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强
(浙江金融职业学院 人文艺术系,浙江 杭州 310018)
唐初文学士族的迁徙既有主动的向心型迁徙,也有被动的离散型迁徙。唐初文学士族的迁徙,从迁徙方向的角度看,主要有两种类型,即向心型迁徙和离散型;从迁徙意愿的角度看,则可以分为主动型与被动型两种。其迁徙还可以细分为前期和后期两个阶段。前期统治者极力笼络,文学士族倾心归附,总体态势以向心型为主;后期因朝廷变局纷争增多,文学士族命运坎坷者多,离散型占主导地位。当然,某些文学士族的迁徙情形比较复杂,只能从整体上归入某一类型。其迁徙原因大致为两个方面:科举仕进、贬谪宦游。
唐初文学士族的迁徙是一种复杂的社会现象,受到当时社会经济、政治、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作为一个特殊的掌握文化资源的群体,唐初文学士族的迁徙对当时的文化生态、文学面貌,以及文学风格的变化与发展,都有深刻的影响。
一般而言,一国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于其资源聚集会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向心型迁徙就是由于此种吸引力,致使文学士族出于科举、仕宦、求学等目的,由边缘地区向中心城市聚集的过程。它深刻地影响、改变着一地、一国的文学地理风貌,而文学士族也在迁徙的过程中重塑自己。
由于主观动机的差异,向心型迁徙又可以分为主动型迁徙与被动型迁徙。二者对文学风貌的影响也有差异,兹举数例予以分析。
1.主动型迁徙
主动型迁徙的文学士族或因科举、或因为官、或因求学,而向中心城市发生地域变动,但皆属主动而为。与被动迁徙型相比,这些主动迁徙型文学士族对功名渴望更甚,在心态和行为上更趋保守。这些因素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直接影响,其表现是诗歌内容上的浮泛空洞,诗歌感情上的虚弱苍白,诗歌形式上的整饬,诗歌语言上的华美绮靡,以及这些诗歌要素之间的分离状态。如初唐文坛翘楚许敬宗、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等。
许敬宗的向心型迁徙有两次,第一次是因科举求仕。他是杭州新城(今杭州富阳)人,“幼善属文”,隋炀帝大业中科举中第,此时许敬宗还不满20岁,可谓春风得意。虽然隋炀帝将都城由长安迁到了洛阳,但这并不影响许敬宗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向心型迁徙。后来他“调淮阳书佐,俄直谒者台,奏通事舍人事。”(《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仕途一帆风顺。但隋末乱起,他的父亲“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本人“去依李密为记室”,从江都(今扬州)到了瓦岗(今河南滑县),后来李密降唐,许敬宗就跟着到了长安,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向心型迁徙。从以上简单的过程考察可以发现,许敬宗的迁徙都是主动的(虽然第二次也有部分被动的成分),都是为仕途功名。这样的迁徙自然改变并加强着其心态向保守方向的变化,这也反映在他对待唐高宗立武则天为后一事的态度上。
“帝将立武昭仪,大臣切谏,而敬宗阴揣帝私,即妄言曰:“田舍子剩获十斛麦,尚欲更故妇。天子富有四海,立一后,谓之不可,何哉?”帝意遂定。”(《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许敬宗曲言逢迎,皆为博取人主欢心,为博取功名,他也确实得到了:“诏敬宗待诏武德殿西闼。顷拜侍中,监修国史,爵郡公”,原因是“帝得所欲”。(同书)
又如上官仪,其迁徙路径也是由边缘地区向中心城市,尤其是政治、文化中心的都市的指向,即由江都(扬州)向长安、洛阳迁徙。上官仪的迁徙也属于主动型,但作为一个类型的代表,他与许敬宗那个类型有明显的差别。
上官仪的迁徙是主动的,其迁徙目的也是出于对功名的向往,但有他自己的特点,即更慕虚荣。如唐高宗时,雍州司士参军韦绚入朝为殿中侍御史,有人认为这是“非迁”,不划算,因为“殿中侍御史六人……掌殿廷供奉之仪式。”(《旧唐书·职官三》)其官位品级是从七品下。而司士参军“掌河津及营造桥梁、廨宇等事。”其官位品级是七品。但上官仪不这样看,他认为这种观点是“野人语”,理由是“御史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簉羽鹓鹭,岂雍州判佐比乎?”《新唐书·列传第三十》宁愿官职低一些,也要做更光鲜的京官,即使“殿中侍御史与监察御史(正八品下)均不得坐”,也心甘情愿。所以,上官仪诗歌风格“绮错婉媚”,从他自身的迁徙以及他对待同僚迁徙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到其部分内在原因。
沈佺期的迁徙轨迹是“向心—离散—向心”,但总体上属于向心型。沈佺期是相州内黄(今属河南)人。他不是名门之后,但同样少年得志,唐高宗上元二年(675)18岁时进士及第,完成了向京都的第一次“主动—向心型”迁徙。“由协律郎累除给事中”,38岁时,武则天称帝,沈佺期被召拜为通事舍人,以后的十年中,平步青云,四次升迁,由考功郎晋升为给事中,然后做了尚书。后遭人陷害——其实是陷入朝廷斗争的漩涡,入狱并被流放,“遂长流驩州”。这是沈佺期的“被动—离散型”迁徙,其原因是贬谪。707年,唐中宗即位,“遇赦量移台州录事参军”。景龙中入修文馆为学士,返回长安,直至病逝,完成了向京都的第二次“向心型”迁徙。
2.被动型迁徙
唐承隋末,大乱初定,文学士族迁徙呈现一种新的面貌。隋文帝为削弱地方世家大族的势力,废除九品中正制,实行科举纳士。唐承隋制,继续用科举制延揽人才。一时天下英才,麋集京师,呈现一种巨大的“向心型”迁徙面貌,即唐太宗所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但细究其情,则可发现,这些文学士族的向心迁徙,其情形非常复杂。有主动型,也有被动型,甚至主动与被动交替、交叉。
如虞世南,由陈入隋,由隋入唐,都是在权力中心,总体态势是向心型,但都是被动的迁徙:隋文帝“召为建安王法曹参军”;李世民“引为府参军”。而虞世南则是“屡乞骸骨”,(《新唐书·列传第二十七》)要求离开京师:主动要求进入离散型状态而不可得。虞世南和许敬宗形成了鲜明对比,就以依附窦建德为例,许敬宗是主动投靠,虞世南是“从(宇文化及)至聊城,为窦建德所获”。对功名的态度,截然不同。对生死的态度,他们也对比鲜明:“昔吾(封德彝)见世基死,世南匍匐请代;善心死,敬宗蹈舞求生。”(《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这样不同的心态,自然影响到他们的诗文创作的面貌。
在迁徙的“被动”方面,主动型迁徙的诗人中也有交叉现象,如前述沈佺期及下文的宋之问。在向心型和离散型方面的情形也是如此。面对这些交叉现象,我们只能做大致总括的归类。
3.综合型迁徙
宋之问的迁徙轨迹属于“综合型”,即向心、离散、被动、主动交叉,而向心多为主动,离散多为被动。所以其迁徙可分为“向心—主动型”与“离散—被动型”。
宋之问起自乡闾,并非名门。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进士及第,喜登“龙门”,踏上了仕途。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向心—主动型”迁徙。宋之问以文才深得武则天赏识,永隆二年(681年),与杨炯同入崇文馆充学士。天授元年(690年)秋,武后称帝,敕召宋之问与杨炯分直于洛阳西入阁。
武则天死,宋之问被贬泷州参军(今广东罗定县)。这属于被动离散型迁徙。但宋之问很快逃归洛阳,却是被动向心型迁徙。他因检举友人张仲之立功,被提拔为鸿胪主簿。唐中宗将用为中书舍人,太平公主揭发他知贡举时“赇饷狼藉”,于是他被贬越州长史。于是又开始被动离散型迁徙。景云元年(710年)六月,临海郡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拥立唐睿宗,以宋之问尝附二张及武三思诏流钦州(今广西钦州市东北),后以赦改桂州。先天元年(712年)八月,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宋之问被赐死于徙所,结束了最后的人生旅程。
离散型迁徙基本都属于被动型,原因大部分是被贬谪;当然其中也有部分主动型的,目的基本都是为全身避祸。被动离散迁徙的文学士族典型者是初唐四杰和陈子昂。
初唐四杰的迁徙也都包含了向心和离散两个方面,但总体态势是离散的类型。王勃的迁徙是由向心趋向离散,而总体上属于离散型。他的迁徙路径是:边缘→中心→边缘,具体为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长安、巴蜀、虢州,最后在赴交趾探亲的路上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其迁徙意愿则是由主动趋向被动。当然,王勃在才华早露,未成年即被司刑太常伯刘祥道以神童向朝廷表荐,并对策高第的过程中,也含有一些被动的成分,因为他毕竟是被举荐。而乾封初因戏为《檄英王鸡》文,被高宗怒逐出府,被迫出游巴蜀,则又含有一定的主动成分。试想,作为沛王王府侍读,却写出檄文,名义是“檄鸡”,骨子里则有主动挑战王权、平交王侯的意味,宜乎其为最高统治者驱逐。
杨炯的迁徙总体上也是由向心型趋向离散型。他的迁徙路径是:边缘→中心→边缘→再中心→再边缘,具体为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长安、梓州、洛阳、盈川(今浙江龙游县)。他年仅11岁就被举为神童,虽然很早就应制举授校书郎进入朝廷,但他始终没有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赏赉。个中缘由,自然是他保持自身的独立,不肯阿谀奉迎所致。例如他的应制诗《奉和上元酺宴应诏》,居然有这样的句子“赤县空无主,苍生欲问天。”对比与他同时在洛阳供职的宋之问,高下立判。宋诗如应制诗《上阳宫侍宴应制得林字》中的句子:“广乐张前殿,重裘感圣心。”“微臣一何幸,再得听瑶琴。”全是感恩戴德、夸耀荣宠的句子。所以,杨炯的迁徙,无论是向心还是离散,其迁徙意愿的主动性都不是十分强烈的。
卢照邻的迁徙基本属于离散型,其迁徙路径是幽州范阳、扬州江都、长安、益州新都,在新都县尉任上秩满去官,然后基本就是因恶疾而归隐了。他虽在京师10年,但只是一个小小的邓王府典签,主要职责是处理文书,最后也只做到县尉的小吏。
骆宾王的迁徙路径是虽然也是边缘→中心→边缘,但他的迁徙类型基本属于离散型的。考察骆宾王的迁徙之路可以发现,虽然他少负才名,但仕途却一直不顺利:22岁第一次赴长安赶考,失意而归;第一次隐居兖州。42岁才在河南入豫州刺史道王李元庆幕府,46岁第二次隐居兖州;48岁才中举,授奉礼郎;51岁即被罢官,然后离开京城,随薛仁贵出征西域;674年随军入滇,参加平叛;旋奉使入蜀,在四川的军中服役。675年授武功县主簿,679年任侍御史,随即被罢,贬放临海县丞。684年从徐敬业起兵,最后兵败不知所终。从时间段上可以明显的看出,骆宾王的迁徙多数是在向外迁徙的路途上,在京城的时间短,官位低,“离散”是其基本特点。
作为影响甚巨的文学士族,陈子昂也是仕途蹭蹬。其迁徙也是典型的短期向心、长期离散型,其迁徙路径是梓州射洪、长安、远征契丹、辞官归乡,最后冤死狱中。他虽然也算年少得志,在唐睿宗文明元年(684年)二十四岁中进士,为武则天所赏识,被升为右拾遗,并且也曾经在武则天称帝后,“上《周受命颂》以媚悦后”,但他本质上是“褊躁”之人,也就是急切敢言,失去了武则天的欢心,“奏闻辄罢”(《新唐书·列传第三十二》)。
离散型文学士族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敢言,他们也追求功名,希望成就事业。但他们的功名心远没压倒羞耻心,他们更希望通过自己的远见卓识,为君王出谋划策(如陈子昂),而不是成为文学弄臣,甚至希望能够平交王侯(如王勃)。而这在封建集权的时代是不可能的,也就注定了他们从权力中心被边缘化的命运。但这对文学却是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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