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的天趣美

2012-08-15 00:55陈世杰
关键词:天趣人工

陈世杰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河南郑州450002)

论诗的天趣美

陈世杰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河南郑州450002)

天趣是我国古代重要的审美范畴和文艺批评标准。文章论述了天趣的来源、天趣与人工的关系,并从天然之趣、淡远之趣、闲适之趣三个方面辨析了天趣的呈现类别。

诗歌;理论;天趣;审美

天趣,是人感知自然形象、社会现象所体悟到的一种自然之趣、率真之趣。通常意义上,天趣有两方面的旨义。一是自然形成未经加工的事物、天性情貌率直真朴的流露给人们带来的一种审美愉悦。于自然来讲,壮阔如大海狂潮、江河巨浪、高山壮瀑,细丽如贝壳彩纹、小巷幽深、江南园林;于人世而言,天趣是指人的天性的自然外现。杨贵妃的“回眸一笑百媚生”、苏东坡的“一笑哪知是酒红”、公木的诗《爬也是黑豆》,等等,诗中描写的人类下意识中流露出来的原貌本相,没有任何修饰和装扮,类似于影视作品中刹那间定格的特写镜头。二是艺术作品的自然意蕴和韵调,即艺术作品的风格、审美趣味。与自然相反的是修饰太浓的矫情、斧痕过重的雕琢。

既然两方面都与天然、自然风格紧密联系,不可分割,那么,可以说天然自然是天趣的主要审美标志。天然自然的美景趣味多多,艺术作品也是分门别类,笔者侧重研究诗歌中的天趣。

一、天趣溯源

在我国文学批评史上,与“天趣”意味接近的是“自然”风格。追本溯源,仍以老庄的崇尚自然思想为滥觞。刘勰的《文心雕龙》虽属儒学体系,但他也崇尚自然,并把“自然之美”作为重要的美学观点时常加以强调。如“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1](P339),如“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P48),等等。刘勰崇尚文意的自然流露,唯有自然,方显美妙与趣味。钟嵘在《诗品》中倡导要以“自然英旨”为审美标准,提倡自然之美,反对时人语言浮靡,滥用怪字、冷僻典故,这对去除南朝诗坛的雾瘴起了很大作用。北宋张耒更是提倡文章要自然从胸中流出。他在《贺方回乐府》中说:“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得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性情之至道也。”一时被学者奉为至言。张氏认为,按照自然规律创作,发抒真情,笔随意驱,无需思虑,无需雕琢,巧思妙文就会自然地从心中流淌出来。明朝王世贞的《艺苑卮言》则鲜明地打出了崇尚自然的旗帜。他认为“自然者为上品之上”,把“自然”提到了诗歌品位档次的高度来认识。纵观中国诗坛,《诗经》、《离骚》与竹林七贤、陶渊明、王维、韦应物、李白、梅圣俞等人的诗作,无不透露出浓浓的自然趣尚。

天趣一词,真正用于品评艺术作品,最早出现在画论中,目前可考的是东晋画家顾恺之。顾恺之在评论一幅表现嵇康“轻车”诗意境的画作时说:“嵇轻车诗作啸人似人啸,然容猝不似中散。处置意事既往,又林木雍容调畅,亦有天趣。”[2](P52-53)从顾恺之“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的艺术追求推之[2](P52),顾恺之认为这幅画作未能较好地表达出嵇康诗的神貌,而作为背景的山水倒画得不错,体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天趣。

元代汤垕《画鉴》在评唐代画时,说“长沙易元吉,作花果禽畜,尤长于獐猿。多游山林,窥猿犺禽鸟之乐,图其天趣”[3](P424),认为宋代画中,“元章尝称华亭李甲,字景元,作翎毛有天趣”[3](P432)。米芾《画史》称“李甲华亭逸人,作逸笔翎毛,有意外趣”[4](P18),评巨然画“岚气清润,布景得天真多。巨然少年时,多作矾头,老年平淡趣髙”[4](P6),评董源画“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4](P6)。画论中所描述的景象,所使用的“天真”、“生意”等语汇,都是强调艺术必须以表现万物天趣为旨归。

直接用“天趣”一词品诗,则出自北宋僧人惠洪的《冷斋夜话》中。惠洪在书中记载了一段关于什么是诗歌“天趣”的讨论。他说:

吾弟超然喜论诗,其为人纯至有风味。尝曰:陈叔宝绝无肺肠,然诗语有警绝者,如曰:“午醉醒未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摩诘《山中》诗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舒王《百家夜休》曰:“相看不忍发,惨淡暮潮平。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此皆得于天趣。[5](P32)

陈叔宝的“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是景语也是情语,寓情于景,将夕阳拟人化,缩短了夕阳与小窗的距离。王维的“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人与景交融,充满画意。写深山绿树,青色欲滴,叶上露珠,浸湿人衣。王安石的“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写明月东升,明明分别在即,双手却越握越紧,友人分别时一瞬间的自然真情跃然纸上。

超然所举诗句,情真景谐,真切自然,没有斧凿装点,故而天趣盎然。

二、天工人工

诗中天趣,崇尚璞真自然,仿佛天然铸就一般,这与大自然给我们的美趣本质上相通一致。作者在具体创作时,有两种境况。一是自然天趣。“柳自随风花自转,晴空一片水连天”,美在纯净,美在自然。作者的一片天真全由笔端溢出,摒去“刻画”之迹,毫无矫饰的即兴挥洒,一任自然的情感流露。此类可以称作“表现的天趣”,或曰天然的天趣,造化之趣。正如“池塘生春草”,自自然然,即便牧童村妇,也能脱口而出。难怪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赞曰“池塘春草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正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如“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忽然间,偶然间,不经意间,习惯动作间,自然流淌出来的,那种人人心中皆有的审美经验,个个笔下俱无的天趣瞬间。二是人工天趣。这类诗是显现的天趣,是人工雕琢的、再现的天趣。天趣要求自然浑成,天造地设,但绝不是完全排斥人工雕饰。正如现在女士们喜欢装扮,我们绝不反对装扮修饰,只是反对过度地修饰。最好的装扮是没有装扮,最好的修饰是没有修饰。也就是说,修饰得看不出来修饰是最好的修饰。诗中“天趣”的雕琢也是一样。最好的雕琢看不到人工,看不到雕琢,雕琢得与没有雕琢一样才是妙境。

庄子虽然强调自然天成,但他也不完全否认人工修饰。《庄子·山木》篇说:“北宫奢铸钟,可谓雕饰也矣,然其‘何术之设’哉?北宫奢答曰:‘既雕既琢,复归于朴’。”[6](P343)在庄子看来,雕琢的目的,是要回归朴真,回到天然本色。司空图的《诗品》虽把“自然”列为一种品格,提倡“凡诗文无论平奇浓淡,总以自然为贵”,但也不是一概拒绝雕琢。他只是反对那些“纯于矫强,毫无天趣”的作品。无论是庄子还是司空图,都是反动过于雕琢、毫无生气的作品。这说明,适当的修饰是文学作品必不可少的。类似“池塘生春草”这些匠心独具而又浑然天成的作品,读者没有理由不喜欢。

事实上,人工与天工互为补充。所以,常常有精湛的人工艺术以假乱真,被人们称为鬼斧神工。我国古代四大美女的故事告诉人们,人工可以弥补天工的某些不足,使自然之美更趋完美。相传西施脚大,为了掩饰自己的缺点,她爱穿长长的罗裙,长裙曳地,更加雍容华贵。昭君是削肩,为了弥补缺陷,就穿有垫肩的大氅,传说垫肩和大氅就是由此而来。貂婵耳小,为了弥补缺陷,爱在耳垂上挂个耳环,既拉长了耳轮,又美丽好看,从此就流行起了戴耳环。杨玉环狐臭,所以就每天沐浴华清池,洗去臭味,沐浴薰香,顿时芳香袭人。这些美女由于巧饰得体,所以看起来不但自然,而且美上加美,让人叹为观止。

江南园林,曲径通幽,四季盆景,缩龙成寸,最好地体现了天工与人工的结合。由此可见,诗歌也与艺术作品一样,造化与神工、天趣与人工是可以完美结合在一起的。

三、天趣三品

(一)天然之趣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趣,水流云行,花开月出,自然天成,不露斧痕。且看一组诗作: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回乡偶书》)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杨万里《荷花》)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上述诸诗,语言清新,平实自然,没有生涩的典故,自然从胸中流出,随意上口,没有一点刻意故纵,言随意遣,浑然天成,且趣味盎然。白诗写得童趣十足,竟像孩童似的对春说话:春光啊,我常常恨你归去得太早,到处都找不到你的足迹,谁知你是在和我捉迷藏,悄悄地躲到这个地方来了,你原来并没有归去呀。贺诗写得苦趣酸逗,岁月长长,老大方回,儿童不识,竟以为是远方来客。杨诗写得兴趣盎然,泉眼细流,树荫照水,池边小荷,蜻蜓闹春。王诗写得矛盾缠绵,不知愁,临翠楼,杨柳新,悔觅侯。瞬间的感情跌宕,被诗人巧妙地捕捉凸现出来,那楼头少妇的懊悔模样,让人不禁哑然失笑。

(二)淡远之趣

以淡远为美,以淡远为趣,是中国诗画的共同追求。这类诗歌作得最好的,当数那个“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他淡远、真淳的审美态度使平淡素朴的农村田园生活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从而归园田居,游在其中,乐在其中,爱在其中,醉在其中,灵魂获得了真正的自由。陶渊明平淡自然的风格,对后世山水诗影响极大。唐代王维的山水诗“淡”中有“禅”意,宋代的一些山水诗“淡”中又含“远”境。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总结了时人营造“平远山水”的八大笔法,即常以“《平沙落雁》、《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八景渲染[7](P367)。后来,这八景成为中国山水画的主要模式。诗画同源。宋代山水诗塑造淡远意境时,多采用绘画的八大笔法。烟、雾、鸟、夕阳、疏叶、长亭、秋空、渔船、平沙,等等,经常是诗人最爱使用的意象,这些意象,无一不“远”。

王维《鸟鸣涧》中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花落人闲,山空夜静,明月松间,清泉石上,明丽清幽,透露出一个清远。寇准《春陵闻雁》中的“萧萧疏叶下长亭,云澹秋空一雁经”,疏叶萧萧,秋空云澹,一雁掠过,透露出一个悠远。戴复古《江村晚眺》中的“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阁岸斜”,平沙落日,潮退船闲,余晖斜照,透露出一个淡远。

诗人精心营造的这些景物、意象,让读者体验到“指掌之间,若睨千里”的美感,不仅再现了大自然的本色之美,更折射出诗人的审美追求。宋代伊始,山水诗中的这种“淡远”的审美趣尚开始显现普及。后代的诗人们在怀才不遇的现实中,以潇洒的风度,彻悟的心境,向往着精神世界的“竹林七贤”,寻觅着心灵中的“桃花源”,故而诗中流露出诸多淡泊宁静的情趣、清远幽深的审美追求。

(三)闲适之趣

作为美学范畴,“闲适”与“淡远”联系密切。一般而言,“淡远”多指精神层面,是内心世界的旨归;“闲适”则更多指向生活层面,是生活方式上的疏淡悠然、生活态度上的自适超然。

南宋辛弃疾《清平乐·村居》一词,写出了一派田园风光,最得闲适之趣。晚年的辛弃疾,遭受议和派排挤,志不能伸,不得不归隐上饶农村。词中描写的农村生活,越是祥和安宁、温馨安适,越是激起作者胸中抗击金兵、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报国热忱。“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一句,把一个天真活泼、无拘无束地卧吃莲蓬的无赖小儿活脱脱地画到纸上,淋漓尽致,栩栩如生,真是神助之笔。小茅檐,青溪草,白发翁媪,吴音美妙,大儿锄豆,中儿编织,小儿闲得无赖貌,这一切,在醉了的作者眼里,都是那么美好。作者笔下的诗情画意,清新悦目、闲适自在的美感,令人向往。

[1]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A].历代名画记[C].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3]汤垕.画鉴[A].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814卷[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4]米芾.画史[A].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813卷[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惠洪,朱弁,吴沆.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

[6]张耿光.庄子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

[7]沈括.元刊梦溪笔谈[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

On Nature Interest of Poetry

CHEN Shi-jie

(Department of Cultural Transmission,He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Zhengzhou 450002,China)

Nature interest is an important aesthetic category and criteria of literary criticism,which was employed in ancien t China.This paper dilates on its sources,its relationship with man-made beauty and the differences of its three representations——the natural interestingness,the aloof and elegant interestingness and the leisurely and comfortable interestingness.

Poetry;Theory;Nature interest;Aesthetic

I207.2

A

1008—4444(2012)02—0102—03

2011-12-10

2010年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诗趣形态研究》(2010FWX011)子课题之一

陈世杰(1962—),男,河南信阳人,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教授,大学语文教研室主任。

(责任编辑:王菊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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