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派诗人与约翰·邓恩可比性探索——从贬抑到重生的历程

2012-08-15 00:49
关键词:邓恩意象诗人

艾 平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湖北武汉430074;湖北民族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文艺复兴末期英国玄学派的奠基人约翰·邓恩(John Donne 1572-1631)是世界诗坛优秀诗人。九叶诗派是中国现代史上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最彻底、最深刻的诗歌流派,玄学派则对20世纪英美乃至世界文坛都有极大的影响,代表人物诸如T.·S艾略特、庞德等都留下了不朽的作品。然而,古今中外诸多文艺评论家在充分肯定九叶诗人与邓恩的不凡艺术造诣的同时,又都普遍认为他们的诗作有“晦涩难懂”、“陌生化”的倾向。对有着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诗人为何有如此相似的评价?笔者将从以下几个方面做些尝试性的探讨。

一、时代背景

艺术的发展与演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客观的社会现实,九叶诗人与邓恩虽处在不同的历史文化时期,但从微观的角度,这两个历史片段却有相似性。

20世纪40年代是中国社会动荡民族危亡的时代,各地掀起了如火如荼的革命热潮,抗战的呼声使左翼文学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文学的时代主潮变成了“人民的文学”以及抗战的文学。此时西南联大的九位诗人(辛笛、杜运變、陈敬容、航约赫、郑敏、唐祈、唐缇、袁可嘉、穆旦)却坚定的扛起了维护文学本体价值的旗帜,放弃跟风创作赞颂革命和光明的诗篇,将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体现在了冷峻的剖析与理智的批判中。

邓恩身处16世纪末英国社会政治动荡时期,反天主教浪潮高涨,圈地运动开始兴起,代表新兴资产阶级利益的国会与代表封建体制的王室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作为天主教徒的邓恩注定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国家与个人命运的不确定性迫使邓恩在当时的文学新旧交替期抛弃当时主流诗人平淡无奇、旋律轻柔、甜得腻人的抒情诗风,独树一帜,用简洁的语句、玄奥的意象表达出深奥的哲理。

相似的历史时期,低沉的政治气压,个人不确定的命运与艺术发展推陈出新的需要将九叶诗人和邓恩推到了不同历史阶段的前台。时代的偶然共性造就了二者诗风的类似。

二、社会的态度

九叶诗人常常直面和揭示现实与生命中存在的与人的理想相冲突的种种矛盾,从而令生存其中的人会倍感痛苦。在他们的诗作中不断涌现出来的来自内心的沉重与当时主流诗歌形成鲜明的对比。50年代后,九叶诗派便渐渐处于失语和隐失的境地,因为他们的艺术追求和诗作不能迎合当时偏狭的诗学标准和时代主旋律。他们的作品被看成“反动文艺”,以至于逐渐丧失了在文坛的生存空间。

同样,邓恩的玄学诗歌从问世之日起就饱受争议,当时以Samuel Johnson为首的评论家们指责以他为代表的玄学诗人不过是一群把各种知识生硬地搅和在一起的卖弄学问的人。同时代的诗人兼评论家Ben Johnson曾说:“邓恩该被绞死,因其诗不协律”(王佐良《英国诗史》译林出版社,1997,第119页),17世纪后半叶,被誉为英国文学评论之父的德莱顿批评邓恩“故弄玄虚”。邓恩的诗歌在18、19世纪受到了猛烈的抨击。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经过时间的检验,九叶诗人与邓恩终于开始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20世纪80年代由于文化语境的转暖与思想环境的宽松,在发掘“文化化石”的热潮中,九叶诗派受到广泛关注。同样,邓恩的作品在他去世的200多年里一直备受冷落,直到20世纪初,由于得到了艾略特的赏识,邓恩终于得到了世界诗坛的关注和认可。

三、艺术性

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诗歌创新与探索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艺术性相似正是受他们时代背景和经历的相似性影响的结果。

(一)对“陌生化”的偏爱

陌生化一词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概念。俄国文艺理论家维克多·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所谓“陌生化”,实质在于不断更新我们对人生、事物和世界的陈旧感觉,把人们从狭隘的日常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摆脱习以为常的惯常化的制约,不再采用自动化、机械化的方式,而是采用创造性的独特方式,使人们面对熟视无睹的事物也能有新的发现,从而感受到对象事物的异乎寻常。

九叶诗人与邓恩的诗歌在陌生化的运用上有着相当大的共性,都偏爱用各种艺术手段,大胆颠覆人们对事物的习惯性认识和常备反应。表现在语言结构上便是敢于打破常规,进行新的语言配置,使语言在新的组合中产生新的形态与新的审美价值。

例如从悖论的运用上看,九叶诗人与邓恩都擅长使用矛盾修辞。如“虚假的真实”、“聪明的愚昧”、“漆黑的阳光”、“陌生的亲切”、“透明的灰尘”等。虽然名词与修饰形容词处于矛盾状态,但并不改变被修饰物的性质。真实里藏着虚假,愚昧因聪明而起,阳光下有漆黑,亲切因陌生而起,灰尘在透明里更明显。再如:陈敬荣在《逻辑病者的春天》这首诗中写到:“完整等于缺陷/饱和等于空虚/最大等于最小/零等于无限”。邓恩在《别离辞·节哀》里写道:“即使我要离去/但这却不能/将我们的灵魂撕裂/只是让灵魂的触角向外延伸/像那黄金被铸成了薄薄的一整片”。“别离”应该是“残缺与破损”,但在这里却变成了“圆满”,因为没有被“撕裂”。

艾略特曾经谈论过诗人的创作经验,在《地狱篇》第十五章中这样提到:“这一章最后一节四行的诗产生一个意象,一种附着于某个意象的感受,这个意象和感受‘来到了’,它并不是简单地从上文中生出来的,而是很可能悬浮在诗人的头脑里,一直等到适当的时刻来临,它才加入到那个组合里去。诗人的头脑实际上就是一个捕捉和储存无数的感受、短波、意象的容器,它们停留在诗人的头脑里直到所有能够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化合物的成分都具备在一起。”艾略特的论断给我们考察情与景的关系提供了下列启示:一是诗人的头脑中已经捕捉并贮存了一些生成意象的感性材料。二是这些感性材料等待着感情和经验的激活、调遣和组合。三是该组合的完成需要适当的时刻。四是意象有感情和经验化合而成。由此可见,知觉想象离不开情感的观照,创造性想象也离不开物象的触发。想象力作为一种生成意象的能力,体现于诗人的活力和情感。在有限的感性形式中,尽可能展现出丰富、抽象的情思也取决于想象力。

由于九叶诗人与邓恩的生存背景有相似之处,在他们的大脑中早已经储备了大量的与各自个人经验息息相关的感性材料,在特定的场景的触发下,便创造出了很多另类的意象。我们将二者所创作的意象进行对比,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如航约赫在《复活的土地》中写道:“到街上去/这回旋着热流/却见不着阳光的沟渠/人们/像发酵的污水/从每一扇门里/每一个家宅的港口/冒着蒸气/淌出/泛滥在宽阔而狭窄的/马路上。辛笛的《寂寞的自来》:“如今你落难的地方却是垃圾的五色海/触目惊心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九叶诗人的诗歌中常有“花叶腐烂”、“污秽的血”、“饿狗”、“枯瘦的骨骼”、“罪恶的黑夜”等丑怪的意象,它们的出现表现出现代人在这个近乎崩溃的世界中痛苦的挣扎。邓恩在《跳蚤》中将跳蚤吸血后膨胀的肚子比作了他和爱人的婚床。他另一首诗《发烧》中,女人的美丽成了永远不变的苍穹,而男人不过是“腐烂的虫穿”。再如邓恩的《歌》(Song:Go and catch a falling star):Go,and catch a falling star,Get with child a mandrake root.Tell me,where all past years are,or who cleft the Devil’s food.Teach me to hear Mermaids singing……(去叫何首乌肚子里也有喜,告诉我哪儿追流年的踪影,是谁开豁了魔鬼的双蹄,教我听得见美人鱼唱歌-卞之琳译)。这里没有美丽的玫瑰,却有长得酷似人形的曼德拉草,没有道德高尚的仙后,却有美人鱼妖的杀人歌喉。和九叶诗人类似,邓恩的诗歌意象通常是些冷冰冰的几何体、雕像、墓穴,或是丑陋的动植物或是身体器官的解剖体等,然而,这些意象的内在涵义却极其丰富。于是意象的外在表现与内在涵义之间形成矛盾,它们互存于诗,通过诗人强大的想象力得以统一。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人生存处境的思考、对人生痛苦的勇敢揭示以及对生命价值的苦苦追求。

(二)意象组合的使用

一首诗歌大多由一组意象来构成,很少只存在单一的意象。因为意象本身具有模糊性,单一的意象很难表达某一特定的情感,更无法表象哪种复杂、微妙的情感,也无法将情感产生的前因后果、变化的过程、发展的可能性完全表达出来。所以在多个意象的串联下,各种情感体验与思想倾向互相映衬与渗透,进而形成一种整体感知。要达到这一点,诗人必须进行意象的有序化组合工作。组合的目的是使意象共同指向整体情感或主题,使整体系统能有效地行使功能。可以说,组合能产生意义的质的飞跃。布洛克说:“把一个柠檬放在一个橘子的旁边,他们就不再是一个柠檬和橘子,而变成了水果。”意象一旦完成组合,就获得整体生命,它的意义大大超越了各个意象简单相加之和。

九叶诗人与邓恩都非常擅长于将各种意象进行有序组合,使一个意象和它前面或者后面的意象构成对应关系从而使整个意象系统的意义也得到扩大并获得极强的表现力。他们在创作诗歌时,都遵循想象逻辑而非概念逻辑,通过发现常人熟视无睹的意象之间的普遍联系以此来增加整体诗歌系统的密度、厚度和弹性。例如:陈敬容的《群象》:“河流/一条条/纵横在地面/街巷/一道道/交错又缠绵/没有一棵草/敢自夸孤独/没有一个单音/成一句语言/手臂靠着手臂/在夜里相连/双双眼睛/望着明天。”另一首杜运變的《月》:“白天你永远躲在家里/晚上才洗干净出来/带一队亮眼睛的星子/徘徊/徘徊到天亮/因为打寒噤才回去。电灯只是电灯/唯有你/才能超越时间与风景/激起情感的普遍泛滥。低头思故乡、思故乡/仿佛故乡是一块橡皮糖/我像载满难民的破船/失了舵在柏油马路上/今夜的一如其他的夜/我们在地上不免狭窄/你有女性的文静/欣赏/这一片奇怪的波澜/露着/孙女的羞涩与祖母的慈祥。”也用到了诸多意象的组合:“眼睛”、“小星”、“太阳”、“白天”、“家”、“电灯”、“草场”、“河水”、“破船”。在邓恩的《追认圣徒》第三节中,“任凭你们怎样叫我们,我们被爱情造成如此;把他叫做一只飞蛾,把我叫做另一只,我们也是蜡烛,付出自身代价而死,我们在我们之中发现鹰与鸽,不死鸟之谜由于我们而具有更多的含义。在这里,“飞蛾扑火”、“蜡烛的燃烧”与“凤凰涅槃”构成了意象的叠加;“鹰”、“鸽”与“不死鸟”也同样是意象的叠加。

四、诗作中透视出来的哲学况味

九叶诗人与邓恩也都有过游历的经历。九叶诗人大都在西方留过学,作品不可避免的带上了西方现代主义的痕迹;邓恩22岁去了意大利,然后去了西班牙,1596年随伊塞克斯伯爵的舰队去西班牙作战,因此受这些游历活动的影响,他们的诗作中意象也呈现出多样性和深刻性。九叶诗人的诗作中反映了他们对西方现代诗艺的熟练掌握,独特的生命体验以及时代沉浮中的遭遇和社会变迁下的沉思。20世纪前半期发生在西方社会的经济危机、世界大战与第三次工业革命异化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基本关系,使得充溢着怀疑和否定的非理性哲学盛行开来。九叶诗人置身于战争、革命或动乱的文化语境下,融合了中西意象的长处,外在的表征和情绪的内化的力度更贴近现实,他们用冷静的观察和对存在意义的思索取代晦涩的象征,营造了一个又一个真与幻,静与动相结合的意象审美空间。郑敏在《生命之赐》中写道:“诗,我追求/哲学,我在寻觅/然而诗与哲学/并非鱼和熊掌/也许是熊掌烩鱼/在一个中有另一个的厚味。”在游历的过程中,九叶诗人不断的观察和体验,创作出的诗歌借助意象升华为以心灵与外物对话的方式为基础的感性哲学。在探寻有关生命与死亡、个体与群体、苦难与承担等命题时,他们用象征和写实结合的意象传达了平凡的体验。

欧美诗人秉承个体本位的意识,常潜入人类命运和宇宙问题层面进行玄思。纵观邓恩的诸多诗作,我们同样也能体会到无穷的哲学意味。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普遍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而且共处于一个矛盾统一体中。正是由于矛盾统一的相互作用和影响,世界才得以永恒发展。在《别离辞:节哀》中,邓恩写道:“就还算两个吧/两个却这样和一副两脚圆规情况相同/你的灵魂是定脚/并不移动/另一脚一移/它也动/虽然它一直是坐在中心/可是另一个去天涯海角/它就侧了身/倾听八垠……”他将圆规比作爱情,圆规的圆心脚与圆周脚也恰恰是矛盾统一体中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圆规的意象同样也昭示了人类生命的周而复始及高尚精神的生生不息。在邓恩另一首诗歌《日出》中,“太阳”以一种崭新的意象出现:“爱管闲事的老傻瓜/不守本分/为什么要干这个/穿过窗户和帐子照射我们/难道情人的季节要跟你转……”。“太阳”的奇喻并没有违背自然辩证法的原理,恰恰相反,“多事”的太阳正是自然辩证法的客观规律在人类生活中的有效体现。这种看似牵强实则科学的奇喻以物体的功能和本质性感受而得来的想象为基础,使邓恩的诗歌表现出了一种特别的另类美。

综上所述,中国的九叶诗人与英国的约翰·邓恩虽处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从上面所列的几点来进行比较,二者相似的历史命运、类似的诗歌意象创作技巧、浓厚的哲学况味和对后世的深久影响也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二者的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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