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莎》和《二手烟》看大屠杀后遗症

2012-08-15 00:50阙诗涛
关键词:犹太民族帕斯罗莎

阙诗涛

从《罗莎》和《二手烟》看大屠杀后遗症

阙诗涛

二战中纳粹德国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是犹太民族史上难以抚平的一道伤疤。许多幸存者在战后仍然挣扎于大屠杀的痛苦记忆中,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均饱受大屠杀后遗症的困扰。美国犹太作家奥齐克和罗森鲍姆分别在他们各自的作品《罗莎》和《二手烟》中刻画了两代大屠杀后遗症患者的形象,并不约而同地安排了救赎的结局,揭示出往往为人们忽略的一点:对于亲历大屠杀的犹太人及其家庭来说,选择忘却伤痛也不失为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

大屠杀;大屠杀后遗症;忘却;自我救赎

一 引言

在浩瀚的人类历史长河中,独具特色的犹太民族扮演着特殊的角色。作为上帝的选民,他们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过举世瞩目的贡献。然而,犹太民族的历史可谓多灾多难: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他们没有自己的国家,忍受着颠沛流离的散居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更使数十万计的犹太家庭流离失所,数百万计的犹太人死于非命。这不仅是犹太民族史上空前的劫难,也是人类历史上惨绝人寰的悲剧。在众人眼中,在纳粹集中营中饱受摧残而死的犹太人是不幸的,而九死一生幸存下来的犹太人则颇受幸运女神的青睐,成为勇敢与坚韧的化身。不过,从某种意义上看,大屠杀的幸存者比罹难者更为不幸。当他们历尽艰辛熬到重见天日之时,却不得不面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残酷现实。他们努力尝试融入新世界,过正常人的生活,却往往难以摆脱集中营恐怖回忆的梦魇,这就是所谓的大屠杀后遗症。美国犹太文学中许多涉及大屠杀题材的作品都无法回避这一现实。犹太主人公们无不徘徊在铭记创伤与仇恨和尝试却难以忘却伤痛的两难境地,陷入后大屠杀时代的精神困境中难以自拔。本文通过剖析《罗莎》中女主人公大屠杀幸存者罗莎的心路历程,以及《二手烟》中犹太幸存者后代一对兄弟之间迥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揭示出人们在反复强调永远铭记大屠杀的惨痛历史教训时往往忽略的一点:对于亲身经历过这次噩梦的犹太人及其家庭来说,选择忘却是一种更好的自我救赎。

二 罗莎的驱魔:第一代大屠杀幸存者的精神困境

中篇小说《罗莎》是犹太女作家辛西娅·奥齐克(Cynthia Ozick)著名的短篇小说《大披巾》的续篇。与《大披巾》的白描手法以及大多数大屠杀题材小说严肃的风格有所不同的是,《罗莎》是以一种混杂了“报复性和复元性”[1]的诙谐笔调写成的。书中的女主人公罗莎是典型的大屠杀后遗症患者。导致她陷入疯狂的原因则是当年在集中营中亲眼目睹幼女玛格达惨遭纳粹毒手却无力反抗的痛苦记忆。二战胜利后,和许多幸存者一样,罗莎迁往大洋彼岸的美国。她一直痛苦地幸存在“失去爱女的无限悲痛和深深自责之中”。[2]罗莎机械地把人生按大屠杀为分水岭分为三个阶段──大屠杀前的生活“已如梦幻”,[3]大屠杀后的生活不过是“一则玩笑”,[3]只有大屠杀挥之不去,永远萦绕在幸存者身边。

远离伤心地不仅没能抚平罗莎的创伤,使她走出梦魇,反而促使她质疑并否认过往事实,蜷缩进自己幻想编织成的“现实”中苟且偷生。罗莎对早已死去的女儿玛格达的幻想是她大屠杀后遗症最集中的表现。在罗莎的幻想中,玛格达先后以女医生,哥伦比亚大学希腊哲学教授和纯洁的少女示人。这一系列形象一方面证实罗莎已经精神错乱,另一方面也从一个侧面映衬出因大屠杀这场灾难而支离破碎的罗莎的理想人生图景。劳伦斯·弗里曼(Lawrence S.Friedman)评论罗莎的幻想时指出:“这种龟缩进对过往的理想化和净化的想象是值得同情而不是谴责的”。[4]然而,对过往的净化或理想化都不能使罗莎摆脱大屠杀的魔影,反而使她“心理上始终蜗居于过往的创伤中”。[4]失去了面对现实和未来生活的勇气。

如果奥齐克仅停留在对罗莎癫狂生活的刻画上,那么《罗莎》将成为又一部普通的控诉大屠杀给幸存者带来的巨大精神创伤的小说。然而,作者在将“死亡与重生的斗争贯穿整部小说”[4]的同时,巧妙地为故事安排了一个“驱魔式”的结局,成为本书的一大亮点。而帮助驱逐折磨罗莎大半生心魔的人却是一位并未经受大屠杀“洗礼”的美国犹太移民帕斯基。在生活陷入绝境时,罗莎与帕斯基的邂逅成为了改变她生活轨迹的契机。相比罗莎的“怒气冲冲”“自我憎恨”,[1]帕斯基则显得热情、自信且谦和。对于罗莎尖酸刻薄的苛责,帕斯基也总能以幽默的方式化解。帕斯基对待生活所表现出的轻松乐观的心态,以及他对犹太民族身份的认同感,正是以罗莎为代表的大屠杀后遗症患者们被剥夺的精神遗产,也是他们急需的良方。

在整部小说中,帕斯基是以罗莎的“医生”[1]和“母亲”[1]般的形象示人的。在帕斯基的开导下,罗莎逐渐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古怪,从而避免了“周而复始的扮演大屠杀受害者的角色”。[1]同时,帕斯基的关怀唤醒了罗莎血液中的犹太身份认同感,终于使她“不仅承认自己与大屠杀死难犹太人之间的共性,而且意识到与活着的犹太人之间的联系”。[4]帕斯基告诫罗莎不能“总生活在过去”。[3]面对罗莎“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式的质问,他睿智的回应:“生命是如此短暂,以致每个人都不得不时常欺骗自己”。[3]的确,对于广大大屠杀幸存者来说,他们的身心已经受到过一次极度的摧残。如果在战后依旧长期沉湎于痛苦的回忆中,无疑是自我进行的又一次摧残,是对延续生命的一种亵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提倡抹杀大屠杀的记忆,而是像奥齐克处理《罗莎》时那样,在大屠杀悲剧中加入“有见地的富有喜剧色彩的解脱感”,[1]从而起到“暂时缓解难以舒缓的绝望”[1]的功效,以实现幸存者们的自我救赎。小说结尾处罗莎接受帕斯基的好意标志着她从自我封闭的虚幻精神世界中走出,迎接后大屠杀时代的新生活。她最终摒弃了对逝者痛苦回忆的“盲目崇拜”,[4]选择“将大屠杀存入犹太受难者的集体回忆中去”。[4]

三 “二手烟”的消散:第二代大屠杀目击者的精神重负

大屠杀给犹太幸存者所带来的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不仅停留在他们个人身上,而且势必蔓延至整个幸存者家庭之中,给他们的下一代带来巨大的精神负担。这些被艾伦·伯格(Alan L.Berger)称为“第二代目击者”的幸存者后代同样受到大屠杀惨痛记忆的折磨。虽然他们基本是以被动灌输的方式从父母那里获得对大屠杀的认知,但是由于从孩提起就不间断地目睹父母所受精神折磨的惨状,受到被父母内化了的大屠杀恐怖记忆的侵蚀,他们成年后的世界观及许多价值取向都无形间打上了大屠杀的烙印。新生代犹太作家西恩·罗森鲍姆(Thane Rosenbaum)的小说《二手烟》就是“关于大屠杀对后代的影响问题以及它在后大屠杀时代投射在人类身上的阴暗与遗忘的巨大阴影的”[5]的一部小说。作者在书中通过对比一对大屠杀幸存者后代兄弟之间截然不同的成长史,反映出“来自奥斯维辛集中营烟囱中喷涌着的未过滤的火焰”[6]的毒烟对“第二代目击者”的戕害。在“以瘫痪与哀悼开始,继而转向愤怒”[5]之后,罗森鲍姆最终也不约而同地为小说安排了一个“复苏与救赎”[5]的结尾,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奥齐克在《罗莎》结尾处所传达的讯息:对于大屠杀后遗症患者来说,选择忘却创伤也是一种自我救赎的形式。

《二手烟》的主人公之一邓肯是受大屠杀记忆困扰的幸存者后代的代表。作为“创伤之子”,[7]他无法改变父母作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的身份和经历,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继承“一笔他宁愿放弃的财产”[7]──“支离破碎的大屠杀记忆”[7]将像噩梦一样缠绕他的前半生。邓肯成长于由“被大屠杀暴行夺去生命活力”[7]的父亲和因大屠杀而“彻底丧失母性”[7]的母亲所构建的家庭,从小就拥有叛逆甚至带有暴力的性格。米拉将自己幸存于集中营的经验和在集中营中遭受的苦难不容分说的强加在邓肯身上,“在她儿子灵魂中烙上深深的伤疤”[7]的同时,将邓肯锻造成复仇的工具。邓肯的童年没有母爱的温暖、同龄孩子的陪伴,只有一成不变的空手道训练,以训练生存能力为“理由”的街头斗殴。他因此逐渐沦为了大屠杀后遗症的患者。在发现自己还有个兄弟存在之前,邓肯在精神上已饱受折磨,处于“垂死”[5]的状态。在工作中,他因复仇心切,不惜通过伪证的手段试图将前纳粹分子绳之以法,结果因此被停职;在家庭中,他对大屠杀念念不忘,时常迁怒于温柔体贴的妻子,导致他们最终分道扬镳。然而,得知兄弟的存在并毅然踏上前往波兰的寻亲之路,“给了他修复自己,获得重生的机会”,[5]并由此彻底“改变了他绝望的状态”。[5]

罗森鲍姆在访谈录中谈及《二手烟》时曾明确指出:“这种气体一样的烟雾是美国造的……他(邓肯)所吸食的二手烟源自他的母亲,大屠杀幸存者,但是他母亲是在美国吸入的这种气体”。[5]大洋彼岸的美国不但没能成为平息怨恨的心灵港湾,反而成为了滋生痛苦、愤怒与复仇的温床。邓肯与伊萨这对兄弟的相聚可谓一次大屠杀后遗症患者与心灵医师之间的对话。过早的失去母爱并没有阻碍伊萨心智的发育,成长在波兰这片大屠杀的土地也并没有使伊萨“内化任何仇恨与痛苦”。[7]相反,孤独平静的人生使他更容易学会悲悯、宽恕和忘却。它不仅成为备受波兰人敬仰的瑜伽大师,而且当年母亲在他手臂上留下的纳粹集中营的纹身也戏剧性地为他戴上了大屠杀幸存儿的神圣光环。在相聚之时,兄弟俩“一个是充满睿智的人,另一个则更像是一台过了保修期的机器”。[7]

在伊萨的指引下,邓肯逐渐开始学会调和心中的怒火,呼吸没有“二手烟”的空气。而小说的高潮──兄弟俩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集中营之旅最终驱散了邓肯灵魂中的烟尘。面对新纳粹分子的挑衅,邓肯终其大半生所锻造的钢铁之躯轰然倒下。在黑暗中无助哀号的邓肯终于看清自己在因复仇怒火而膨胀的躯壳下饱受“二手烟”污染的脆弱的心。邓肯的失态进一步映衬出伊萨在险境中始终保持着的沉着。伊萨之所以能平静的接受这一切是因为他早已和大屠杀为他人生带来的缺憾做了一个妥协。正如他安慰邓肯的话那样:“学会悲悯吧,争斗早已结束,没有人是胜利者”。[7]伊萨正是通过对大屠杀死难者的集体悲悯来达到忘却个人伤痛的目的,从而获得救赎的。这也为包括邓肯在内的诸多大屠杀后遗症患者提供了有力的借鉴。

四 结束语

大屠杀是犹太民族史上难以抚平的一道伤疤,它一度将整个犹太民族推向信仰危机的边缘。在巨大的肉体和精神创伤面前,许多犹太人开始质疑自己上帝选民的身份。迈克尔·戈德保(Michael Goldberg)在分析大屠杀在犹太民族史上的意义时指出:“如果说犹太人出埃及时的经历显示了上帝在人间的伟大存在的话,那么他们在大屠杀中所遭受的苦难则印证了上帝的无能或不存在”。[8]出埃及时通过彰显民族身份而逾越死神的犹太民族在两千多年后却因自己特殊的民族身份而被关入集中营。被犹太人尊为神圣标志的何烈山的烽火与烟柱也悲剧性的“不再证明上帝的存在,而是成为死神的象征”。[8]

大屠杀对犹太民族的影响是如此深远以致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大屠杀受害家庭饱受创伤的折磨。在后大屠杀时代里,世人不会也不应忘记这一历史教训,因为集体的忘却意味着对死难者的背叛。然而,作为大屠杀后遗症的患者,他们则需要更多的通过忘却创伤以实现心情的平复和灵魂的救赎,从而面对崭新的人生。这不仅需要全体犹太同胞的努力互助,而且也需要全体非犹太人对这段历史给予足够的尊重。值得欣喜的是,以反映犹太民族心声著称的奥齐克和作为“大屠杀记忆的保护者”[5]的罗森鲍姆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为大屠杀后遗症患者开启了一扇拯救之门。在帕斯基母亲般的呵护下,罗莎选择走出丧失女儿的阴影;在伊萨兄弟情谊的感召下,邓肯选择同以母亲为化身的复仇怒火和解: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忘却大屠杀的苦难,并将这种苦难的记忆封存入对死难者集体的回忆中,最终完成了自我救赎。其实,大屠杀的阴影并非永远挥之不去,正如伊萨颇具哲理的一句话:“我们踏上探求内心平静的旅程,却时常发现自己无须迈步即能获得所求之物”。[7]

[1]Cohen,Sarah Blacher.Cynthia Ozick’s Comic Art:From Levity to Liturgy[M].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4:160-165.

[2]杜春燕.罗莎,一个不幸的幸存者[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6):70-72.

[3]Ozick,Cynthia.The Shawl[M].New York:Vintage,1983:58,23,56.

[4]Friedman,Lawrence S.Understanding Cynthia Ozick[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1:117-120.

[5]Rosenbaum,Thane,and Derek Parker Royal.“An Interview with Thane Rosenbaum”[J].Contemporary Literature XLVIII(2007):1-28.

[6]Rosenbaum,Thane.“Smoked Out”[J].Tikkun,2000(2):79.

[7]Rosenbaum,Thane.Second Hand Smoke[M].New York:St.Martin’s Griffin,1999:1,2,32,263,209,272,213.

[8]Goldberg,Michael.Why Should Jews Survive?Looking past the Holocaust toward a Jewish Futur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13-16.

An Analysis of the Holocaust Aftermath in Rosa and Second Hand Smoke

Que Shitao

The Holocaust has made such a great impact on the Jewish history that many survivors and their families struggle with its shadow after the war.Jewish American writers Cynthia Ozick and Thane Rosenbaum have portrayed the archetypal images of two generations of Jewish sufferers of the Holocaust aftermath in their respective works Rosa and Second Hand Smoke.While faithfully restoring the picture of Jewish survivors’mental predicament in the post-Holocaust era,they happened to come up with the same redemptive closure for their works,which reveals a point easily neglected by the masses who have repeatedly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always remembering the lesson of the Holocaust:for the surviving Jews and their families,forgetting the trauma can serve as a better way of self-redemption.

the Holocaust;holocaust aftermath;forgetting;self-redemption

I712.074

A

1672-6758(2012)04-0100-3

阙诗涛,硕士,助教,闽江学院海峡学院,福建·福州。邮政编码:350108

Class No.:I712.074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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