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胜,吴超平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儒林外史》是清代作家吴敬梓的代表作,也是我国古代讽刺文学的典范,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在这部作品中,吴敬梓通过对生活在封建末世的知识分子生活的描写,揭露了科举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本质,批判了黑暗的封建统治。《儒林外史》是中国知识分子性格和命运的历史积聚的造像。我们以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为参照,对其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进行研究,可以发现,杜少卿、王玉辉不仅和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小人物”有很多相似之处,且具有自身的民族性、时代性。
“多余人”原指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中涌现的一类贵族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既不愿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又无法融入民众,只能终生无所事事。“多余人”的存在具有世界性,在世界各国文学中都可以找到类似的形象,我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多余人”数量就极为可观,古典文学作品中更不乏此类形象。吴敬梓在《儒林外史》塑造的杜少卿就是一个“多余人”的典型,他与俄国“多余人”形象鼻祖奥涅金灵犀相通。
杜少卿生活的时代,统治者大兴科举考试网罗人才,参加科举求取功名是读书人毕生的追求。但杜少卿的一生,在早年考过秀才之后,遍尝辛苦,幡然醒悟,就一直远离科举功名,即便对送上门的功名,他也避而远之。安徽巡抚要举荐他做官,他称病辞荐,过后还满心欢喜。他不愿与官吏权贵结交,富甲一方的汪盐商请他作陪县太爷,他毫不留情地回绝:“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1]214杜少卿对官吏权贵的不屑,体现其心志的高洁与淡泊。这份淡泊,是因为悟出了科举的本质:只不过是统治者网罗人才的政治游戏,在这场游戏中,读书人必须交出自己的灵魂、理想与激情,才能换来功名富贵;也正是因为参透了御用文人的既定命运,才不愿与统治者为伍、沦为其统治工具。这份淡泊,更因为他根本就不认可统治阶级提倡的道统思想。请看杜少卿的“嚣张”言行:反对男尊女卑,提倡尊重女性,认为多妻制破坏了人类的自然平衡:“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女,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或者也少几个。”[1]233;反对程朱理学,从人情出发解释《诗经》,认为:“《诗经》上《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1]233;反对封建等级观念,崇尚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屑与达官贵人交游。既不认同,何来亲近?更何谈与之为伍?杜少卿真可谓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中的异类。
杜少卿也无法融入民众。他虽然不看重身份,但他还是自认为出身名门,高人一等,还是居高临下地认为“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良心。”[1]255言辞之间流露出的优越感,决定了他不可能真正从思想认识上站到下层民众的一边。杜少卿也曾进行过精神探索,但也以失败告终。杜少卿的探索是用儒家的“礼乐兵农”感化人心,救弊补偏,这主要表现在修建泰伯祠祭祀贤人吴泰伯的活动中。他虽然已经落魄不堪,但还是慷慨解囊积极参与。然而,时过境迁,“具有浓郁复古色彩的‘礼乐兵农’主张,已经充分暴露出它的迂阔无当、不切实际。”[2]杜少卿只能无奈地挥手与之告别。
所以,杜少卿与奥涅金具有质的相同:都既不认同统治者,又无法融入民众;虽有理想,但理想又无法实现;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都是社会的“多余人”。
“小人物”形象也是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成果,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果戈理在《外套》中塑造的小公务员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他“是整个俄罗斯文学中最卑微的,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卑微的小人物。”[3]《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辉则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如出一辙,也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他没有职业,却把纂书作为毕生的事业,平生立志要纂三部弘扬封建道统为核心的书。为达成愿望,他三十年如一日,不赶考不设馆,一生穷困潦倒。然而,最终不仅他所纂之书的结局不了了之,还亲手把女儿送上了封建礼教的祭坛,体味了老年丧女的悲痛。王玉辉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样长期承受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迫,却浑然不觉,最终以悲剧收场。
杜少卿与奥涅金、王玉辉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虽然同属于“多余人”、“小人物”,他们毕竟产生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由不同作家塑造的,其中必然包含许多差异。
第一,就社会责任感而言,杜少卿、王玉辉的社会责任感更为强烈。
杜少卿、王玉辉把家国天下放在第一位,而奥涅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则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
在杜少卿的心目中,治国平天下与个人价值的实现是一体的,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他渴望能够做一番事业,实现平生抱负。其途径是以“礼乐兵农”取代空谈的理学,克服科举社会的种种弊端。虽然“礼乐兵农”本质上是“乌托邦”,但其出发点是安定天下,富足百姓,杜少卿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可见一斑。理想破灭了,现实的天空中又布满阴霾与陷阱,“走出去也做不出什么事”[1]228。纵有万丈豪情也只能深藏于心,杜少卿遂放逐自己于结交贤士、陪伴妻子的生活中。这种放逐,积蓄着“哀莫大于心死”的对现实的绝望与愤怒,也是家国天下的理想失落后的落寞与无奈。而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本来就是个“利己主义者”。他的多余感并非来源于理想的失落,而是源于对个人生存价值与意义的迷惘,奥涅金称:“没有比找不到活着的理由更让人苦闷了,也没有比找不到生活目的的人更感多余。”他虽然也有过精神探索,尝试实行地租制,以减轻农民的负担。这一举措看似心系苦难的农民,但其出发点并非是为天下而忧,而是为了寻找个人生命的精神依托,医治忧郁病。及至后来,追求已婚的达吉亚娜,本质上也是为了自救。所以,可以这样说:家国天下对杜少卿而言是第一位的,但对奥涅金而言只是寻求精神归依过程中产生的附属物,社会责任感的强与弱不待言而明。
在“小人物”王玉辉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身上,社会责任感的强与弱则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王玉辉的词典从未有“个人”一词,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词典里则只有“个人”一词。王玉辉的人生追求就是通过编纂礼书,以达到教化社稷的目的,其中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私利。这种以社会为己任的人生观正是王玉辉这一小人物的可敬、可爱之处,也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所缺乏的。在《外套》中,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想也不愿与外界有任何的联系,他的脑海里只有“外套”两个字:他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添置一件新外套。为了攒钱做外套,他节衣缩食;终于穿上新外套时,他喜不自胜;外套被劫后,他绝望而死。外套定格了他的一生,使他体验了人生最大的快乐,也带给他人生最大的悲哀。外套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全部的人生追求,也凸显了他不为社会、只为个人的人生观。
第二,从结局来看,在杜少卿、王玉辉身上,软弱性、妥协性更为突出。
奥涅金崇拜拿破仑、拜伦,按照别林斯基的推断,他最后还要加入“十二月党人”,走向为人民幸福而斗争的道路,这从作品第十章的残篇也可推测出。所以,奥涅金虽然软弱,但经历生活的磨难之后,自身的反抗性在不断增强,在杜少卿身上则看不到这种反抗。杜少卿否定科举制度、不满黑暗的社会现实,于是拂袖而去,过了一段隐士生活后,陷入社会底层,代人作些诗文挣钱糊口,并追随贤人虞博士到了浙江。杜少卿以社会反叛者的角色登场,却以缴械投降的姿态谢幕,伴随着这一过程的是软弱性、妥协性日渐强化。
在“小人物”的身上,这一差异也十分鲜明。《外套》中,受尽欺凌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死后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不幸的根源,并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化为幽灵,夜晚出没,剥去大人物的外套。小人物终于奋起反抗了,他夺回外套,也夺回了自己的权利与尊严。而王玉辉在三女儿殉夫后,也开始清醒,但却是在外界的刺激下逐步苏醒。他回家看到老妻悲恸不已,自己也“心下不忍”[1]327,出外寻求排解,到了苏州,“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1]327。“热泪”是其自然人性复苏的标志,至此王玉辉终于清醒:程朱理学是杀死女儿的刽子手!然而,王玉辉仅限于清醒,并未能像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样反戈一击,讨回自己被封建礼教扼杀的尊严。
杜少卿、王玉辉与奥涅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之间的差异与民族的文化传统、民族性格以及时代特征紧密相连。
首先,在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素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悠久传统。“中国的知识阶层刚刚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孔子便努力给它灌注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求它的每一个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个体的和群体的利害得失,而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4]士人胸怀天下的一大表现即通过“道”来改变世界,这就意味着将自身价值与国家社稷、民族利益紧密联系,这一传统上起先秦下及清代,始终贯穿在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观念中。杜少卿把个人价值与治国平天下合而为一是这一传统观念的直接体现,王玉辉纂书则是这一传统的实践。但是,孔子还说过:“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论语·泰伯》)所以,杜少卿虽然胸怀天下,但是现实“无道”,只能离弃天下,归隐于个人生活。
俄国的知识分子也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弥赛亚”情结就是具体表现。但是,“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是完全特殊的,只存在于俄罗斯的精神和社会之中的构成物。”[5]25他们“分裂、背弃信念、漂泊、与现实不调和、志在未来、向往更好的、更加公道的生活。”[5]26这些特点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根本不具备,因而他算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奥涅金,虽然具备了以上特点,但他出现的时期,俄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尚处于幼年时期,他尚未达到后来知识分子的思想高度,无法拥有后来知识分子那样深刻的救世主思想。而且,俄国人的性格很复杂,别尔加耶夫总结为:“在俄罗斯人身上可以发现矛盾的特征:专制主义、国家至上和无政府主义、自由放纵;残忍、倾向暴力和善良、人道、柔顺;信守宗教仪式和追求真理;个人主义、强烈的个人意识和无个性的集体主义;民族主义、自吹自擂和普济主义、全人类性:世界末日—弥赛亚说的宗教信仰和表面的虔诚;追随上帝和战斗的无神论;谦逊恭顺和放肆无理;奴隶主义和造反行动。”[5]3民族性格中个人主义的因素,也使得奥涅金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缺乏社会责任感。
其次,中国知识分子的软弱性与妥协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作为知识阶层出现的“士”本身就没有固定的职业,这使他们缺乏反抗的经济基础。在精神上,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还有一个特点:信奉”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的信条,多数只想做辅佐别人、匡正别人的谋士、谏臣、或者是教导别人的老师,而很少想当君主。历史上的张良、诸葛亮就是典型例证。凡违背这一隐性规则的,必定遭到同类的唾骂,如西汉末的王莽。受这种思维的禁锢,古代文人很少想到揭竿而起、另起炉灶。清朝奉行闭关锁国政策,社会相对稳定,虽然也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以及文化多元化观念,但是毕竟没有产生十二月党人那样的革命政治群体。更重要的是,乾隆时期的统治者在思想上并未放松对知识阶层的管制,大兴文字狱,迫害有异端思想的知识分子。在这种氛围中,杜少卿、王玉辉们即使清醒了,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走向抗争。而奥涅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生活的时代,沙皇并不排斥外来的文化,“自由、平等、博爱”深入人心。在西方思潮的影响下,许多有志之士揭竿而起,这就意味着奥涅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生活中有榜样,指引着他们,促使他们逐步走向反抗。
“小人物”形象的产生,是作家对不合理旧秩序的控诉,是作家人道主义情怀的体现;“多余人”形象的出现则可视为一个民族文化即将产生嬗变的先兆。以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多余人”、“小人物”典型为参照,可以发现,杜少卿、王玉辉是《儒林外史》中刻画的知识分子中极富民族特色、时代特色的“多余人”、“小人物”。吴敬梓与普希金、果戈理同样都具有人道主义情怀,也同样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社会的脉动,并以神来之笔将之形诸于文字。这三位作家也正因为在思想上都站在了时代的最前列,故能成为世界级大文豪而毫无愧色。
[1]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陈美林.吴敬梓评传 [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403.
[3]米·爱普施坦.从小人物走向美好的光明——果戈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抄写员[J].韩万舟,译.俄罗斯文艺,2009(3):71-78.
[4]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5.
[5]尼·别尔嘉耶夫.俄罗斯思想[M].雷永生,邱守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