立。此诗通过他面见梁武帝时“不敢仰视,汗流被面”⑥司马光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010页。这一细节,表达对不尊王道、僭位不轨之人的严厉批判。可以看出,以这两首为代表的史论诗褒贬意识极其鲜明,透露出浓厚的正统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