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成德《侧帽词》考

2012-08-15 00:54赵秀亭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弹指刻本康熙

赵秀亭

纳兰成德早期词曾结集为《侧帽词》(或称《侧帽集》),今不传。学界对《侧帽词》所知甚少,甚至怀疑是否真有过《侧帽》。近时学者李一氓说:

纳兰性德的词集,初有《侧帽》之名。早期全刻本有《通志堂集》和张见阳《饮水诗词集》两种,皆刻于康熙三十年(1691),时纳兰已故世六年。但两者都没有提到《侧帽》的名字。假如确实存在过《侧帽词》的话,那可以猜测刻于康熙十五年(1676)以前,至于和顾贞观的《弹指词》的合刻,则在康熙十六年间去了。[1]

但若细加考索,则发现《侧帽词》尚不是一个渺茫的“猜测”,它的基本情况仍清晰可知。

是否曾有《侧帽词》?成德的同时师友记载如下:

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所著《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者,皆词也。

严绳孙、秦松龄《纳兰君祭文》:《侧帽》《饮水》,兄集我收。

邹显吉《纳兰君挽诗》:一编遗《侧帽》,再读倍沾巾。

上引三文俱见《通志堂集》卷十九、二十附录。李一氓称《通志堂集》“没有提到《侧帽》的名字”,属失察。

成德文友丁炜《紫云词》有《风流子》词,副题“秋尽友人邀猎,用《侧帽词》韵”。另一文友徐在《词苑丛谈》卷五提到“《侧帽词》西部冯氏园看海棠《浣溪沙》”词。丁、徐所谓“侧帽”,显为词集名,而且藉知成德《风流子·秋尽友人邀猎》、《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二阕就在《侧帽词》内。

金明柳,一丝丝。遗鞭处,卷帘时。西园夜雨不禁支。凭侧帽,翻调笑,琢新词。 砑笺腻,红豆记。减字偷声亲缀。伤春客,春思。都无意,却寻味,个侬知。

记述了《侧帽词》的内容与风格的总体特色。副题中的“侧帽”,当然也是词集名。

成德确有《侧帽词》,不须置疑。

一般认为,《侧帽词》取名“侧帽”,命意用《周书·独狐信传》:

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民吏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

商务新版修订本《辞源》即说:“清纳兰性德有《侧帽词》,义取此。”[2]青年纳兰成德表述过他向慕的一些古人,如王羲之、赵孟等艺事人物,未闻有独孤信。“侧帽”语辞出自《独孤信传》,也仅此而已。《侧帽词》的得名,有更切近的现实原因。

《侧帽词》是成德词的第一次结集,由其新交顾贞观删定。考知成、顾交谊过程,即知《侧帽》原委。

顾贞观(1637-1714),字华峰,号梁汾,无锡人;才名与同邑秦松龄、严绳孙相亚。康熙三年考选内秘书院中书舍人,五年举顺天乡试,擢内国史院典籍。七年丁忧归。服除,因故未补,退出仕途。门人邹升恒撰《顾先生传》记:

丙辰(按为康熙十五年),应纳兰相国聘入都。相国长君成德,字容若,才调无双;与先生晨夕唱和,契若胶漆。[3]纳兰相国,即成德父明珠,时在吏部尚书任。明珠家当时没有需馆师教授的蒙童,礼聘顾梁汾的实是明珠长子成德。丙辰春,成德进士高第未得馆选,无奈赋闲,颇为苦闷。自四月严绳孙南归后,亟望有增益学识、切磋词艺的文友相伴;他计划编选的当代词学词集,也须熟谙晚明至清初词坛的通人为助。经徐乾学、严绳孙推荐,顾梁汾约于康熙十五年九、十月间抵京至明府。

梁汾曾在一首诗中忆及初识成德的缘由:

萧统楼开昔见招,陈蕃榻在今重借。展图忽忆蕊香幢(梁汾原注:容若斋名),梦里红香吹暗麝。[4]

以昭明太子萧统延客编 《文选》来类比成德昔日见招,表明因应邀编书而与成德相识;邀请者为成德本人。

纳兰成德每以和师友共同编书来提高学问。如和徐乾学编《通志堂经解》以通经籍,和韩编《明文选》以通明人古文,和梁佩兰编宋词以知两宋词派流变,[5]等等。请梁汾来京,则为了选编《今词初集》,以了解当世词家。该书年内辑成初稿,后经增补,于康熙十七年刊刻,今仍存世。

成德和梁汾一经挹接,即发现双方志趣极为投合,不止词学观念一致,于世事人情的看法也多有共同语言。互示倾慕之馀,都以得逢知己为幸。在梁汾携来的一帧画像上,成德题《金缕曲》词一阕,表达对新相知的感情: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梁汾亦以同调和作酬容若见赠: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梁汾晚年编定其《弹指词》时,给“且住为佳耳”阕加“附记”云:

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阕为余题照,极感其意。作词时相交才“阅数日”,便或惊喜:“不信道竟成知己”,或感叹:“容易得一人知己”,双方倾盖如故,结为终身不渝的挚友。梁汾把成德赠词抄传给在京的朋友徐等人,成德《金缕曲》遂迅速传播开来。众多的汉族文士都为之惊异:这样一阕情致真切、声韵铿锵的佳作,却出自一向认为朴无文、草昧初开的满族人之手,几乎难以相信;而这位满洲贵公子能与身份低微的汉人倾诉襟抱、真情相交,尤令人深感意外。这首词为成德赢得了极大的社会声望。徐在《词苑丛谈》卷五记:

金粟顾梁汾舍人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画“侧帽投壶图”,长白成容若题《贺新凉》一阕于其上云:“德也狂生耳……”词旨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

《贺新凉》是《金缕曲》词牌异名。“侧帽投壶图”即顾梁汾画像。所谓“侧帽词”,即指成德所作《金缕曲》“德也狂生耳”。在京城的传抄者中,用“侧帽词”代指成德《金缕曲》。

成德词中并无“侧帽”二字,为何要用“侧帽”来指代?原因就在梁汾的画像。像上原题有梁汾一阕自度曲《梅影》词,词为三叠长调,兹摘引其片段:

……要全删粉墨,别谱清妍。凭肩。端详到也,看侧帽轻衫,风韵依然。入洛愁馀,游梁倦极,可惜逢卿憔悴,不似当年。……甚日身闲。琐窗幽对,画眉郎还向画中圆。且缓却标题,留些位置,待虎头痴绝,与伊貌出婵娟……[6]

“缓却标题,留些位置”——梁汾画像原来未写标题,标题位置尚是空白。“侧帽轻衫,风韵依然,”说画中的顾贞观作“侧帽”形貌。“投壶”是一种古代博戏;图上顾贞观的动作,徐等人认为是在投壶。成德《金缕曲》既题于“侧帽投壶图”,所以便以“侧帽词”来指称。

成德“侧帽词”《金缕曲》传开之后,引发众多词人步韵和作。由于顾像无确切标题,诸人对画像的称呼不能一致。徐称“侧帽投壶图”,毛际可称“佩剑投壶小影”。《今词初集》录成德词,副题则作“赠顾梁汾题杵香小影”。但不管画像叫什么名称,按《词苑丛谈》所记,成德已以“侧帽词”得享盛誉,传名天下了。

此时,“侧帽词”还仅指一阕《金缕曲》,不是词集名。

成德康熙十五年作《金缕曲》,足见已有很高的创作素养。由现存文献看,他至晚在康熙十一年前后已有词作。康熙十二年,成德曾以词投赠客居潞河的朱彝尊,期得交流指导。朱氏在《祭纳兰侍卫文》中记:

往岁癸丑,我客潞河。君年最少,登进士科。伐木求友,心期切磋。投我素书,懿好实多。改岁月正,积雪初霁。履布衣,访君于第。君情欢剧,款以酒剂。命我题扇,炙砚而睇。是时多暇,暇辄填词。[7]

同时,成德还常与高士奇切磋词艺,他康熙十三年前后赠给高士奇的手书词扇至今仍可看到(详见下文)。康熙十五年前的三四年间,成德和严绳孙相处最久,交谊颇深,早期创作多由严氏指授;他欣赏王次回的《疑雨集》,也应与绳孙的影响有关。[8]至丙辰顾梁汾入京时,成德当已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词作,具有了结集的作品基础。

自一曲“侧帽词”成名之后,成德开始被文坛关注,人们希望能见到他的更多作品,因而也具有了编订词集的社会需求背景。

清初人编选当代词集,例以在世词家作品入选,编者自己的词,也常选收在内。如康熙十七年张渊懿、田茂遇编《清平初选》,佟世南编《东白堂词选》,康熙二十五年蒋景祁编《瑶华集》,康熙四十八年顾彩编《草堂嗣响》等,都曾将编者作品收录。成德、梁汾合编《今词初集》,亦同此例。这就须成德搜聚旧作,以供梁汾选择,梁汾也藉此得以尽观成德之词。《今词初集》选当代词近二百家,受体例及容量所限,收成德词仅十几阕,其馀可观之作都须割舍。在此情况下,梁汾建议将成德词结集单行,以应社会之需,便属顺理成章。

成德时方成年,作词一向只与朋友传看,希企指教,未必肯贸然公诸于世。以“侧帽词”得盛名后,稍增自信,再加梁汾的一力襄赞,才萌生结集词集的愿望。

请顾贞观编定词集,成德在 《虞美人》“为梁汾赋”词中有过表述: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词作于康熙十七年再编《饮水词》时。词中“鸡犬”、“诸公”都指该年入京奔走“博学鸿儒”的士们。“凭君料理花间课”,指委托梁汾编刊《饮水》事务。“莫负当初我”则谓从前已有成约,凡己词编订均请梁汾承担。再编《饮水》时所谓“当初”,只能指初次结集《侧帽》之时。实际上,梁汾既坐馆明府,若不参与其事,也不合情理。成德生前身后,纳兰词三次刊行,皆由梁汾编成。《侧帽》、《饮水》而外,康熙三十年徐刻《通志堂集》、张刻《饮水诗词集》,其中词亦由梁汾“阅定”。[9]其时成德亡故已久,梁汾仍执谊一如“当初”。

成德因一阕 《金缕曲·题顾梁汾侧帽投壶图》而文誉大著,“都下竞相传写,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在未有词集之先,都人已称其词为“侧帽词”,称其人为“侧帽词人”,所以既编集,遂借代表作为集名,这才是《侧帽词》命意主因。执“独孤侧帽”为解,以为与成德奕声华的贵势地位相符,却忘了“侧帽词”首句即“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成德何尝屑以声华自诩。

近世学者张任政另有一解:

“侧帽风前花满路”,晏小山《清平乐》句也。容若平生服膺晏词,其弱冠时所作曰《侧帽词》,有承平乌衣少年,樽前马上之概。[10]

按,成德《踏莎行·寄见阳》词有“倚柳题笺,当花侧帽”句,张任政说据此。但张见阳康熙十八年秋任湖南江华县令,成德《踏莎行》作于见阳赴湘之后,不能用以解释数年前早已成书的《侧帽》。况且,《踏莎行》云:“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抒写充任侍卫之后的苦恼抑郁心情,也不见有什么“樽前马上之概”。

现存的纳兰成德词,以康熙十六年后所作为多。康熙十五年之前,属创作早期;作词较少。顾梁汾坐馆明府,可与成德随时商榷。所以,编删《侧帽》应能在较短时日完成。

康熙十六年夏初,顾梁汾自无锡里中寄远戍宁古塔的吴兆骞一简,简中先叙顾、吴两家家中琐事,后继云:

……年来有词二百馀阕,竟失其稿,即以涂抹本附览,自谓出少游、美成之上,乞传示远方,俾知有顾梁汾,即兄不朽之惠矣。顷得一新知已,同选今人词,俟尊稿觅得,一总相寄。……丁巳四月望日,弟顾贞观顿首。……有新知己词一册,附去,亦望传寄。[11]简中所谓“新知己”,即指成德。“同选今人词”,指共编《今词初集》。“俟尊稿觅得,一总相寄”,指希望以吴兆骞词入选。而附去的“新知己词一册”,则指成德《侧帽词》。

梁汾简作于丁巳四月望日,《侧帽》成书早于此时,当在梁汾离京之前。

《今词初集》卷末载河南祥符县令毛际可撰《跋语》记:

丁巳春,梁汾过余浚仪(祥符旧名),剪烛深宵,所谈皆不及尘俗事。酒酣,出斯集见示,吟赏累日,漫附数语归之。

梁汾归途先至祥符逗留,后还无锡,并往吴江探望吴兆骞家人,以当时交通条件计,离京应在丁巳新岁前后。如此,判《侧帽词》编定于康熙十五年内,庶无误。

康熙十五年秋冬,成德与梁汾结识数月间,先有成名作《金缕曲》,继有《侧帽词》及《今词初集》,再有营救吴当骞的谋画,成德一生几件大事,太半发生于这段时间,且件件都与梁汾密切相关。成德师友虽多,但于成就成德的作用,无人能出梁汾之右。成德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梁汾更以为此语“岂偶然之言而他人所得预者耶?”[12]旷世风谊,足令两人并传千古。

《侧帽词》有无刻本?康熙时人提及《侧帽》,大多未说清是刻本抑或抄本。明确记有刻本的,仅见一例,即徐乾学《纳兰君神道碑文》:

……精工乐府,时谓远轶秦、柳。所刻《饮水》、《侧帽》词传写遍于村校邮壁。

此外,吴绮撰《饮水词序》在《林蕙堂文集续刻》卷四题作《饮水词二刻序》,近人张任政由“二刻”二字揣测:“是知《饮水》之前《侧帽词》已有刊本。”[10]786

之后约一百五十年,道光十二年(1832)汪元治刊结铁网斋本《纳兰词》,卷首有周僖、赵函二序,都称曾见《侧帽》刻本。其中赵函序记较详:

向所见者,惟《侧帽》刊本并与顾梁汾合刻本。既在京师,见抄本《饮水》、《侧帽》两种,共三百馀阕,惜冗次不及借抄。

赵序多有舛错,未可尽信。但徐乾学以当世人记当时事,不宜轻疑。姑以《侧帽》曾有刊本,则可推知:(一)刊印数量不多,以致后世仍主要靠传抄流播。徐文所谓“传写”、赵序所谓“抄本”,都反映这一点。(二)刊印时间不晚于康熙十六年初;或康熙十五年末刻于京师,或康熙十六年春由梁汾刻于江南,二者必居其一。康熙十六年秋梁汾再度入京,时正值成德妻卢氏热丧,诸事丛杂,难以操持其事。康熙十七年春,已有重辑《饮水》之议,若拟刻书,只应刻《饮水》,不会再刻《侧帽》。

赵函序还说他曾见到成德《侧帽词》和梁汾《弹指词》合刻本。近世学人自张任政以下如李一氓、冯统等俱相信有《侧帽》、《弹指》合刻本,惟一根据,即为赵序。但赵说实不可从。按,自康熙以降,无人提到所谓“合刻本”。梁汾“丁巳四月望日”寄吴兆骞简中,将《弹指》、《侧帽》二种分别记述,不为合刻,区别得很清楚。梁汾又云其《弹指词》“竟失其稿,即以涂抹本附览”,“稿”应指誉清写本,“涂抹本”则指用于修改的初稿,皆非刻本。退一步论,若“涂抹本”即为刻本,那必是《弹指》的早年刻本(假如《弹指》有早年刻本的话),因新近才与《侧帽》的合刻本不需要“涂抹”。但“年来有词”一句,又表明是以新近之作寄吴,不是早年刻本。无论怎样解释,都不能得出《侧帽》、《弹指》康熙十六年合刻的结论。康熙十七年后,成德词重编为《饮水》,假使要合刻,《弹指》就应与《饮水》合之,更无与《侧帽》合刻的可能。

嘉庆间,无锡秦瀛收藏有“合抄《侧帽》、《弹指》二本”(出处见下文),秦瀛是秦松龄玄孙,所藏合抄本应是其高祖箧中之物。秦松龄与成德、梁汾交谊甚密,也仅有抄本,没有所谓“合刻本”。

道光间,汪元治汇刻《纳兰词》,曾用过《侧帽词》。不论汪氏用的是刻本抑或抄本,总之当时《侧帽》仍存世。

《侧帽》踪迹最后一次见于记载,是光绪四年(1878)秦赓彤的《重刻弹指词序》:

忆予弱冠时见先大父司寇小岘公(按指秦瀛。秦松龄号苍岘山人,秦瀛号小岘)有合抄《侧帽》、《弹指》二本,《侧帽》者即纳兰容若著。先司寇题语有云:“有才如此而不永年,惜哉!”自咸丰庚申遭兵燹,文献亡缺殆尽。[13]

《侧帽词》大约就在咸丰间亡佚了。

民国二十四年(1935),曾出版一种《纳兰饮水词侧帽词全稿》,署“中国图书馆刊行”。检视其内容,实即汪元治本《纳兰词》,与《侧帽词》原本毫无关系。

《侧帽词》虽已失传,但其所收词目仍可略作考索。

成德以《侧帽》得盛名,数年之间,遍传南北,并被选家采入多种词选。成德词第二次结集《饮水词》,辑刻于康熙十九年后(张任政等据顾贞观序署时定《饮水词》刊于康熙十七年,有误。本文作者另撰《纳兰成德<饮水词>考》予辨,待发),所以,凡康熙十八年之前行世诸词选所录成德词,应皆选自《侧帽》。此类词选今存三种,兹并其词目抄录如下。

(一)佟世南编《东白堂词选》十五卷,康熙十七年刊。选成德词5首:

卷一 《望江南·咏弦月》(初八月)

卷五 《鹧鸪天·离恨》(背立盈盈故作羞)

卷七 《临江仙·无题》(昨夜个人曾有约)

卷十二 《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人生南北真如梦)

卷十四 《金缕曲·赠顾梁汾》(德也狂生耳)

(二)张渊懿、田茂遇编《清平初选后集》十卷,康熙十七年刊。选成德词10首:

卷一 《玉连环影·雨》(何处)

《天仙子·闺思》(梦里蘼芜青一剪)

卷二 《生查子·闺意》(东风不解愁)

《菩萨蛮·初夏》(淡花瘦玉轻装束)

《菩萨蛮》(梦回酒醒三通鼓)

《菩萨蛮》(新寒中酒敲窗雨)

卷六 《苏幕遮·春闺》(枕函香)

卷七 《金人捧露盘·净业寺观莲有怀荪友》(藕风轻)

卷八 《水调歌头·题岳阳楼图》(落日与湖水)

卷九 《风流子·秋尽友人邀猎》(平原草枯矣)

(三)卓回编《古今词汇三编》六卷,康熙十八年刊。选成德词12首:

卷一 《如梦令》(纤月黄昏庭院)

《如梦令》(木叶纷纷归路)

《天仙子》(梦里蘼芜青一剪)

《生查子》(东风不解愁)

卷二 《浣溪沙·寄严荪友》(藕荡桥边理钓筒)

《浣溪沙》(一半残阳下小楼)

《菩萨蛮》(新寒中酒敲窗雨)

卷三 《荷叶杯·第三体》(帘卷落花如雪)

卷四 《浪淘沙》(红影湿幽窗)

《河传·第十一体》(春暮如雾)

卷五 《临江仙》(长记曲栏干外语)

《苏幕遮》(枕函香)

按,《古今词汇三编》又有八卷本、九卷本,为六卷本之递修本,刊期晚于六卷本,可能收入《侧帽》以后之作,故不予计。

三种词选合计(减其重复),共23首。细审这23首词,可发现这些词有清晰的创作时限。康熙十六年五月,成德爱妻卢氏病故,成德将丧妻之痛一诉于词,短时间内作悼亡词多首,其中不乏情辞兼美之作。但这23首词中绝无一首悼亡词,寻不出丝毫丧妻迹象。这说明,23首词都是成德丧妻之前的作品,三种词选都选自康熙十六年初已行世的成德词集。这一词集,只能是《侧帽词》。

还须注意:这23首词没有一首反映侍卫生活(如随扈出巡)。本文作者曾撰《纳兰成德康熙十七年始任侍卫考》一文[14],驳康熙十五年即充侍卫之说,而今再得《侧帽》诸词,更可为拙文增一佐证。

又,近年发现成德手书真迹折扇一枚[15],扇面录词三首;词后题“伏惟淡人存以教我 成德”。三词为:

《生查子》(东风不解愁)

《鬓云松》(枕函香)

《疏影·芭蕉》(湘帘卷处)

按,“淡人”,为高淡人,即高士奇。成德以己词请高士奇指教,三首词必为创作日期相近的新作。《生查子》、《鬓云松》已知在《侧帽》,约略同时的《疏影》也当在《侧帽》内。高士奇有《成容若索予近诗,书以答之》诗云:“深巷蓬蒿日闭门,时劳书札问寒暄。”高诗作于康熙十三年甲寅九月[16],颇见当时高、成的频繁交往,《疏影》或亦作于甲寅前后。另,《今词初集》收有《疏影·芭蕉》词,也可证该词为早期之作。增加《疏影》,已得《侧帽词》24 首。

顾、成合选《今词初集》,屡经增补,最终于康熙十七年末编成,比《侧帽词》晚两年。所选成德词17首,仅4首不在以上25首中。其中悼亡词《金缕曲》(生怕芳樽满)作于康熙十七年,肯定不属《侧帽》。《忆桃源慢》、《大》二首尚不能确定作期,从内容看,应晚于《侧帽》。惟《采桑子》(冷香索遍红桥梦)一首或为《侧帽》遗篇,惜无确证。

编订《侧帽》时,成德从事撰著未久,上文所列25首(或26首),谅已近集内半数。《侧帽》刻本,即使印作袖珍巾箱本,也仅戋戋小册而已。

纳兰成德《通志堂集》中,卷四《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诗作于康熙十二年春,是目前可确认的最早作品;作者时年十九岁。更早的作品或许还有少量存留,但难以确指。依常情估计,《侧帽》诸词当以康熙十二至十四年之作为多。作于康熙十五年的词仅可指认二首,一为作于初夏的 《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一为作于初冬的《金缕曲·赠梁汾》(按即徐所称“侧帽词”,《通志堂集》改副题为“赠梁汾”)。在《侧帽》25词中,这二首显然特别另类。其他23词格调谐一、韵致清绮,一派《花间》、《小山》风情,反映早先作者确曾有华 逸乐的适意生活,从中看不到纳兰词常见的悲凉。而这二首,尤其是《金缕曲》却骤呈变之音,怨抑情绪涌溢纸上;裙屐少年的腻思丽藻全然消失,只剩一腔激愤喷薄而出,“其率真无饰,至令人惊绝”[17]。巨大的情感变化不会凭空发生。“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必因现实生活遭遇重大打击,才使成德的心境与词境一齐改变。联系他是年四月《送荪友》诗“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今如此”,和《又赠马云翎》诗“世事纷纷等飞絮,我今潦倒随所寓”的沮叹,可以说,康熙十五年春夏之交,乃是他自觉“落拓”、“潦倒”的开始,也是无尽悲情的起点。自此之后,挥之不去的嗟伤才成为他词的基调。到与梁汾结识,知己乍逢,久郁的悲苦便尽情地倾泻出来,凝聚为哀感顽艳的《金缕曲》。《侧帽词》以《金缕曲》为压卷终篇,其意义就在于,成德由“倚柳题笺、簪花侧帽”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转变,在《侧帽》中形成了完整的记录。

百馀年来,纳兰研究者不辨成德在不同时期处境与创作的区别,往往把他的词视为一个混沌的整体,以致不能正确解释纳兰词悲凉情绪的成因。或以为是来自“悲情性格”,或以为是来自“丧妻之痛”;然而《侧帽词》的23词证明,康熙十五年春夏之前,成德词中没有悲凉,成德也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伤心怀抱”。写《金缕曲》(以及作于同年底的《瑞鹤仙·丙辰生日自寿》词——该词未入《侧帽》)时,卢氏仍健在,词中的齐云块垒更与丧妻无关。个体生命的情感是对现实生活境遇的反应,成德心态的变化必与他的遭际相关。顾贞观说:“歌与哭总不能自言,而旁观者更莫解其何故。”[12]成德“不能自言”,是因为不便于言;至于“旁观者更莫解其何故”,则并非实话:顾贞观不会不知原因,只是同样不便于言而已。纳兰成德究竟遭遇了什么,是什么事情使他深陷苦海?三百多年过去了。当年不便于言而被隐埋的秘密不应再是一个“谜”。《侧帽词》的种种事实显示,探究的目光应聚焦于康熙十五年春夏这段时间,而 “纳兰词之谜”的谜底也该揭开了。

[1]李一氓.纳兰性德的《侧帽词》[M].学林漫录(第八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154

[2]辞源(第一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243

[3]周有壬编.梁溪文钞卷二十九[M].清咸丰刻本

[4]顾贞观.张太守见阳为曹司空子清写楝亭夜话图即次见阳韵赠子清.徽纬堂诗卷下.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清钞本

[5]纳兰成德.通志堂经解总序、与韩元少书、与梁药亭书.通志堂集卷十、卷十三、卷十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清康熙刻本,1979

[6]顾贞观.弹指词.清名家词(第四册)[M].上海:上海书店复印民国排印本,1982:71

[7]通志堂集卷十九附录.又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八十[M].四部丛刊本

[8]严绳孙.王次回疑雨集序.锡山先哲丛书本《秋水文集》卷一[M].上海:中华书局,1922

[9]张纯修刻《饮水诗词集》卷首标注:“锡山顾贞观阅定”

[10]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国学季刊第二卷第四号.1930.772

[11]张廷济.秋笳馀韵.钞本.国家图书馆善本室12925号

[12]顾贞观.纳兰君祭文.通志堂集卷十九附录

[13]夏孙桐.顾梁汾先生诗词集卷五.1934

[14]承德民族师专学报.2008(4)

[15]该扇图影见罗春政,赵东昱编《关东书画名家词典》第92页.万卷出版公司,2006.另,此扇信息已先由江苏学者张一民发现并披露于网络

[16]高士奇《城北集》卷六(甲寅正月起至乙卯三月止).高江村集.康熙刻本

[17]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M].北京:中国书店,1986: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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