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立倩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李泽厚先生在《美学散步》序言中首次提出,儒家精神、庄子哲学、禅宗和屈骚传统是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1]。后来,刘纲纪将其概括为中国古代美学四大思潮[2]780。其中,儒道两家的美学思想向来为人们所深入研究,而屈骚传统,又称作楚骚美学,则相对受到较少关注,但其自身的独特意义是不容忽视的。楚骚美学产生于巫风未衰的南中国,此时的北中国已逐渐破除陈旧的礼仪制度,摆脱神秘笼罩下巫术宗教的束缚,而原始氏族社会所遗留下来的神仙思想、神话故事、古老的风习传统仍然保持强有力的态势生长在南国故地。同时,自春秋、战国起,南、北文化交流、撞击,北方的中原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南楚故地。这种影响首先体现在一些富有改革精神和拓新意识的志士仁人身上,毫无疑问,屈原便是其中一位。因此,楚骚美学形成了特有的思想面貌,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是其具体表现。梁启超曾说:“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情感。”[3]163理想与情感看似矛盾,最终统一,体现为屈原独特的情操传统。笔者试图通过解读屈原的作品,探索其独特的情操传统。
一
情感是贯穿屈原一生的主题,他对当时的社会怀有满腔热情,具体表现为对国家与君主的一往情深。楚人在本民族长时期的发展过程中,历经苦难,努力奋斗,逐渐养育了一种乡国之思和民族之情。这种感情在屈原身上得到了热烈生动的体现。《橘颂》是屈原早年的作品,作者以“橘”自喻,寄托了远大的理想抱负,“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4]130一句表达了他愿像橘树一样扎根南国,不弃不离。正是出于爱国之情,屈原致力于楚民族的发展壮大,“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4]3这样慷慨激昂的高声呐喊不仅寄予了自身建功立业的希望,更是体现了振兴楚国的期盼。为了实现国家富强的宏图大志,他立下豪言:“虽九死其犹未悔”[4]9,足见其信念之坚定与崇高。即使晚年被放逐,屈原依旧对故地念念不忘,《涉江》正是此时之作,主要叙述自陵阳渡江入洞庭南下的情景,“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4]100,登上鄂渚却依然回头眺望,连船只都迂回漂流,迟迟不前,可见作者难掩内心的不舍与无奈。《哀郢》篇借回忆当年郢都失陷这一往事表达了作者对于故国的哀思,一句“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4]108感人泪下,鸟飞千里尚且留恋故巢,狐狸临死也不忘头朝出生的山丘,更何况诗人无罪而被放逐,怎能不思乡心切?
屈原不仅对祖国表现出深厚的感情,而且对于国君忠心耿耿。忠君之情形成的背景条件与爱国之情有所不同。可以说,“‘忠君’思想在春秋战国时期,还没有形成为一种道德伦理的规范。”[5]但是,屈原对于楚怀王则十分忠诚。他对楚怀王的进谏不同于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政治说教,而更加注重情感感化。这主要是由于楚地不仅受到氏族血缘制度的影响,而且较少受到北方礼法规矩的束缚,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亲密的情感关系。屈原的忠君之情流露于其文字之间,《离骚》长于抒情,叙述诗人早年遭遇,“余固知謇謇之位患兮,忍而不能舍也!”[4]4正是他不顾自身安危而坚持忠言直谏的真诚告白。《惜诵》中“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至”[4]95,以忠待君,不走取宠之路,这样却要遭受惩罚,他甚是疑惑与无奈,然而他对君王仍还抱有希望。晚年被罢黜之时,依旧“思美人兮,览涕而拧胎”[4]119,足见其“哀见君而不再得”[4]103的悲伤之情。甚至,当怀王被秦俘虏而死于秦国之后,屈原倍感沉痛。《招魂》篇尽管不能确定是屈原所作,但却较为符合屈原哀悼怀王的心情。作者极尽想象之能塑造了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一是上下四方穷凶险恶,“长人千仞”、“十日代出”、“雕题黑齿”、“蝮蛇蓁蓁”[4]142-143等;一是郢都豪华壮丽,“高堂邃宇”、“层台累榭”、“翡翠珠被”[4]147等,意在召唤游魂快速返乡,表达了对怀王的深深怀念。
二
屈原正是出于自身极热烈的感情,而致力于楚国的发展壮大,形成了远大的政治理想,他的政治理想拥有深厚的感情积淀。《离骚》结尾有言:“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其中,“美政”既是其政治理想,他甚至不惜以死殉之,这体现出其对理想的坚定与执着。具体而言,这种理想包含“以民为本、举贤授能和修明法度”[4]3三方面的基本内容。
“以民为本”是屈原政治理想的核心。梁启超说:“屈原是情感的化身,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3]172而当时正值社会大动荡大转折时期,战乱频发,灾难深重,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普通民众是最大的受害者。屈原的同情心集中体现在对这些平民百姓的关注上,“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徳焉错辅”,“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4]14。他希望君主关心民众,帮助贤德之人,了解人民的需求。然而,他的希望总是落空,君王恣意妄为、昏庸度日,“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4]9体现的是他内心深深的哀怨。正是由于这迫切的民生意识,所以当面对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他便不禁“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4]9。“举贤授能”也是其政治理想的重要方面。“汤禹偐而袛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4]14屈原援引商汤、夏禹等古代圣贤善用德才兼备之士辅佐治国的例子,意在提醒楚国君主应该效法这样的治国之路。而且,他自己作为一位颇有政治抱负的有志之士,多次进谏而不被采纳,以古代君王善纳贤士为例未必不可看成是其自身政治苦闷的抒发。不仅如此,屈原还提倡君主应突破人才的身份地位的限制,深入下层人民,广纳有才之人。“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4]23傅说、吕望、宁戚这样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才都能被采用,可见屈原希望君主能够深入底层广纳贤才。“修明法度”体现的是屈原的“法治”思想。他认为,君主应明法度,臣民应守法度,以此实现国家的正常运作。其作品中常出现“规矩”、“绳墨”、“法度”等字样,《离骚》中“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法度”[4]9正是对不守规矩、违背原则的小人的指责。在《惜往日》中,屈原更是举例说明君王若违背法度单凭主观办事,犹如骑马没有缰绳、划船没有船桨一样岌岌可危。总而言之,屈原作为特定时代特定阶级的历史人物,其政治理想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例如其对于人民的同情更多的是从新兴地主阶级利益出发的,其“举贤授能”的目的在于“明法、便国、利民,即打破奴隶社会的世卿制度和血缘宗族政治的统治,建立地主阶级的封建制度”[6]69等。但是,屈原也有与一般地主阶级不同之处,例如他的民本思想具有一定的深刻性,因为他曾经历长期的流放生活,尤其是在郢都破灭的时候,难免与百姓一样流亡飘荡,这就使他更加接近人民,更能体会民生疾苦。这不同之处更多的体现的是屈原作为一个文学家的独特的情感方式,是我们解读屈原不可忽略的内容。屈原的理想是远大的,只是追求理想的道路却并不平坦,君王不加赏识,小人谗言排挤,他空有担当的肩膀却不被委以重任,怀揣雄才谋略却不被赏识,因此,这理想是高寒的。
三
“热烈的感情”与“高寒的理想”在屈原心中纠结、挣扎,他试图用真挚的情感融化高寒的理想。理想是如此之远大,感情却是如此之敏感。他愈是努力追求理想,愈是容易被伤害,屡次不得志使他感到孤独、困惑、愤慨、悲伤,只是他坚守的信念从未动摇。“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式之尘埃乎?”[4]166宁死而不屈,这就是屈原的生命态度,“热烈的感情”与“高寒的理想”最终在死亡中得以永恒。梁启超曾说:“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他是极诚专虑的爱恋一个人,定要和他结婚;但他却悬着一种理想的条件,必要在这条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种“单相思”的爱情!他的恋人是谁?是那时候的社会!”[3]163死亡在屈原这里得到了独特的诠释。他的死不是对现实社会的厌弃,不是对污浊世界的逃避,不同于孔子那样平静无畏地面对死亡,不同于庄子“一生死”的超脱,而是以死来护卫那高尚的信念,是以死实现对生命地超越,“是以这种人的个体血肉之躯的现实存在的重要性和可能性来询问真理。从而,这真理便不再是观念式的普遍性概念,也不是某种实用性的生活道路,而是‘此在’本身。所以,它充满了极为浓烈的情感哀伤”[7]305。而且,他以死来验证存在的意义,这不是神秘的,也并非冲动的,他已对生与死进行无数次地思考,可以说,屈原“选择死亡的情感实际又是坚守信念的情感,死的反思归结为生的把握:既然连死都愿意选择,那又何况于‘贬’、‘窜’或其他?所以,在既‘贬’且‘窜’之后,仍然执着于生存,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情感,仍然悲愤哀伤于人际世事,这也就是屈原的情操传统”[7]310。
这种独特的情操传统为后世华夏文艺带来极大影响。这种影响的产生不在于屈原以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行为,而在于他面对现世以及选择死亡时的个体情感方式,这种情感方式体现了其对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反复追问和不懈追求,体现了其对生命与自然的挚爱和眷恋,“我们甚至可以说,屈原的自杀不是由于厌弃生命,而恰好是因为他太热爱、珍惜生命。”[8]只是,这种情操传统所体现的不朽的人格精神影响虽大,却难以有人真正企及。除此之外,屈原的文学作品也因为承载了其人格精神而广为流传。梁启超曾赞扬屈原善于创作有生命的文学,而使自然之美与我们的心灵引起共鸣[3]175。宗白华也有一番话对屈原的艺术创作给予极高评价:“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9]77作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巨人,屈原精神及承载这种精神的文学作品历经千百年地洗礼与沉淀仍旧光彩熠熠,值得我们后人不断地学习、品味。走近屈原,了解屈原,我们不得不由衷感慨:屈原已死,屈原未死。
[1] 李泽厚.宗白华《美学散步》序[J].读书,1981,(3).
[2] 刘纲纪.略论中国古代美学四大思潮[M]//美学与哲学(新版).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3] 金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4] 聂石樵.楚辞新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 潘啸龙.屈原评价的历史审视[J].文学评论,1990,(4).
[6] 聂石樵.屈原论稿[M].北京:中华书局,1992.
[7] 李泽厚.华夏美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8] 刘纲纪.楚艺术美学五题[J].文艺研究,1990,(4).
[9]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