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利
(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当批评家谈起“仪式”(rituals)在当代戏剧中的应用时,安东尼·阿托德(Antonin Artaud)通常是首先被提及的名字。在他的“残酷”(Cruelty)学说影响之下,人们从对梦境和神话的关注逐渐延伸到野蛮之根源和原始文化。
由于自身受到精神紊乱的影响,阿托德极为关注无意识和非理性。他试图摒弃传统戏剧那种以语言、合理的情节、精神导向以及理性理解为中心的做法,转而追求一种新型戏剧,能够作用于人的精神和神经。在《残酷戏剧:第一宣言》中,他就开宗明义,指出:
“我们不能再继续滥用戏剧观念了,因为它的唯一价值在于揭示其与现实和危险之间痛苦的、魔幻的关系。”[1]
阿托德把戏剧表演看作一种仪式,通过这种仪式,一些神秘的、宗教的经验能够在观众心中诱发化学反应。因此,残酷戏剧的创立就是为了“恢复戏剧原本充满激情,能够引起人内心痉挛的生命之感悟”。[2]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舞台布景的残酷性和凝聚性才是我们要理解的残酷之意。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谢泼德曾经有意识的学习阿托德,但阿托德的残酷戏剧却明显地影响了谢泼德的戏剧创作。这体现在作品的情节、语言、舞台布置等方面,以及对原始仪式和神话的运用上。这种“残酷”手法触及我们的神经和心灵深处,引起了我们的共鸣。
尽管阿托德一再强调,把“残酷”理解为“无情的流血,冷漠地、无端地追求肉体的痛苦”[3]是错误的,至少是片面的。但不可否认,正是暴力和野蛮行为在第一时间给我们带来视觉冲击和精神压力。
例如,在《红十字》(Red Cross)中,小虫子在卡罗尔的皮肤之下“抓挠、噬咬”;鲜血从吉姆的额头汩汩流下。读到这些文字,想象这种情景,甚或看到这种表演,我们难道不会感到内心酸水翻滚,全身瘙痒?而在《梦马者的地理》(Geography of a Horse Dreamer)中,医生拿着手术刀刺入Cody的后颈,以取得所谓的“梦者之骨”。因为人们相信,一旦“拥有这种骨头,就会获得梦者之魔力”。[4]突然之间,一阵冷意刺穿身体,我们情不自禁的会抚摸一下自己的后颈。
这种残酷之意在《闹剧》(Melodrama Play)中表现的更为明显。保镖皮特(Peter)手持一把手枪和一根短木棍在舞台上来回走动。他用木棍狠击杜克(Duke)头部,使其痛苦伏地。接着又用木棍重击西斯科(Cisco)和其他人物。他甚至残忍地向达娜(Dana)开枪。“只听一声巨大的声响,达娜倒在地上”。[5]剧末,当乐队休止,歌声停歇之时,德雷克(Drake)仍在走动。这时,“皮特关掉收音机,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前,猛地一甩,然后面对着德雷克。德雷克立刻僵住,盯着皮特。皮特拿着木棍在掌心轻轻敲着,然后突然扬起,朝着德雷克击去。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6]在谢泼德对暴力行为有意为之的详尽描述中,一幅血腥的场面映现在我们眼前。想象着或注视着皮特的最后一击,我们屏住呼吸,然后大喊:“这个人太残忍了!”是的,残忍!
当然,舞台表演毕竟是一种艺术形式,表现暴力行为须当慎重,不宜滥用,而应从广义上去展现。正如阿托德警告过我们:
“我采用‘残酷’这个词是要表达一种对生命的欲望(appetite for life),宇宙的严酷(cosmic rigor)和难以平息的需求(implacable necessity)。从认知的意义上说,是一种有生命的旋风,它吞噬黑暗。……善,人所欲也,行为之结果;恶,普遍之存在也。当暗黑之神欲行创造之时,他遵从创造之残酷规律,而创造乃是他自己加于自身。他无法放弃创造之责,因此便不可避免的堕入刚愎之漩涡。邪恶愈加凝重、嗜杀。”[7]
阿托德意在澄清“残酷”的真实寓意,但他的解释却更加使人难以捉摸。实际上,他反复解释的是“决定论”(determinism)的含义:“善,人所欲也,行为之结果;恶,普遍之存在也。”
在《天使之城》(Angel City)中,尽管兔子(Rabbit)在第一幕结束时大喊:“到底是什么在阻止我离开?我可以离开。没人拿枪指着我的头。”[8]但他仍然没有逃脱被权力贪念多吸引的命运。这种贪念正是来自“暗黑之神”(the hidden god)。兔子最终放弃并承认:“是我!是我自己想留下来!”[9]
又如《牛仔嘴》(Cowboy Mouth),斯利姆(Slim)被卡瓦莱(Cavale)所劫持,想把他包装成一位摇滚明星。但是,“成为摇滚明星究竟意味着什么?”斯利姆诘问道,“你把我从我孩子和妻子身边掳走。……你为什么不让我走!我不是摇滚明星的料。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10]但最后,他却爱上了卡瓦莱,他无法挣脱命运的摆布,只能遵从“创造的残酷规律”。
从另一个方面看,难道卡瓦莱就是幸运的吗?“我把自己的梦想放在你的脚下,……而你却无情的践踏它。”她告诉斯利姆,“我试图在河中建起一座堤坝,……谁曾想大雨却不期而至,倾盆大雨……次日清晨,当我赶到河边,却只见大堤溃成一堆烂泥。”[11]
一个女孩,对生命怀有无可指摘的“欲望”,却遭遇“宇宙之残酷”,你能期望她怎么做呢,也许只能“找一无人处大哭一场吧”。
谢泼德所塑造的这些人物的遭遇完美体现了阿托德的“残酷观”,并通过桑迪(Santee)(《天使之城》)之嘴,娓娓诠释:“你有天分,别人有权利,历来如此。”又或卡瓦莱:“过去,人们还有上帝可以依靠。……如今,我们都是世俗之人,古代圣人无能为力,上帝又离我们远去,不再救苦救难。”那么,出路在何方呢?“你必须像摇滚明星那样”,因为“臻于至善之时,他就是救世主”。[12]
阿托德提醒我们:“重要的是,无论如何要把敏感性(Sensitivity)置于某种深层且更加灵敏的知觉之中(deepened and keener perception)。而这正是魔术(magic)和仪式(rites)的目的,剧场只是此两者的反映和表达。”[13]那么,戏剧化的对象是什么呢?神话(myth)!阿托德认为,日常情爱,个人奋斗等生命欲望的价值只与一种因素成正比,这就是他们与抒情性(lyricism)的关系,对神话的严酷抒情性(terrible lyricism)。
谢泼德在《天使之城》中,描绘了这样一个神秘物件:一个带有四束主要辐条的轮子,其中每一束都指向某个方向:北方代表智慧,南方代表天真与信任,东方代表启明,能够让我们看得深远。西方的标志是一头熊,代表“内省”,颜色为黑。正如兔子所言,这是唯一真实的一个,上面还刻有警示:一旦开启,某种可怕力量就会泄露于世。
这种机关历经千年才成型,兔子并不知道如何操作。在即将剧终之际,其魔力方才展现。当指向西方的、唯一真实的一束被打开时,一股流动缓慢但却稳定的绿色液体顺势而下,流到舞台上,那是他们脸的颜色。古代的预言终于应验: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内心。这种神话抑或仪式触动了人的敏感性,从而反耕自省。
《梦马者的地理》也通过寇迪(Cody)的梦再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神谕仪式。寇迪能够在梦中预见到赛马的结果,正如古希腊神话中神给人们谕旨。不幸的是,他的这种能力差点被恶人榨干,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被神收回。善用其才,方不负上天眷顾。
《牛仔嘴》中的神话转向创神说。在古代,人们凭借自己信仰的力量创造了神。这样,“当他们无处可去时,他们还可以把自己交给上帝。”[14]然而,残酷的现实是,自私的上帝却“藏了起来”,他不再为我们的痛苦代言,而是让我们自我拯救,那就是成为一个有着牛仔嘴的摇滚明星!现如今,上帝更是已经死了,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对于命运的无可反抗,卑微地屈从于命运的摆布,难道不是更为“残酷”吗?
实际上,对于神话,谢泼德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认为,所谓神话,应该是指广义上的某种神秘性,并非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神话传说。一个人物就是一个由不同神秘性构筑的综合体,是一个未知数。“我在某个未名之地,看到一个老人立于一辆破车旁。所有这些简单因素立刻就建立起某种联系,迫使我追问他到底在那儿干什么?”[15]
《看不见的手》(Unseen Hand)是一部独幕剧,在1969年首映于拉妈妈实验剧场(La MaMa Experimental Theater),其意原指一种肌肉无法随心所欲的伸缩弯曲的综合症。在这部独幕剧中,一个来自诺格兰德星球(Nogoland)的怪物唤醒了死去的摩芬兄弟(Morphan brothers)(蛮荒西部传说中的人物),让他们把自己的臣民从寂寞之主(Silent Ones)手中解救出来,所谓的寂寞之主正是拥有“看不见的手”。在其中一个场景中,一个人类形象和一堆机械残骸散落于月光下的城市边际。这使我们立刻对应上谢泼德所言的“不同神秘性构成的综合体”。
又如在《响尾蛇行动》(Sidewinder Operation)中,阿林(Alien)唱道:
“我的游荡之路并不远,
我的行走之时也并不久。
如今我回来了,却再也见不到曾经的小棚屋。
我栽种的芜菁也都已消失。
我再也回不到来时的地方,
因为命运最终还是会把我送回这里。
这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但,一切都那么陌生。”
(第一幕第八场)[16]
从吟唱中,我们知道,一个年轻的旅行者在寻找记忆中的美国,但现实中的一切让他无比沮丧。他迷失了,因为那个传说中的美国消失了。这个场景构筑了另一个“不同神秘性的综合体”:美国荒漠。
梦,按照弗洛伊的解释,是人类被压抑的无意识愿望的伪装的满足。在阿托德的戏剧理论中,它起着同神话相似的作用。他认为,思维的形象可以等同于梦,而梦可以通过必须的暴力投射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它与神话同效的。
在《芝加哥》(Chicago)[17]一剧中,斯塔(Stu)深深地陷入白日梦中。他梦见了生命的无情循环:从生到死,由死复生。这一梦境恰恰是通过一连串暴力行为投影到他的脑海中的:溺水、烈火、逃亡……这一切同时也作用于我们的神经和意识,把我们从剧场表演的沉迷中唤醒,然后无语、沉思……
阿托德认为,人们之所以会相信剧场里营造的梦境,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它让人们信以为真,而不仅仅是一种屈从于现实的模仿;它使人们能够从梦境之中解放梦的魔幻般的自由因子。而只有当梦被烙上恐惧和残酷时,才是可被辨认的。”[18]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把剧场营造成一个可信的现实。身处其中,观众的心和神经被施以具体的一击。这是所有真实感觉所需要的。
阿托德的残酷戏剧理论深深地影响了当代作家,而谢泼德也有意无意之中践行了这种理念,并取得了巨大成功。
[1][2][3][7][13][18]Artaud, Antonin, The Theater and Its Double (M),translated by Mary Cardine Richards, Grove Press Inc., New York, 1957.
[4][5][6][8][9][10][11][12][14][16]Shepard, Sam, Fool For Love and Other Plays (M), Bantam Books, New York, 1984.
[15]Rosen, Carol, Sam Shepard: A ‘Poetic Rodeo’ (M),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17]Shepard, Sam, Chicago and Other Plays (M), Applause Theater Book Pub., New York,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