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①

2021-11-11 12:04娜塔雅施坦碧尔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1年5期
关键词:埃米尔曼德尔

娜塔雅·施坦碧尔

蔡素非 译 王家新 校

***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37年的夏天,阴凉花园里一栋高大的白房子,当时艾玛·格斯坦所住的,一个细长的房间,门右边的餐桌,屋子内的书桌。

带我到这里来的是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我们站在桌旁,也不知道为什么站着边喝酒,边吃奶酪。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生气勃勃。那时是他重获“自由”的头几个月。

1937年5月,曼德尔施塔姆获准离开沃罗涅日。莫斯科无处可住,并且不再有居住证。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和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夏天居住在萨韦洛沃。在暑假期间,我去看他们。

把丈夫留在莫斯科,我一个人去了萨韦洛沃。找到了他们所在的街道和房子;从窗户里看到了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他神秘地将手指伸到嘴唇上,无声地来到我的身边,吻我,然后带我走进了屋子。娜杰日达也很高兴我的到来。

时间过得飞快,我向丈夫保证了晚上要回莫斯科。曼德尔施塔姆夫妇反对。“我们给他打个电报,说你早上回去”,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高兴地说。

我和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在伏尔加河沿岸的树林中漫步了半夜,娜杰日达没有来。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给我讲了他们离开沃罗涅日后这两个月的生活,读了所写的新诗。这些诗在最后一次搜查和逮捕期间消失了。娜杰日达并不曾像她所熟知的(曼德尔施塔姆)那些沃罗涅日诗篇那样背诵下它们。只能寄希望于奇迹了,就是它们能保存在NKVD档案中的某个地方,但是这种事情会发生吗?

当我们半夜回家时,娜杰日达已在地板上铺好了床,都没有什么东西给每个人分开铺的,所以我们就并排躺下。很硬,不舒服,但是并没有让我们难受……

***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想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因为在沃罗涅日他没有这个机会。首先,曼德尔施塔姆夫妇带我到什克洛夫斯基夫妇的家里。据娜杰日达的说法,这几乎是唯一于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流亡在沃罗涅日期间接待过她的家庭。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穿着短裤迎接了我们,这让我有点吃惊。但其实天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维克托·鲍里索维奇给我的第一印象:一个开朗的圆形人物,圆圆的,非常圆的头,圆圆的眼睛,快乐就这么火花飞溅。谈话时,他一直妙语连珠。

后来,在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死后,我经常去他们那儿。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像在自己家一样总是住在那里。

知道了我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感到钦佩,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决定带我去见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他所热爱的)。但是帕斯捷尔纳克不在莫斯科了。我们就去了尼古拉·哈尔基耶夫的家。他的屋子里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一整堵墙都被一个巨大的书架所占据。这是20世纪初的诗人们的绝妙丛书。我无法放下那些书。在我们的交谈和阅读过程中,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好像陷入了沉思。

对我来说,跟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和娜杰日达一起去看他们的朋友和熟人或者只是在莫斯科四处逛逛,是十分有趣的,但是他们在这里上无片瓦、无自己固定的栖身之所的处境,也造成了一种焦急不安的感觉,某种虚幻的、暂时的生命。他们在沃罗涅日至少有住房,而这里呢,无论房屋或者工作都没有。然而,我还是充满了喜悦,留下了一堆印象,回到家,回到沃罗涅日。

***

在寒假期间,我又去看了曼德尔施塔姆夫妇几天。他们住在加里宁郊区。我回想起那被雪覆盖的街道,大雪堆,几乎是空旷的、寒冷的房间,连一点舒适的感觉都没有。这个房间的居民显然没有定居感。住房和处所被认为是暂时的,偶然的。也没有钱,除了够买食物。但主要的是——对事物、衣服的淡然的态度,在我看来,它们的缺少并没有使人扫兴。

我记得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这次穿着灰色的西服,完全不合身,有人送给他的,更确切地说,给他的。麻烦的是裤子:它原本很长。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不得不把它挽起几道,但它一直都在朝下掉,所以得不时停下来重新挽起。但这并不烦人,似乎也形成了一种自动反应。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想到可以将它剪裁和缝制一下。

我的到来似乎让曼德尔施塔姆夫妇高兴。他们在这里像在沃罗涅日一样僻静地生活。

娜杰日达让我们去市场买肉。这个想法真是够荒唐的了。那时我根本不做家务,从未买过肉,生肉使我恶心。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在这类事上也熟悉不了多少。

我们绕着柜台逛了够久,柜台上放着一块块肉,不知买什么。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显然对这个差事感到厌倦。我茫然环顾四周。“娜塔莎,娜塔莎,快过来!”——他喊道。我过去了,他站在一个卖蜡鸭的女人旁边: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蜡鸭。“咱们买下所有的小鸭吧。”肉的问题似乎就解决了。娜杰日达并没有怪我们,也没有冲淡我们的愉快心情。她是否喜欢小鸭,我都不记得了。

***

但是,显然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后来,回到家里后,我几乎每天都收到电报;不记得它们的内容,好像曼德尔施塔姆夫妇邀请我去沃罗涅日。

这一直持续到我母亲恳求我停止所有这一切:毕竟,电报几乎都是在凌晨五点发来的。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可能在同一时间,在深夜里发送它们。

***

……我们从莫斯科又回到了加里宁。没想到这是我与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最后一次会面。在严寒天气里,我们经常散步。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告诉我:你知道了吧,如果你感到难受,收到个电报就行了,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都会立即赶来。

我就这样用一辈子记住了1938年的冬天,被雪覆盖的加里宁,一位如此奇怪的诗人和人物以及他忠实的朋友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在我加里宁的访问期间,她尤其忧郁——连她在沃罗涅日时也不是这个样子,她似乎感到了悲痛结局的接近。

***

1938年5月1日,在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和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拥有疗养证的一个休养所,曼德尔施塔姆再次被捕。随后,据悉,9月9日(四个月后),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被送到营地拘留所。这次不再允许娜杰日达陪同他。通过曼德尔施塔姆的弟弟舒拉,她收到了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从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的中转营发来的一封信,请求寄送包裹。

她马上就送出去了,但是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来不及收到。钱和包裹被退回来了,“因为收件人之死”。

娜杰日达在一封信中告诉了我。天哪,我一下子哭了!我从未如此痛苦地哭过。那时我是为他作为一个人哀悼,而不是为他作为诗人,一个写了那么多、但又还没有完成时生命就被强行割断了的诗人……

我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娜杰日达的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他在日常生活中多么无助。悲伤和怜悯使我的心头发紧。我意识到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多么忠诚的朋友,不管我们是否会再次见面,也不管我们多久不见。

而现在没有了他,永远也不会有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呼唤。

***

又是沃罗涅日了,我的家乡,熟悉而难以感知,像空气一样。但是它现在的触碰是多么痛;没有了曼德尔施塔姆,它就成了死体。我去上课非常难,而不仅仅是上课,活着就很难。

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如何开始的?

***

我不知所措。从他的叫喊之中我唯一记得的是:“你读了我最烂的诗!”我流着泪说:“您写了它也不是我的错。”这话立刻让他安静了下来,看来他甚至后悔了自己的发火

曼德尔施塔姆夫妇不断请我来他们家。我以为他们对我是出于礼貌。那时我还不了解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不了解他永远不会出于礼貌做某件事或说某种话。他是一位极其真实的人,他也可能会非常尖锐(取决于他的内心状态)。

我记得有一次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刚写了一首诗,心情十分紧张。他从屋子里冲过马路到城里的电话亭,拨打某一个号码后开始读诗,然后愤怒地对某人大喊:“不,听吧,我没有其他听众的!”我在旁边站着,什么都不了解。原来他是给NKVD的监控人员读的。

有一天,我母亲说:“娜塔莎,你经常去曼德尔施塔姆夫妇那里。你是否好好考虑可能的后果?”我什么都没说。我和母亲夜晚一遍遍地倾听着车的声音,听它停在哪儿了。

但是我不能不去看曼德尔施塔姆夫妇,连这个想法都让我感到羞愧。害怕了吗 !?

我继续去看他们,但什么也不告诉家里的人。也没有人问,所以没必要说谎。过了一阵子母亲说:“女儿,我知道你去看曼德尔施塔姆夫妇,你不用沉默和难过,我也会做一样的事。请他们来我们家。”

从那时起,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和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开始来我们家。这个问题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谁在意。母亲一直想好好对待他们;她一向非常热情好客,爱人们。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反复说过:“娜塔莎掌握了友情的艺术。”我认为这不是说我,而是说我的母亲。

母亲很同情曼德尔施塔姆夫妇的状况。但喂饱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却很难,他对食物无动于衷,就像对其他物质一样。他吃得很少,我不记得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有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的时候。他一般随便地端着一杯茶围绕着桌子走动,读诗,又问母亲:“您喜欢吗,玛丽亚·伊凡诺夫娜?”

他在家吃饭也是这个样子。一定会同时做其他的事。不过,当有了钱时,他也喜欢跟娜杰日达一起去最好的商店,买各种美味的东西,然后我们就一起共享“盛宴”。

***

过后不久,曼德尔施塔姆夫妇搬到了另一间公寓。他们在“小石头”的一层租了一个戏剧服装裁缝的房间,裁缝是跟老母亲以及上二年级的儿子在一起住的。无便利设施和炉子供暖。但是房子的位置非常美。房子前面是有着巨大杨树的大片场地,杨树朝四面八方撑开着强大的树枝。而且附近没有其他房子。很难相信这是在城市中心。

曼德尔施塔姆夫妇的房间一个窗朝向场地,另一个窗朝着庭院,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早晨被一只公鸡所折磨,天一亮它就开始直接向窗户打鸣。这只公鸡太折磨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了,以至于他甚至给去莫斯科办事的娜杰日达写了封关于它的信:“我给你看看那英俊的公鸡,从凌晨四点到六点它叫了三百遍了。小猫的‘绒毛’也到处飞。柳树也是绿色的……”

房间的装饰与以前的房间没有太大区别: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怪诞的黑色长书柜。里面确实藏着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丢不开的那几本书:他最喜欢的但丁《神曲》的旧意大利版本,彼特拉克诗集的原文,德语的克莱斯特和诺瓦利斯的诗集,绘画和建筑专辑以及其他书籍。

我和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研究过这些专辑,有一次在(法国)兰斯和拉昂的哥特式大教堂的印象下,曼德尔施塔姆写下了一首诗:

我见过一个垂直站立的湖,

鱼儿与凋残的玫瑰嬉戏,

在轮子中,建造淡水房。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和娜杰日达来到我工作的实验室时,曼德尔施塔姆把它读给我听。把新写的诗读给我听(也没有其他人)成了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习惯。如果我不来他们家,他们会来我家或办公室。除了自己的诗外,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还经常给我读他最热爱的(外国)诗人的诗:虽然我不懂那些语言,但是那印象却是那样美妙。

***

我记得很清楚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给我的第一印象,脸部紧张,表情经常沉思,头部向后仰着,(身子)十分挺直,几乎带有军人的感觉,这太令人注目,以至于有一次男孩们大声喊:“将军来了!”他手里一直握着一根拄杖,他从来没有拄过它,它只是挂在他的手腕上以及由于某种原因才使用,还有一件旧的、很少熨烫的西装,他的身体却看上去很优雅。外观独立而随意。毫无疑问,他引起了注意——他生来就是诗人,对此无需多说。他看起来比他的年龄大得多。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信念,即从来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他自己也写道:“不要比较:活着的人不可比较”。我总是惊讶地看着他,而这种强烈的新颖感一直没有消失。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从未抱怨过生活状况和条件。他对此还进行赞美:

你还活着,你还不那么孤单——

她仍和你空着手在一起。

大平原足以让你们愉悦,

它的迷雾、饥饿和暴风雪。

富饶的贫穷,奢华的匮乏,

你们安然平静地生活。

被祝福的日子,被祝福的夜,

***

有一次我同情地谈到了鲍里索维奇因生活那么痛苦而诉苦,抱怨说在其他条件下他能写很多东西。没想到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会发火。“胡说八道,”他尖锐地说,“如果你有话要说,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说出来,写一本而不是十本无聊的书。”

他没有每个人都会有的小小的日常欲望。曼德尔施塔姆和汽车、避暑别墅或光鲜的生活设施之类是完全相逆的,不兼容的。但是他很富有,像童话王子一样富有:“平原的呼吸奇迹”,“在四月里静静泛绿”的黑土以及“雪球,槭树,小橡树的母亲”的土地——一切都属于他。

我已准备好走向可以拥有更多天空的地方,

但是这明亮的渴望现在已不能

将我从尚年轻的沃罗涅日山坡

他可以很迷恋地停在一篮子春天的紫色鸢尾花前面,恳求地问道:“娜塔莎,买吧!”当娜杰日达开始从中挑选几枝花卉时,他痛苦地叫道:“全或无!”——“但我们没有钱,奥夏”,她提醒道。

我多么想给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买下所有的花,但是我也没有钱。

***

我一般从技术学校回来去看曼德尔施塔姆夫妇,都是在下午或晚上,他们几乎总是在床上。

娜杰日达躺着阅读或写作。她的英语很好,用一个笔名做翻译,为了赚一点零钱。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平常是坐在床背附近,经常拿着熄灭了的烟。我的到来带来了兴奋。我告诉技术学校的事情,希望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能提些建议。

有时我会躺在娜杰日达旁边,我们安静地谈话,以免打扰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有时我们两个人出去散步,但有时我们就不得不马上回来;我认识曼德尔施塔姆夫妇的头几个月,没有了娜杰日达,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就无法独自离开房间,而常常连她的在场也没有帮助。他开始感到窒息,无意识地向衬衫的衣领伸手,想把它撕开,解开扣子。

但过了一会儿,他已能和我同行,而有一次,我在技术学校时,他一个人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那么兴高采烈。

***

我们经常散步,尤其是当娜杰日达短期去莫斯科时。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非常想念她,给她写很棒的信。这是其中之一:

娜迪克,我的孩子!

这封信将告诉你什么?他们会早上带走它,还是晚上?那么早上好,我的天使,也道声晚安,亲一下想入睡的,疲倦的或洗理好的,洁净的,求实的,热情洋溢赶去办这么多巧妙、聪明、美好的事情的你。我羡慕看到你的每一个人。你是我的莫斯科,罗马和小大卫。我能倒背如流的你,而你永远都是新的,我也总是听见你,喜悦。喂?娜坚卡!……

(1937年4月28日)

有一次,当娜杰日达不在时,她的母亲维拉·雅科夫列夫娜来了。是曼德尔施塔姆自己在一封信中请求的:

亲爱的维拉·雅科夫列夫娜!

我有一件要事求您:请来吧,跟我一起生活一些天。请让娜坚卡有机会安静地去处理些急事。这次她将不得不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什么有这种请求?娜佳离开后,我就开始感到受不了的神经肌肉疾病。归结为以下几点:近年来,我患上了哮喘病。呼吸总是很困难。但是娜佳在场时,它进行得很正常。她一离开,我就开始感到窒息。从主观上讲,这是无法忍受的:终结感。每分钟都拖累人。我一个人一步都走不了。也习惯不了……

生活条件会很好。太舒适的房间。良好的女主人。没有楼梯。一切都很近。电话在附近。市中心。沃罗涅日的春天是美好的。我们甚至会和您一起出城。

维拉·雅科夫列夫娜是个苗条的小老妇人,非常活泼和机智。看来她像对待大孩子一样对待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他也对她好。当我们有一次在餐厅吃西班牙橘子时,他把其中一个带回去悄悄地放在睡着了的老婆婆的枕头下。

……在五月中旬,我们沿着大街散步,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读诗,天空又高又蓝,一切都芬芳扑鼻。我们坐在州党委的新建的宏伟建筑的大理石台阶上。我有难以形容的某种内心自由的感觉:所有的日常职责,烦恼,悲伤和忧乐都消失了,不存在了。好像我们在意大利了。只是在一个完全陌生而又美丽的城市中,当你与任何人和任何事物都没有联系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我把这个胆怯地告诉了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令我惊讶的是,他回答说他有同样的感觉。

第二天,他给我读了一首很精彩的诗,但也是他立即去掉的一首诗。他说“它太自传了。”

***

我们(娜杰日达和我)被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紧张内在生命所包围,全部精神都在关注他和他的诗。新的诗是个节日,胜利,喜庆。

我们(娜杰日达和我)被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紧张内在生命所包围,全部精神都在关注他和他的诗

这种幸福应该是罕见的——这种成为精神对一切的胜利的见证(不,这个词不正确)。沃罗涅日时期是曼德尔施塔姆在20世纪俄罗斯诗歌中说的新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东西。

亲爱的尤里·尼古拉耶维奇!

我想见您。怎么办?合法的欲望。

请不要认为我是个影子。我还在投下阴影。但最近我变得每个人都可以理解了。真可怕。我已在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把琐事和大事混合在一起地涌入了俄罗斯诗歌。但是不久我的诗歌就会与之融合并消融,从而改变其结构和构成。

不回答我——很容易。

说明不回答的理由——不可能的。

您自己看着办吧。

21/1-37,沃罗涅日

这封信作为其自我评价也很有意思。

***

尽管被孤立,不自由和对未来无知,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却过着积极的精神生活,他对一切都感兴趣。我记得他为西班牙内战事件感到多么担心。他甚至开始学西班牙语,并且很快地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它。也许,就在这些事件的印象下,曼德尔施塔姆的一首诗的结尾是:

对于如此聪明、不驯服的鸟儿

***

在1936年底,我病倒在床上很久。娜杰日达和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每天都来。曼德尔施塔姆夫妇试图为我解闷,但我感觉到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我们交谈,阅读,有时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忧愁地陪我的猫玩,不过这并不容易。猫很凶,很狂野,性格像恶魔一样。它抓人和咬人,甚至也追赶敢于抚摸它的人。它的外表很符合它的性格:全黑,没有斑点,有巨大的翠绿色的眼睛。它总是专注地凝视人。看来它了解一切,如果它能说话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它身上有些险恶的,巫婆的,神秘的东西。这只猫使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很感兴趣,而有一次,他来到我们家给我读了一首诗:

所有的不幸是因为

我在我的面前

看见了这只猫的放大的眼睛。

这迟钝杂种的子嗣,

看看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心情,我并不认为这首诗是个笑话,它充满了某种沉闷的灾难预兆。

1937年1月,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感觉特别焦虑,他窒息了……焦虑也越来也增大:

哦,这缓慢的、令人气绝的广阔空间——

我真的受够了;

地平线也在起伏,喘息。

最后,一切都由一首美妙而可怕的诗解决:

我拿自己怎么办,在这一月里?

打哈欠的城市露了面,还蹲在那里。

是不是在它紧闭的门前我灌醉了自己?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不太担心缺钱的生活,但是在沃罗涅日时的那种与世隔绝,有时让他活跃积极的性格无法忍受,他奔来奔去,坐立不安。正是在这种忧郁症的剧烈发作之中,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写了这首悲剧诗。

一天早晨,娜杰日达和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来时,曼德尔施塔姆读了它,我非常震惊。无能为力的感觉有多可怕!就在这里,在你眼前,一个人在窒息,空气不够呼吸,而你只是为他、跟他在一起感到痛苦,不敢露出声色。

***

这些天,我有一次来看曼德尔施塔姆夫妇。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通常的兴奋。我不记得是娜杰日达还是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在说:“我们决定开始绝食。”也许,看到我的绝望,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开始读诗。首先是他自己的,然后是但丁的诗。半个小时后,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除了诗歌的万能协调之力。

只有像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那样的巫师才能带人走向另一个世界。既没有流亡,也没有沃罗涅日,既没有低矮的可怜房间,也没有悲惨的个人命运。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读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声音非常美,低沉而又洪亮,带有令人赞叹的节奏感。他经常以某种不断增强的语调来读。这似乎是无法忍受的:无法忍受这种上升、腾飞,你喘息起来,但是突然间,在最极端的上升之时,声音成为了宽广的自由的波浪,到处流注。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读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声音非常美,低沉而又洪亮,带有令人赞叹的节奏感。他经常以某种不断增强的语调来读

很难想象一个能够如此摆脱命运的人。

尽管如此,还是多么好!我很高兴得知不仅我有这种感觉。四十年后,当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关于但丁的谈话》出版,娜杰日达把它签名送给我时,我看到她把1936年-1937年的那个冬天称为可怕而幸福的冬天。

1936年2月,阿赫玛托娃来看奥西普·埃米利耶维奇。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笑着给我讲了她的到来:“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见怪我没有死。”原来他给她发了一个他要死的电报。尽管她的状况也很不好,她仍然忠实于旧的友谊而来,她不怕来。

而在她来的那时候,他们仍然与作家组织保持着某种联系,有某种工作或者工作的假象——在剧院,广播中心,甚至是在国营农场旅行。

后来,在我与曼德尔施塔姆夫妇的相识期间,这一切都被砍掉了——人际关系,工作。

“我们的平安在1936年秋天从扎东斯克返回时就结束了。广播委员会被撤消,剧院没有了工作,报纸的工作也没了。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写道。

***

我告诉了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我要结婚。第二天,他给我读了一首叫做“娜塔莎”的诗,一首婚诗。事实上,它没有题目。我们随意将其称为“娜塔莎”。

本来有第一版本,我更喜欢它,但是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修改了它,“因为它是自传的”。

在我们逛小酒吧之前不久,我有事去拜访我的朋友和同事都夏(Tusya),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跟我一起去了。在回来的路上,他问我:“都夏一只眼睛看不见吗?”

我回答说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她谈过这个话题,显然是看不见的。“是,”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说,“身体残疾的人不喜欢谈论它。”我反对说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并轻易地谈论自己的跛行。“你说什么?你的步态很棒,否则我无法想象你!”——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热烈地说道。

夜游的第二天,我从技术学校去看曼德尔施塔姆。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在莫斯科。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如通常那样坐在床上,以土耳其风格盘起上腿,肘部撑着床背。我坐在沙发上。他很认真,专注。他说:“我昨天写诗了。”并读它们给我听。我保持沉默。“这是什么?”我不太明白,因此继续保持沉默。“这是爱情诗,”他为我回答。“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东西。”他递给我一张纸。

我没有实现诗人的遗愿。战争结束后,娜杰日达来到沃罗涅日见我时,我把这些诗的两个版本都给了她。我给了她我所有的东西:诗笔记本,散页和绘图纸条上写的诗,信封上的讽刺短诗,照片,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编辑的1928年诗集,但最重要的是——所有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写给娜杰日达的信的原稿。她是在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死后把它们交给我保管的,当我们在莫斯科见面时。这些信件放在铁制的茶柜里。在同一次会面时,娜杰日达送给我了奥西普·埃米尔维奇所热爱的克莱斯特诗集的旧版本。娜杰日达用自己的手写道:“来自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图书馆。”(这本书在德国占领沃罗涅日期间消失了)

***

我非常爱慕曼德尔施塔姆夫妇。对我而言,娜杰日达和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完全密不可分。我无法单独想象他们,也不知道更爱哪位……

我一直认为,没有了她,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就不会存在。所以,我就感到恐怖,当他被迫放下她、被迫流放到中转营地,到他所消失的地方。

***

当发生诗歌创作的圣礼时,我也经常在场。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一般以自己独特的姿势坐在床上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直到这种喃喃自语变成清晰的话。他平常不写下他的诗,也不记下来。他自己描述得最准确:“我没有手稿,没有笔记本,也没有档案。我没有笔迹,因为我从来不写。我是俄罗斯唯一用声音工作的人。”是的,的确,他用听觉创作诗,他“从声音中”创作,然后让娜杰日达听写下它们。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说:“娜塔莎听写下的诗可以被称为手稿。”仔细阅读被听写下的诗(不知为何,他总是站着,俯身在桌子上)后,他把字母“V”(沃罗涅日)和日期加了上去。曼德尔施塔姆对日期非常看重,但是对标点符号完全漠不关心,而听写下来的人就自行决定……离开沃罗涅日之前不久,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让娜杰日达把所有的诗抄写给我。原来是三个厚的蓝色笔记本。在第一本中,用印刷体写着“娜塔雅之书”。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把它们送给我,并在每首诗下面加上了日期和字母“V”。当他递给我这个珍宝时,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时我什么都不想,只是感到幸福。我多么习惯了他的诗,他要离开了,如果没有它们,我很难活下去,毕竟没有人拥有它们,几乎也没有人知道。

“我没有手稿,没有笔记本,也没有档案。我没有笔迹,因为我从来不写。我是俄罗斯唯一用声音工作的人。”

他还给了我他的沃罗涅日照片。在离开的前夕,应他的要求,我们都去市场拍五分钟的照片。不出所料,拍出来的照片很糟糕。令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拒绝去拍张好照片,他说他不想使我为难。为难?他为什么恰恰是现在有这个想法?毕竟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而现在,当他被释放时,他有了这个顾虑。这种“自由”感是多么脆弱!

还有另一件礼物,一只瓷猴,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在背后写着:“奥夏,娜塔雅”。当离开要被德国人占领的沃罗涅日时,我忘记了带上这只瓷猴。因为我们在最后一刻不得不留下一切,轻装离开。如果我想起了,我肯定会带上它,就像我带上的诗,散页,书,照片和信件一样。我知道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存这一切。

无论在货车上,在车站,还是在村子里,我一直都不放下那个小包;简而言之,它在我所有的磨难中都跟我在一起。

为了保证能保存住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所写下的一切,娜杰日达甚至在认识我之前就已开始背诵他的诗。

***

我经常想,沃罗涅日是多么幸运。现在,在20世纪,与这个城市、这片土地永远联系在一起的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名字。在这里,诗人获得了新的力量:

放开我,还给我,沃罗涅日;

你将滴下我或失去我,

你将使我跌落,或归还给我。

这座城市没有为诗人成为“乌鸦”或者“刀”,它还给了他。为了新的痛苦和死亡而还给了他。

也许,在这里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第一次感受到了土地所拥有的生命之力,并向这片土地致意:

好吧,黑色大地:坚强些,警觉些,

多亏了沃罗涅日(诗钞)笔记本,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在古老的俄罗斯城市永久注册。诗人的妻子写道:“沃罗涅日是个奇迹,而把我们带到那里也是奇迹。”

(沃罗涅日,1974年-1975年,1983年,1986年-1987年)

附录:

给娜塔雅·施坦碧尔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她的左腿像钟摆一样一瘸一拐,

以可爱的步态,穿过空荡的大地,

她已走到那个轻快的女孩,她的朋友,

和几乎和她同龄的年轻男子的前面;

那抓住她的,在拽着她走,

那激励她的残疾,痉挛的自由。

在她急速的跛行中她一定猜测到

是什么在催促,她也一定知道

在空气中来临的,就是春天,

这原始母亲,死亡的跳跃,

一如既往地重新开始。

有些女人天生就属于苦涩的大地,

她们每走一步都会传来一阵哭声;

她们命定要护送死者,并最先

向那些复活者行职业礼。

向她们恳求爱抚是一种罪过,

但要离开她们又超出了一个人的忍受;

今天是天使,明天是墓地蠕虫,

再过一天,只是一个轮廓。

那曾跨出的一步,我们再也不能跨出。

花朵永恒,天空完整。

前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句承诺。

1937年5月

(王家新 译)

❶《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节译,译自P.Nerler编辑的《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逝世七十周年纪念版》,莫斯科,2008年。

❷ 娜塔雅·叶夫根涅夫娜·施坦碧尔(1908-1988),出身于贵族,从1935年到1971年,在沃罗涅日航空学院当俄语和文学老师。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流放时期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保存了诗人大量手稿。

❸ 艾玛·格里戈里耶夫娜·格斯坦,文学批评家。

❹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全名。

❺ 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曼德尔施塔姆(1899-1980),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妻子。

❻ NKVD,内务人民委员部的缩写,是20世纪30年代苏联大清洗的主要执行机关。

❼ 维克托·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1893—1984),文艺学家、作家,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学派的创始人和领袖之一。

❽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哈尔基耶夫(1903-1996),现代文学和艺术史学家,收藏家。

❾“娜塔莎”为娜塔雅的昵称,下同。

娜杰日达·雅科夫列夫娜在回忆录中写道:“献给娜塔雅·施坦碧尔的优美诗篇在曼德尔施塔姆的所有爱情诗歌中脱颖而出。爱情总是与死亡的念头联在一起,但给娜塔雅的诗中蕴含着对未来生活的崇高和明朗的感觉。他要求娜塔雅为作为死者的他哀悼,并向复活者的他致敬。”

在5月6日的同一天,根据1937年5月7日诗人给妻子的信,诗人去了娜塔雅·叶夫根涅夫娜·施坦碧尔的家:“这几天,我几乎很容易地独自一个人出来,以我孤独的身影震惊了沃罗涅日居民。昨天我甚至摇晃着到了娜塔莎的家。只是在3号的电车上,我才有点害怕。她现在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几乎不来。”娜塔雅告诉了V.N.吉多夫(1986年6月),离开沃罗涅日之前不久,写了遗言之诗后,奥西普·埃米尔维奇来了她的家,并在她去送他去电车站的路上,他说他爱她。“你和我将生活在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在莫斯科,在南方……”娜塔雅·叶夫根涅夫娜哭着说:“真遗憾,一切都那么好,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他开始安慰她,说些琐碎的话,就像他连她的一滴眼泪都不值,他保证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之类。“事件发生后,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的表现不知怎么的让我忘记了这一切。我从来没有记得过这件事。也似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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