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琪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宋末元初阳羡(今江苏宜兴)人,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风格多样。其《竹山词》存词94首,词作中大量出现云意象,据统计一共出现了47次[1]。意象的选择与运用体现着诗人情志,蒋捷词中的云意象展示了他的时代境遇和情趣追求。
在蒋捷的词中出现了大量的云意象,云在词中蕴含着各种意蕴,而其中以下几种则是主要的意蕴。
怀念故国,抒发故国之思。他的《贺新郎·吴江》里面有一句“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当蒋捷仰望天空,只见万壑浮云,一天星月,宇宙茫茫,无边辽阔,何处是栖身之地呢?里面反映了江山易主,无处容身的隐痛。可以看出蒋捷的亡国之痛,读来让人感慨。
他的另一首词《贺新郎·兵后寓吴》中的“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这是一个处在特殊的新旧王朝交替时期的流浪者的悲慨。“叹浮云”比喻世事的变幻无常。漂泊孤凄之感是和亡国之痛融合在一起的,使之更加深沉,也更加悲苦。还从最后一句中的“翁不应,但摇手”的细节描写,和邻翁对牛经的冷淡态度,体察到当时战后农村凋零破败,农民生产情绪低落。这不仅是词人自身处境的写照,更是宋末元初一代知识分子悲惨遭遇的真实反映。
在《贺新郎·梦冷黄金屋》中:“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宫眉横云样”指双眉如同纤云横于额前。旧时的妆束代指故国的形象,与美人分离,重会又渺茫,只好托之丹青。通过这几层描绘,把故国之思写得力透纸背。有彩扇,有好曲,却再无知音赏。“恨无人、解听开元曲”,“开元曲”隐喻的便是旧日南宋王朝。通过这些,对过去,对故国的怀念与不舍,跃然纸上。最后,词人借用杜甫《佳人》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2]作结,表现了故国河山之思与悲今悼惜之情。
长期的羁旅生涯,使蒋捷对家乡产生了深深的思念之情,弥漫着一份浓浓的乡愁,如《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中“小巧楼台眼界宽,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蒋捷遥望故乡,只见云水迷漫,阻断了词人望乡的视线,加重了思乡的酸楚,有很强的心酸之感,但词人之所以背井离乡,是因为国破家亡兵后逃难所致,心中充满了对漂泊生活的迷茫,所以结句才有“敲遍阑干,拍遍阑干”。蒋捷始终以南宋遗民自居,以“客”自称,身在新朝,心在南宋,有很深的客寓意识,他不仅作客他乡,更是作客元朝,遗民情结十分强烈。他的另一首词《虞美人·听雨》里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写出了壮年漂泊孤苦触景伤怀,一腔旅恨、万种离愁都已包孕其中了。在《虞美人·梳楼》中“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濛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丝丝”描写了春雨连绵不断,也喻指丝丝愁绪,“几度和云飞去”其中的“几度”表现了词人归意的执著浓厚,但是归舟难觅,渲染了词人思归之情的执著与痴迷。他的游子羁旅之感不仅有对故园的思念,也有对故国的怀念。总之,蒋捷词中的云意象反映了在国破家亡的时代背景中,身心漂泊、无所寄托的遗民情感。
蒋捷词中有一些抒情小词,使人感到清丽而自然,有的读来较有乐趣,其中道出了蒋捷隐居生活中的闲逸之趣。如《念奴娇·寿薛稼堂》,这首词中的“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化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云无心以出岫”,“云”在陶渊明的笔下,便有了隐逸的意思,因此在这首词中用“云”来比喻隐居生活。后面的“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用了一个典故,在秦亡后,秦东陵侯召平隐居青门外种瓜,世称“青门瓜”或“东陵瓜”,后世传为佳话。最后一句中的“爱吾稼”指热爱我的田园生活。因此可知蒋捷喜爱隐居生活中的闲逸,享受这一份闲适,也表现出了他的高洁品质。
在《糖多令·寿东轩》这首词中,里面其中的一句:“楼台云影闲。记仙家、元在蓬山。”二句写楼台亭榭隐现于云影之中,仿佛神人居住的蓬莱仙境,云影悠游,有如神仙的悠闲自由。在这首词中,虽然都在写贺寿的情景,但“云”在里面也表现了闲逸之感,羡慕向往仙家的闲适。蒋捷闲时与朋友来往,过着淡泊名利的生活,通过里面景色的描绘,表明了他热爱生活,与朋友们及时行乐,享受生活中的乐趣。
在《大圣乐·陶成之生日》这首词中,其中有一句“富贵云浮,荣华风过,淡处还他滋味多”,指超然物外,退守田园的隐居生活,这种顺乎自然、合乎天性的田园隐逸生活比世俗豪华生活更有滋味,更有真意,更合乎人的本性,显得高逸不俗。表明了蒋捷淡泊名利的品质,享受隐居生活之乐。
总之,蒋捷词中一部分的云意象表达了他对故国家园的怀念,体会到他的亡国之痛。另一部分则体现了他的游子羁旅之愁,身心漂泊、无所寄托的遗民之感。而一小部分的云意象在整首词中则显得清丽、富有生气,表现了隐居生活中的闲逸,充满了乐趣,因此郑振铎评价说:“在四大家中,他的词是最有自然之趣的。 ”[3]
蒋捷的词中为什么如此爱写云呢?笔者认为有以下几个原因。
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很多关于“云”的诗。因为“云”本身的特点也是来来往往,漂浮不定的。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有《小雅·白华》:“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允。”[4]《郑风·出其东门》中“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5]《诗经》里的“云”或形容女性美,或与爱情有关。《楚辞》是我国第一部文人创作的诗歌总集,《离骚》里的“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6]在里面“云”是作为仙人的御具出现的。在以后的游仙诗中,白云是必不可少的神物,也成为仙境的象征。自陶渊明始,云与隐逸结缘,具有安闲疏旷的象征意义,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云通常给人遥远、幽深且缥缈的感觉,陶渊明笔下的“云”是无往不适,所向无碍的心理状态的表现。《行行重行行》里的“浮云蔽白日”[7],以浮云喻邪,以白日喻正,比喻游子心有所惑。在唐诗里,李白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以“浮云”象征游子的行踪不定,李白的另一首诗《登金陵凤凰台》里面的最后一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句话里面用“浮云蔽日”来比喻谗臣当道,浮云指谗臣、小人,日之君王,因而后世里还以浮云比喻小人;杜甫《可叹》里有“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8]浮云像白衣,顷刻又变得像苍狗,比喻世事变迁。由此可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云主要代表四种意义,即世事变迁,隐居,谗臣小人和游子羁旅。在蒋捷词中的云意象也是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元蒙异族的统治下,选择隐居,其词中的云卷云舒与人的逍遥相似,云作为一种淡泊清静的生活与闲散心境的象征,因此与隐逸结缘,蒋捷在元朝隐居不仕,因此传统诗词中的“云”更能体现他当时的心境。而且蒋捷虽然生活在元朝,但他始终有一种作客新朝的感受,一种客寓意识深深埋在心底,因而有游子羁旅的忧伤;他又时常感叹世事变迁,怀念故国家乡。因此蒋捷作为文人,他词中多写云意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受到中国传统诗歌文学的影响。
《题竹山词》[9]中写道:
竹山先生出义兴巨族,宋南渡后,有名璨字宣卿者善书,仕亦通显,子孙俊秀,所居擅溪山之胜,故先生貌不扬,长于乐府。此稿得之于唐士牧家,藏本虽无诠次,庶几无遗逸云。至正乙巳岁次秋七月十有七日湖滨散人题。
由此可知,蒋捷出身名门。他的先辈里有声名显赫的宋代达官,尊贵荣耀的门第使他引以自豪和骄傲,在他的灵魂深处有极强的民族自尊意识,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他才华横溢,有济世之志,因此他很难忍受被异族的统治。然而,南宋灭亡后,他面临政治、人生的双重选择,他心系南宋,始终认为自己是作客新朝,有很强的客寓意识。他的高洁品性和对异族统治者的痛恨使他选择了淡泊名利、隐居不仕的生活。因此在他的词中会有“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鼓双戟,浩歌去”。退隐江湖,去过隐居的生活,征召不赴。他的行为受到人们的称赞,陈延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称蒋捷“词不必足法,人品却高绝”[10],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中称他“足见品谊之高,不止为填词家也”。[11]因而从上述可知,蒋捷词中的云意象表达了失去家乡故国的游子心态。
咸淳十年(1274)十二月,伯颜渡江陷鄂州。宋端宗景炎元年丙子(1276)正月,杭州破,宋亡。从元军下定决心要吞灭南宋到张世杰战死,及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入大海,存宋的最后希望破灭。它表示了一个旧朝代的结束,及全新的由少数民族入主中国的时代来临。当时民族矛盾尖锐。政治上,蒙古人对汉人,尤其是对南人,长期施行种族歧视和压迫政策。从中央到地方,大小政权机关的首脑一般都要由蒙古人担任。以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价值观也为“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的大元典制所替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物质上、精神上都遭受到严重的摧残和虐待,他们失去了故乡和家庭,也失去了前途和自信。整个时代的天空笼罩着灰蒙蒙的色调。蒋捷就生活在这个灰色的时代中。他在咸淳十年(1274)中进士,然而,就在他中举后不久,南宋王朝转瞬倾覆。蒋捷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元朝度过的。宋亡之后,他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出。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蒋捷词中的云意象展现了他的时代境遇和精神追求。家国大变故让他感叹世事变迁无常,人生无常。他词中的“云”显出无可奈何之感,如他曾云“叫云兮、笛凄凉些”。又云“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当时在元兵攻占江南后,蒋捷流寓于苏州一带,[12]因此,他以云意象来慨叹亡国之悲、世事变迁之苦。
云作为一种自然现象,随季节的变化呈现着不同的姿态。云的特点是变化多端,再加上传统文学中对云的描述,使其具有一定的意义。而蒋捷词中有很多云意象,这些云意象的出现,对他的词的风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由于蒋捷是南宋遗民词人,他词中的云意象大概呈现出漂泊迷茫,无依无靠,孤独苍凉的特点,如“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正用恁时飞来,叫云寻伴”“叫云兮、笛凄凉些”这些句中的云都是孤独凄凉的,使得蒋捷的词风呈现出悲凉清俊的特色。
南宋遗民词人拒绝与元蒙统治者合作,大部分都走上了隐居漂泊的道路,在南宋遗民词人词作中出现了大量的云意象,而云就具有隐逸漂泊的特点。当时的南宋遗民词人主要是张炎、蒋捷、周密、王沂孙等,据统计,周密词中云意象出现了69次,蒋捷词中出现了47次,王沂孙词中出现了18次[13]。但是在这些南宋遗民词人笔下的云则有一种无可奈何之感,因为他们都是被迫隐居的。同时他们笔下的云意象大多是 “寒云”、“孤云”这些富有象征意义的词,这正是这些遗民词人情感的外显,表现了他们的漂泊无依。因此,作为遗民词人的蒋捷,词作中大量云意象的描写,使得这个意象在遗民词作中被赋予了被迫隐居漂泊的特殊寓意。
蒋捷是阳羡人,而后来在清朝出现了一个阳羡词派。阳羡词风历史渊源的追溯,当推究到蒋捷的“竹山”情韵。[14]蒋捷经过南宋灭亡,家园崩析、流离失所,被异族统治,这个特点与清初阳羡人的经历非常的相似,蒋捷的 《贺新郎·兵后寓吴》以“赋”的手段,运用叙事法写背井离乡的丧乱,还有“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来抒发悲伤之情,而《一剪梅·舟过吴江》《虞美人·听雨》这些脍炙人口、千古绝唱的词不仅韵美,更与阳羡词派的词人们身世切合、贴切时世,这些真挚的情感都发自共同的心底。阳羡词人也从不讳言蒋捷对他们的影响,《荆溪词初集》是阳羡词人群的群体结集,其序言中明确地说:“吾荆溪之人文之盛也,自汉晋以来素以节义著。……致以词名者,则自宋末家竹山始也。竹山先生恬淡寡营,居滆湖之滨,日以吟咏自乐,故其词冲夷萧远有隐君子之风。然其时慕效之者甚少。……近则其年先生负才晚遇,僦居里门近十载,专攻填词,学者靡然从风。”[15]这段话道出了“竹山”情韵的时代特点和异代同感的艺术魅力。陈维崧和他词友们的《女冠子·癸丑元夕》以及吟咏罨画、西溪等词,尤其是紧切世事离乱、感怀今昔的抒愤之作,足可印证。[16]例如史惟圆的《望海潮·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里的“龙蟠旧地,江山如画,金陵景色偏佳。寝殿侵云,宫楼映日,春风十里梅花”。[17]南京是明朝的开国定都之地,这里依旧是宫殿修得高耸繁华,仿佛侵入云端一样,阳光照射着宫楼,在春季里开着一些梅花,一片美景,虽然是风景依然,繁华依旧,但已却是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故国之痛在怡人的景色之中表现了出来。陈维崧的《贺新郎·虎丘五人之墓》开头的“古碣穿云罅。记当年、黄门诏狱,群贤就鲊”,[18]五个义士的精神凛凛如生,碑石仿佛穿过了云朵间的缝隙,气于云霄,词人在这里赞赏五人的爱国精神,也表现了陈维崧怀念故国的情思,慨叹故国之痛。阳羡词人的词风是悲慨激荡,苍凉萧瑟的。因此可知蒋捷的云意象对后来的词人有一定的影响,他所抒发的心无所依,漂泊不定,作客新朝的感受,使后世的词人也对其一脉相承了。
总之,蒋捷词中的云意象,具有深刻的内蕴和精深的文化意义,成为宋词在宋末的一个光辉亮点,有强烈的个人主观意念和时代的客观色彩,也成就了蒋捷词悲凉清俊、萧寥疏爽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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