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与西方美学的本源关系初探

2012-08-15 00:50张旭曙
关键词:理性美学形式

张旭曙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众所周知, 英文 philosophy源自希腊文philosophia,其前缀philia原义为爱,后缀sophia原义为智。简言之,哲学即爱智。美学学科诞生之前的审美思考就包裹在智慧之学(真善美统一)中。我们的问题是,这种经纶天地、牢笼万物的大学问的本性是什么?其研究目的和进程又是怎样的?对此,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一卷开宗明义,作了如下经典阐述:

智慧是关于某些本原和原因的思辨的科学。

这种科学是自由的,它只为自身而存在,为求知而存在。

有智慧的人靠技术和推理生活,他具有最高层次的普遍知识,能确切地传授各种原因。

神才最大限度地具有这种科学知识,神是一切科学中最为高尚的。[1]

这就是“希腊的奇迹”,古希腊文明所孕育的伟大的科学精神的集中凝练的表达,其核心是“人的理性”。尽管在其后的二千多年里,理性呈现出多重面相,譬如,思辨理性、启蒙理性、技术理性、实践理性、分析理性、工具理性、批判理性、交往理性等,尽管有不少哲人或质疑、或反抗、或打碎、或重建,却都根本无法在绕过这一令人压抑的庞然大物——渊远流长的理性主义传统——的情况下有任何思想建树。无怪乎海德格尔喟叹,就连在极其厚实的概念形而上学的板结上凿个小孔喘口气也是十分困难的事。

由此观之,我们不妨把发源于古希腊的西方美学定性为科学型美学①。然而,这样界说的理由何在?科学型美学有哪些基本特点?其根本性质是什么?它的学科形态、认知方式、思想方法、精神功能与形式又有什么内在联系?

一、形式对西方美学特质的镕铸、规约

自希腊科学(哲学)的始祖泰勒斯起,一大批真正的智者们前赴后继地探索自然现象和人类及其行为的奥秘。不过,希腊人只对支配宇宙和人类世界的永恒法则感兴趣。在他们的眼里,银河系的行星运动呈几何图形,其变化从属于一定的形式和规律,实际上就不可能有任何实质性变革。即使他们讨论人类生活也是为了证明同一性原则。那么,探讨美又是怎样一番情形呢?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音乐是对立因素的和谐统一,把杂多导致统一,把不协调导致协调。他们运用“杂多中见整一”的和谐(古希腊人常说“和谐”而不是“美”)原则寻找建筑、雕刻艺术中的最美的形式。在《大希庇阿斯篇》里,柏拉图认定美的真正的本质是使一切美成其为美的那个品质,而非拘于一时一境的美的事物;到了《会饮篇》,他宣称,那个融贯周流的伟大真实界就是“理式”,永恒的形式,美的本质,无始无终,不生不灭。新柏拉图主义和大陆理性派美学没有放弃美的物体的感性形式理论和寓变化于齐整的原则,但力图为形式美奠定一个理性的基础,即美在于完善,美的事物应当见出先验的理性安排,莱布尼茨的“预定和谐”说就是美的神学目的论解释的范例。这种美的本质主义的探寻之路流衍到黑格尔的著名定义 “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尔后呈衰颓之势。我们能不能藉此断定,本质主义的思路寿终正寝了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20世纪的美学史告诉我们,“美”从美学王国的宝座上逊位后,戴上王冠的是“艺术”。斗转星移,“美是什么?”的千年一问演变为“艺术是什么?”,艺术的本性又召唤着无数聪慧的大脑们殚精竭虑,留下一连串闪光的解答: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是自我表现,是符号形式,是抒情性直觉,是情感表现、是自我实现,是整体性经验……然而,问题又来了,艺术可以定义吗?艺术有共同的本质吗?于是乎有现象学家(如胡塞尔、英伽登等)出,他们既不用传统的定义演绎,也回避经验的归纳,忠实、细致地描述事物本身成为该学派最具标志性的口号。这样做目的何在呢?对英伽登来说,他的目标是借助本质分析法,找到艺术品的本质结构,对艺术品的认识的本质知识。就连最有破坏精神的德里达也执拗地坚称,哲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雄心,即成为放诸四海皆准的东西。好一个超时空的普遍性,真的是斩不断,说不烂!

既然智慧与第一因、第一原理有关,既然爱情的对象是普遍性的,与原初实在有关②,随即便产生两个问题:一个是人们凭什么才能窥见真实的本体,另一个是用什么方式表达我们的思想果实。

就前者而言,我们发现有一个肇始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顽固的感官等级制观念,即在人的五种感官中,视觉和听觉被赋予了认识、道德、审美方面的优先性地位。视听觉中,又以视觉更为高贵。“这一等级观是与视心灵高于肉体、理性高于感性、人高于动物、文化高于自然的观念相一致的。同时它也是与另一对概念的排列相联系的:男人高于女人或者说‘男性’气质高于所谓的‘女性’气质。”[2]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身体性感官是低级的,感知对象与感知者的肉体过近。必须指出,这里的视觉性的“看”不是常人的肉眼之看,而是理性的看,一种精神、理智活动。希腊语theoria,英译有theoretical reason、contemp lation、philosophical wisdom等,汉译有思辨、观照、理论等。我们还记得《理想国》第七卷的洞穴之喻,柏拉图把太阳比作善的形式,而视觉则是所有感官中最类似于太阳的东西。视觉靠光作为媒介进行理智探索。《会饮篇》用极优美的语言描绘了人凭借视觉所观照到的美的汪洋大海。在新柏拉图主义和中世纪神学美学中,形而上的永恒之光成为重要的形式因素,参与到超感觉的精神美的构建。在黑格尔,艺术的感性形象(形式)与理念(内容)的关系被类比于眼睛与灵魂的关系。灵魂在眼睛上显现为灵魂,“因为灵魂集中在眼睛里,灵魂不仅要通过眼睛去看事物而且也要通过眼睛才被看见。……艺术也可以说是要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上的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所,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3]关于视觉的重要性,《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一章说得最明白:

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我们乐于使用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说明;即使并无实用,人们总爱好感觉,而在诸感觉中,尤重视觉。无论我们将有所作为,或竟是无所作为,较之其它感觉,我们都特爱观看。理由是:能使我们识知事物,并显明事物之间的许多差别,此于五官之中,以得于视觉者为多。[4]

总之,视觉之被当成最优秀的器官,原因在于它与感觉对象之间保持认知活动必须的空间距离,能使我们获得事物的大量信息,帮助我们对可见物进行分类和命名等。一句话,人的理智探索,首先离不开视觉经验。

众所周知,形式逻辑是世界公认的三大逻辑传统之一 (另两个分别是中国的名学和印度的因明)。形式逻辑研究思维形式的结构及其规律。十八世纪兴起的数理逻辑(符号逻辑)研究形式系统及其与它的理论模型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形式具有逻辑本性。实际上,希腊人的本性是几何学家,科学家、哲学家都是。据载,欧几里得的教育得自柏拉图学园,学园门口悬着一句箴言:“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这种人只为求知,不计利害。他们怀揣时代的思想使命,在观念世界里遨游,苦思冥想,力图透过变动不居的万有表象,把握最最本真的存在,找到那个会发出诱人的光的永恒形式(终极价值之源泉)。他们精于推理,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唯有人类才凭技术和推理生活。欧几里得这样表述自己的工作:对定义进行筛选,选出具有重大意义的公理,再逻辑地、严密地按演绎方式组成命题及其证明。对探求内在必然性的科学思想方法的形成,爱因斯坦有过极精炼而高度的评价:“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的:希腊哲学家发明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可能找出因果关系。”[5]我们看到,柏拉图用下定义、假设、区分、分类、推理的论辩方法,得出关于美的本体的普遍必然的结论。黑格尔《美学》的出发点是美的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而他的理念逻辑地推演出万物的理性或必然性的根据又要到《精神现象学》和《小逻辑》中寻找。纵然是用心理实验方法“自下而上”研究美学现象的实验美学,例如,费希纳的美学,也不甘心堆砌经验数据,而是以主客体间的刺激和反应关系的数理方面实证普遍的形式的或内容上的美学原理。

展读西方美学的历史,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开始,一直到20世纪的现象学家杜夫海纳、哲学家苏珊·朗格,一个个精心构制的美学体系、艺术哲学体系令人叹服。亚里士多德不但在《诗学》、《修辞学》里用严谨的逻辑方法研究诗艺,寻找其特点和规律,而且以系统化的精神为如何建立一般的学科形式框架率先垂范,他甚至设想过建立一种统一的综合性的科学。这种科学的典范当然是数学,因为它的命题绝对可靠,无可争辩,它可以给予别的科学无法达到的可靠性。为这一遥不可及的终极理想献身者代不乏人。晚年爱因斯坦穷十年之功于统一场理论的建构,梦想建构一个更加符合自然的普遍原理,虽然壮志未酬,但如今受到越来越多探索者的重视;胡塞尔以建立一门作为严格的科学的哲学为终生志业,因为这门科学代表着人类对纯粹而绝对的认识的不懈追求,它能为未来哲学的“体系”奠定基础;19世纪中期,伴随着学科分化大趋势,建立文学科学、艺术科学、美学科学的呼吁不绝于耳,结构主义就是其极端的现代形式。

二、从形式看西方美学的内在困境

不可否认,现代反传统形而上学的强劲浪潮的确使视听优先性传统、以整饬自足的系统推演建构事物的本质知识的传统遭到前所未有的怀疑,陷入深重的危机。比如,女性主义对传统思想性别歧视问题的突围,20世纪法国思想对视觉的贬抑,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用不断变换思考姿态和进入事物路径的方法抗拒单一视角的固着性,尼采、巴特用片断式写作形式疏远中心、联系、合成。总之,在20世纪的西方思想中,多元、冲突、区别、差异取代了一元、和谐、同一、聚集,成为时代思想旋律的主音符。但我们能不能因此便宣判有二千多年历史的科学精神、科学思维、科学方法已经奄奄一息,或干脆说,寿终正寝了?肯定不能。施太格缪勒就指出,科学严密程度的提高和哲学观点历史相对性的认识 “这两个因素并没有使形而上学死亡。诚然,在现代哲学中有许多反形而上学的思潮,……同时也存在着一些重新论证形而上学的倾向。”“一个把现代哲学和哲学传统联系起来的因素,这就是为整个科学和哲学寻求一个最根本基础的尝试。自古以来,哲学的主要倾向之一就是为一切科学陈述找到一个不容怀疑的基础。这种努力在今天还在广泛地进行着。”[6]我们看到,分析哲学用科学语言的绝对精确性替代了旧形而上学的绝对知识;利奥塔在炮轰总体性普遍逻辑、剥夺元叙事的合法性的同时,又大力鼓吹微叙事和局部决定论;就连转向解构,陶醉在切割文本快乐中的巴特也不忘系统化的工作,他“力图掌握一切阅读的总形式(形式:科学的唯一居地),进一步讲,便是:唤起一种阅读理论。”[7]

由此可见,科学型哲学美学智慧具有十分鲜明的形式性、分析性、先验性、纯粹性、超越性、系统性。从根本上讲,这些性质源于理性的专制,也可以说是形式的专制。马尔库塞用“形式的专制”这一术语指形式的专制力量,一种将物质素材融解、升华为内在必然性的造型能力,“艺术正是依赖此形式,在现存现实中创造出另外一个现实,即希望的宏大世界。”[8]欧洲文明史上,一大批伟大的文学艺术经典凭籍形式的构成、赋型、组织、表达力量,在平庸的日常生活、压抑的社会体制之上,创造出无数给人带来快乐与悲伤、希望与绝望的虚构世界,在人的暗淡的感性生存空间上建立起理想的世界——心灵乌托邦,一个坚实而又脆弱、执著于本已自律性的形式王国。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西方现代美学的体系建构,每每在探究了美、艺术、美感问题后要以审美形而上学作结,因为在形式王国的超越性秩序中,在这一直接的感性形式中,正包含着艺术创造和审美活动的社会的、客观的历史作用,即必须回答人与自然(内在本性和外在环境)的关系,人的感性生存与社会现实的关系问题。然而,由于形式与逻各斯的天然关联,由于自亚里士多德以来,逻各斯几可与整理、划分、控制的理性划等号,西方的科学型美学智慧又表现为统治性、宰制性、强分性的肃杀、可畏的一面。理性为了自身的进步,必须与自然处于对抗的状态中,理性(人的自我意识发展或曰膨胀的结果)必须征服、遏制、开发、改造自然,以最大限度地确保人类潜能的实现。这样不仅造成人类与外在的自然环境的刚性对峙,而且人的自身的感性机能、非理性的东西也长期处于理性的统治逻辑的压制之下。在西方哲学美学思想史上,致力于弥合、调解理性与感性、内容与形式之间的分裂、冲突一直是众多思想家的核心课题,其核心还是人,这个既创造出伟大的理性精神,又受困于理性的征服性、强制性的人的分裂形象。现代美学诞生后,审美活动成为解决人的无条件感性生存的一个本体论诉求,所谓后现代思想家如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福柯等对与形式有种种联系的西方思想特质(本质之学、主客两分、因果目的等)的犀利批判,实在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史原因的。但是,我坚持认为,西方文明、西方思想的这些“根性”特质不能用正确错误与否的态度衡论考量。毋宁说,它们是一种特殊文化思想类型的 “天命”——伟大的力量和致命的缺陷共存。在这里,我想引用我非常偏爱的一段话。美国著名比较哲学家巴姆在他那篇颇有真知灼见的论文《比较美学》中写道:在西方文明的历史上,“在政治上、宗教上和美学上都是如此,理性与意志之争经历了多次试图性和解。……恰如我们通过考察印度和中国的种种理想时见到的,西方文明持续不断地倾向于理性与意志之争,也就是以某种独特的方式让自己下定了决心。”[9]巴姆的态度是无奈的,但并不悲观,且不乏坚毅和沉着。如此看来,(形而上学、艺术、理性、历史、人、形式等的)“终结”云云的惊世骇俗之论非但不是敲响西方文化的丧钟,反倒彰显了理性的反躬自省的能力。理性拒绝盲从,提倡独立思考;为追求真理,理性以自身为考察对象;理性用怀疑的目光,以彻底的分析精神追问权威和传统认定的“真理”的合法性。要之,在理性后思自身活动的核心处,闪耀着两个光辉有力的大字——批判。形形色色的理性面相是理性的具体的历史形式,唯有批判,唯有无前提的批判性反思活动才是理性的永恒不变的本性,因为它不是僵化的、固步自封的,而是不断地自我提问、自我怀疑、自我超越、自我新生。

三、没有终结的形式观念运动

20世纪下半叶,各种死亡论、终结论席卷西方社会。下面是几个标志性时刻:1983年,德国艺术史家汉思·贝尔廷出版名著《艺术史的终结》。1984年,美国哲学家阿瑟·丹托主编的论文集 《艺术之死》录其大作“艺术之终结”。1989年,美籍日裔历史学家福山发表成名作 “历史的终结”。更早些时候,1966年,福柯在《词与物》结尾给出了著名的诊断,人将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一样被抹去。1968年,罗兰·巴特发表檄文“作者的死亡”,宣告应以作者之死为代价换取读者的诞生。这群密纳发的猫头鹰们均为各自领域的重量级人物,他们对西方思想文化危机四伏的感受敏锐而真切,因而发出的预警也是空前的严峻、惊悚、肃杀。照此推论,深深地嵌入西方思想文化肌体的形式观念当然在劫难逃——形式终结了。某些征象似乎也佐证着这种不祥、阴郁的论调,譬如,环境艺术、偶然艺术的“反形式”运动,作为传统形式观念之基石的和谐宇宙观的解体,等等。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终结是什么意思呢?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形式终结了?如果断言形式并未终结,依据又何在?

“终结”(end)具有双重涵义:死亡、终结(death)和目的、目标(aim or purpose)之义。消亡、了结总是和时间联系在一起的。若想探究终结论的底蕴,首先应当回顾西方人的时间观。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创造出辉煌灿烂文明的古希腊人,时间观念竟然非常淡薄。虽然有希腊人引以为傲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但两部经典叙述的是完整的战争故事或个人的曲折的生命经历,时间演替、递变的线索并不显豁。希腊人感兴趣的是永恒不变的宇宙之理,这个理想形式的范型在欧氏几何学里。由此我们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在柏拉图心目中完美的真善美只存在于观念(形式)世界中,晚年柏拉图谈美频繁求助于数学理论;为什么支撑古希腊建筑、雕刻的理念是线条、平面、块状之间的逻辑上的内在关系,而这种关系可以用精确的数和几何观念表示;为什么希腊艺术给人一种永恒的静穆均衡感,呈现出普遍性而非个性特征。基督纪元在时间之流上硬性地插入一个超历史的事件,以全能的造物主为轴心,创世、原罪、拯救、复活、永生等一系列新概念为历史中的人、为人类的历史划定了此世获救的顺序、动力、目标。这种历史观建立在线性时间的基础上,本质上没有摆脱托勒密的“地心说”,其意义框架定格在一个有限的宇宙内,尽管人类世界的统一性有赖于世界之外的上帝存在。望远镜的发明和牛顿经典力学的创立打破了托勒密体系的千年统治,但在牛顿学说里,上帝构成时间和空间,作为实体上帝静止不动,这种时空和运动是绝对量的见解一直到20世纪量子论和相对论的问世才告瓦解。有限的绝对时空的思想在启蒙思想中达到了顶端。如果说基督教给西方思想带来了一种人类中心论的人类观,虽然相对于上帝,人是次要的,那么在经过文艺复兴时期,教会不可一世的权威后遭到摒弃后,西方人在十八世纪迎来了一个渗透于思想文化社会各个领域的启蒙运动,一种新的围绕人的科学研究成为最富时代精神的特征,其最终目标指向人类幸福,它相信历史是进步的,普遍永恒的理性值得信赖。然而,历史女神克莱奥(Clio)似乎总爱用吊诡而狡黠的步调闪躲理性的严谨刻板的量度。启蒙思想家的预言显然过分乐观了。据现代天文学家哈勃的观测,宇宙空间半径达一亿光年,宇宙之苍茫浩渺令人喟叹;物理学家普朗克于1900年提出能量辐射不连续的假设;1916年,爱因斯坦发表《广义相对论基础》,认为时空不是事件在其中发生的一个固定背景,而是与其中发生的事件相互影响的动力学的量。自此,绝对的、有限的时空观被相对的、无穷的时空观取代。以尼采为标志性的发端人物,一直延续到后现代主义的批判理性形而上学的现代思想运动,也给启蒙理性(人的科学)以沉重的当头棒喊。尼采断定,普遍永恒的真实世界是理性的虚构,是理性的原罪;福柯不满于理性对现代世界的统治,竭力写出一种复杂的、中断的、分岔的理性历史。写到这里,我们应当可以理会“终结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宣布一件事物、事情终结,总意味着它有一个开始。所谓历史分期是人试图把不息流动的时间之流按照理想的秩序即过去、现在、未来的维度加以把握,在本质上它是理性以同一的方式抓住、固定无数个现在、此时此刻的努力,是理性标明、认同、界定、追逐整体性、稳定性、统一性的本性之表征。没有这一计划的实施,谈论终极普遍的意义(德里达的逻各斯中心、利奥塔的宏大叙事)无异于缘木求鱼。利奥塔就尖锐地批评道,“历史的分期属于现代性所特有的强迫症”,并且点了基督教、笛卡尔主义或雅各宾主义的名,他们分别代表宗教、政治、哲学领域内的宏大叙事[10]。由此观之,人、历史、艺术、形而上学等等终结的宣判,骨子里是对一批触目惊心的现象——开端与结尾连贯的线性历史观的断裂,和谐整一的审美理想的解体,作为意义之源的超历史的绝对主体概念的虚妄,原初根据、法则、中心观念的脆弱等——的无奈确认和失望情绪的表达。一句话,大写的支配一切的理性的历史终结了。在这个意义,的确可以说,与理性形而上学有割不断联系的形式观念终结了。

不过且慢,这里说终结并不表明形式作为精神观念已不存在了,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因为如前所述,终结还有一层涵义——目的或目标。形式要实现它的目的。然而,形式的目的是什么?它又是如何实现自身的目的呢?

毫无疑问,西方文化是一种高度发达的理性主义文化,正如亚里士多德的著名命题“人是理性的动物”或帕斯卡尔的名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表明的。不论历代思想家对 “理性”的内涵有怎样不同的界说,如实践理性、分析理性、技术理性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理性指人的思想活动,一种纯粹的理智活动,理性即努斯即思想。人如何思想呢?我们知道,逻各斯与理性、比例、言说、系统观念具有语源学上的联系,也就是说,逻辑推理、形式思维、语言使用和概念系统在文化根源上是同一的,可谓 “同出而异名”。西方思想的一个固有特点就是理性的持续不懈的批判性反思活动。它以好奇、怀疑的态度沉思冥想一个对象或一件事物,对宇宙、人生的奥秘提出疑问和尝试性的解答。不仅于此,理性还仔细谨慎地审查、考量、分解对象、事件、信念、理论、证据的各个环节,通过严格的逻辑推理和有效的经验证据,证明结论的真伪和有效性。是谓对思想的思想。没有这一关键性步骤,人的生活将没有意义。用柏拉图的话讲,搞不清美的本质就大谈各种生活方式的美,在这样蒙昧无知的状态下,生不如死。存在高于生成,理论生活对于实践的优先性,在与理性主义传统决裂即消解逻各斯中心的现代思想运动中的确发生了颠倒、崩溃,但作为思想方法、思维工具、思想活动的形式观念并未停止运动。德里达从不赞成哲学终结的说法,矢口否认自己是反人道主义、非理性主义的;福柯把自己的工作定性为对合理性进行的理性批判,是为一个更合理的理性恢复名誉;哈贝马斯的话平实而警策:“即使是尼采,在他对柏拉图主义的拒斥中,也仍然离不开强大的传统概念,及其对总体性的把握,和对通往真理的特殊途径的诉求。”[11]历史上的种种与形式有关的概念、学说,如形式科学、美是上帝的智慧、表现性形式、蛇形曲线等等,或许因为历史局限性而丧失了诠解当下思想、艺术、审美现象的力量,但是,由于形式和人的根深蒂固的形而上冲动(杂多中求统一、短暂无常中建构理想秩序)有着不解之缘,从而显示出无比顽强的生命力。形式无处不在(让·鲁塞语),逃避形式是不可能的(马塞尔·雷蒙语)。在我看来,死亡终结的是围绕着理性、形式的各种自以为是的绝对永恒的真理主张,而不是理性、形式概念本身,当然更不是形式、理性的功能。因为理性、形式有一个本性,就是不断地通过反省活动,思考自己,指出不足,继而超越自己,使自己进入一种不同于自身的状态中,以达到丰富自己、充实自己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形式并未终结,就不单单意味着形式有可能恢复与过去的联系,复活传统累积的形式智慧,获得新生,而更指认形式有一种本源力量,一种强大意志,在广阔的文化空间里,在无尽的历史流动中,在思想结构的底基处,展示自己的劳作,即便在它被剥夺了知性的概念化特权后仍然初衷不改,谓其“用之或不盈”并不为过。只要西方传统大树之根未彻底断裂,只要有人还在思考,只要人对世界和自身还保持足够的惊异感,那么他的追求永恒秩序、规则的形式意志,他对这个世界作出系统解释、对自身生活的合理性提出富有激情的设计的理性冲动就会永远存在下去,他就需要用形式的结构力、派生力、创造力,去组织、赋予、照亮一个个特殊的意义世界和文化世界。

注:

①请注意,不要将科学型美学与19、20世纪兴起的技术美学或科学美学相混淆。技术美学是美学与技术科学交叉形成的综合性学科,科学美学是美学和自然科学结合的产物。前者偏重于应用,后者更侧重发掘自然科学精神的美学内涵。而科学型美学的内涵所指要比前两者更抽象,也更能表明西方美学与众不同的精神特质。当然,我不否认它们之间存在着这样或那样深浅不一的联系。

②中译柏拉图的“理式”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在希腊文里是同一个词εδο,即爱若斯(eros),既指爱情、欲望,又指爱神。在最成熟的对话《会饮篇》里,柏拉图把爱若斯描绘为追求最高最美的思想智慧的哲学家,其化身就是苏格拉底。英语eidos有理念、本质的含义。在胡塞尔那里,Eidos与“本质”概念是同义语。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4-6.另可参看[法]莱昂·罗斑.希腊思想和科学精神的起源[M].陈修斋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

[2][美]卡罗琳·考斯梅尔.味觉[M].吴琼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32.

[3][德]弗·黑格尔.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97-198.

[4][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

[5][美]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M].许良英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772.

[6][德国]沃尔夫岗·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M].王炳文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1、24.

[7][法]罗兰·巴特.s/z[M].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50.

[8][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1.224.

[9][美]阿尔奇·J·巴姆.比较哲学与比较宗教[M].江苏社科院哲学所巴姆比较哲学研究室编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90-91.

[10][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M].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154-155.

[11][德]于尔根·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M].曹卫东,付德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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