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悖论诗学的视角考察杜甫诗歌艺术的意象组合

2012-08-15 00:51高玉昆
关键词:杜诗悖论诗学

高玉昆

(国际关系学院 文化与传播系,北京 100091)

闻一多称杜甫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1]135。“诗圣”的诗歌艺术如同上等的宝石,人们可从各个视角加以体察,均可获得璀璨的光辉,给后世读者以无穷的想象空间。

杜甫自从唐宋人的不断推崇,特别是明代王嗣奭《梦杜少陵作》称“我翁号诗圣”,则独揽“诗圣”之誉,被公认为古典诗歌艺术之集大成,其于诗歌史上的地位不可撼动。但在另一方面,后人对杜诗艺术特质的定位往往设喻玄虚。原本杜甫自许的“沉郁顿挫”四字,后人概括为杜诗之总体风格,却又解说纷纭。元好问著《杜诗学》,首次提出“杜诗学”的理念,谓杜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谓读杜诗当识其“天机”[2]23。其譬喻描述皆失之空泛。

当今杜诗艺术之伟大已为世界所公认,正如有学者所说:“杜甫的文学地位在国内外研究者的心目中都是崇高的”,“杜诗中贯穿着一种普世性的精神,对这种精神的关注是国际汉学学科和全球化时代的需要,它具有超越学术概念的意义”[3]166。“杜甫的文化地位,在中国历史上是有定论的,也得到世界性的认可,联合国认定的世界文化名人就是证明。在新的一百年里,怎样阐释杜甫,显然是学术界的一个重大课题。”“杜甫是民族的,同时也是世界的,这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下一步的工作是,如何将这样一个伟大作家、一个民族文学和文化的代表人物,进一步阐释和推广,使之成为民族的骄傲,成为人类文明的骄傲”[4]160。在当今世界文学的时代,对杜诗艺术的解读若仅囿于古人的设喻性的空泛描述,国外接受者可能难以理解,并不利于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得到当今全球化大潮的认可和尊重。

有学者指出:“在杜甫研究这样一个‘老大难’的学科领域要想有所创新,面临拓展思路、引入新的研究方法的问题”[5]2。笔者认为应从更广阔的当代学术视野来探讨杜诗艺术,“杜诗学”研究一方面应继续沿用我国传统固有之诗学批评理念,另一方面亦应融合现当代世界诗学理论而加以论证,在与世界诗学理论发展的互动中予以审视。正如有学者所言:“积极吸收并应用新的外来的理论,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激活杜甫诗歌中存在的不朽精神意义、文化内涵、艺术成就,从而不仅探寻出它们在文学历史演进中曾起的作用,曾有的价值,而且力图发现它们在新的时代中可能产生的新的作用,拥有的新的价值。”“对如此卓著的一个诗人,只有用立体的方式,多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多手法的去探讨他,才能充分认识到他的价值”[6]38。进而顺应当前世界学术界对唐诗研究的多元化的大趋势。

在西方当代诗学理论与我国传统诗学理论的契合和汇通之中,运用“悖论诗学”的视阈来审视或统摄杜诗艺术,庶几可多一个角度窥视诗圣艺术特质之所在,这或许如有学者所言:“杜甫的诗心既具有普遍性,他也必然赞成斟酌采用这种具有普遍性的外国理论”[7]157。悖论诗学视阈中的杜诗艺术研究,是一项任务繁重的“系统工程”,囿于篇幅之限,本文仅于此系列研究框架之中的杜诗艺术意象组合层面上略加探赜。

“悖论”(Parodox)一词原是西方古老的修辞学概念。艾布拉姆斯(M.H.Abrams)《文学术语汇编》释为“表面看来是逻辑矛盾或者荒谬的陈述,结果却能从赋予其积极意义方面来解释”[8]201。汉语又译为“反论”、“矛盾语”、“自否”、“吊诡”和“似是而非”等等[9]335。钱锺书也曾译为“诡论”、“翻案语”。悖论源自古代希腊语παραδοξου,即para+doxa。Doxa意谓“已经接受的观点”,前缀Para意谓“在旁边”或者“除外”。“悖论是将异质事物联系成同一事物时异与同并存的思维范式”[10]221。悖论这种作为人类思维以及语言表述的一种现象,早在亚里斯多德《修辞学》(The Art of Rhetoric)就曾进行探讨,认为悖论是一种语言表述的方法和构思方式,旨在取得新人耳目、发人深思的艺术效果。这个哲学命题和修辞手段后来成为逻辑学、语义学以及数学中的重要概念。

上世纪初中期,西方哲学逐渐摒弃遵循因果关系的思维方式,在哲学思辨上转而注重矛盾和对立的范畴。与之相关,现当代文学理论对文学中的悖论现象极其关注。欧美著名文学批评流派“新批评”派干将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继承艾略特(T.S.Eliot)研究英国玄学派(Metaphysical School)诗人作品的理念,于1942年发表《悖论语言》(The Language of Paradox)一文,通过解析玄学派诗歌创作,提出“诗的语言是悖论语言”的论断,其特征为:“它把不协调的矛盾的东西紧密连接在一起。”将悖论这一术语以崭新的现代诗学意义用于诗歌批评领域,借以表述诗歌语言的特征,意指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却的确具备可行性的陈述。强调语义冲突和形式冲突是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和本质,指出:“悖论是诗歌不可不用的语言,而且是正合诗歌使用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只有使用悖论,才能通向诗人要诉说的真实。……这种夸张的说法可说明诗歌的一些很容易被忽视的本质因素”[11]335。有学者将此观点概括为“无诗不悖论,无悖论则无诗”。另外,泰特(Allen Tate)和伯克(Kenneath Burke)等批评家也对诗歌悖论进行深入研究。帕斯考(Paskow Alan)2006年《艺术悖论》(The Paradox of Art)一书,更细致全面地论述了艺术中种种悖论问题和特性。总之,欧美“新批评”派学者认为悖论既是诗歌语言最基本的原则,同时又是有益的诗歌解读方法。悖论现象体现了诗歌作品文本所存在的语义矛盾现象,而诗歌的思想内容正是在语义的悖论之中产生的。

钱锺书很早就运用西方“新批评”中“悖论诗学”对中国古典诗歌进行研究,如认为杜甫《江亭》诗中“寂寂春将晚”一句即为典型的悖论。在《管锥编》中曾结合古典诗歌具体篇章,对“比喻之两柄多边”、“正言若反”、“佯谬”、“两端感情”等种种悖论诗学机制进行了大量的分析和研究[12]1058,对后学深化对古典诗歌艺术的研究具有划时代的引导作用,正如有学者所言:“经过钱锺书的抉发汇通,这些修辞手法或创作现象也就获得了相应的理论价值”[13]146。后来,北美学者刘若愚(James L.Y.Liu)主张进行“某些中西可靠的文论元素的综合”,从而建立适应西方读者理解中国文学的新理论[14]105。在这种学术观念的指导下,其成果《悖论诗学和诗学悖论》(The Paradox of Poetics and the Poetics of Paradox)一文和《语言·悖论·诗学:一种中国观》(Language-Paradox-Poetics:A Chinese Perspective)一书,以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界定“悖论诗学”的内涵,力倡以“悖论诗学”来探讨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同时期,学者罗郁正(Lo,Irving Yucheng)也著文赞同布鲁克斯的意见,力倡“悖论诗歌”的研究视角,认为无论在中国还是英国,诗歌语言从不远离悖论语言[15]118。

周发祥1997年于《西方文论与中国文学》专著中单列《新批评研究——诗意悖论与悖论诗学》)一章,阐述了悖论批评理论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的价值:“从修辞到思维方式,悖论的涉及面虽然很广,但中国文学为它提供了充分的用武之地。”认为这是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结构原则,由于揭示了诗歌内在因素的某种有机的、隐蔽的和生动的关联,成了推动诗语研究和意象研究向前发展的一股动力”[16]165,178。近一时期,悖论诗学愈来愈受到文学批评领域的重视,成为对诗歌艺术在修辞、语义等各层面进行解读的重要批评方法论。廖昌胤指出:“悖论诗学的研究目标是探索文学艺术的本质属性,论证文学艺术的悖论性本质。悖论性不仅是文学艺术的特质,不仅是文学艺术各种体裁的共同特征,还是文学艺术的创作方法,也即是文学艺术的方法论。”“悖论性是区分文学语言和非文学语言的重要标准”[17]3。“它深化了认知文学的范式,越来越成为文学研究中阐述文本内外关系的一种解读方法。”“作为一种文学理论范式,悖论通过提出新的定义、建构新的概念颠覆了现存的、固定的观念,是对常识的深刻而广泛的挑战。作为一种文学解读方法,悖论引导读者从文学文本中深入挖掘矛盾的内在含义,是解开文学文本内外关系的密码”[18]114。

悖论诗学一方面说明了诗歌艺术的本质具有悖论的特质,另一方面昭示我们悖论是揭示、阐释诗歌艺术奥秘的重要方式和途径。当下国外学术界亦多倾向于运用悖论诗学来探讨杜诗艺术,犹如有学者所归纳:“80年代以后英语世界的学者力图从理论上突破此前出现的对杜甫的传统阐释,或是通过文本细读来呈现杜诗内部复杂的张力,将诗中可能的矛盾冲突外在化,或是以易于传统的新视角切入,展现杜诗的某些特质,其目的都是要使杜诗和杜甫挣脱一元的阐释模式,赋予杜甫形象更为多元的可能”[19]122。2006年,罗吉伟(Paul F.Rouzer)在哈佛大学“词语之力量:前现代中国文学的诠释”(The Power of Words:The Interpretation of Pre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论坛上宣读的论文《杜甫及抒情诗的失败》(Du Fu and the Failure of Lyric),也倾向于将杜甫作为一个充满矛盾和复杂性的诗人来阅读[20]。

因此可见,悖论诗学正在成为当代“杜诗学”审视杜诗艺术的行之有效的视阈。对于当下的“杜诗学”研究以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我们应充分意识到汇通西方现当代诗学理论与我国传统诗学理论的重要意义。正如有学者指出:“推进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国际化,面向全世界大力传播、阐释中国古代文学遗产,是增强中国文化软实力、从而增强中国综合国力和影响力的重要手段。我们必须从整个国家发展战略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高度,来深入思考和自觉承担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使命。”“充分吸收世界各国思想文化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寻找新材料,开辟新领域,发现新问题,挖掘新意义,……既保持国内古代文学研究的特色和主体地位,又使之达到国际学术研究的水准,与国际学术界平等对话,融入国际学术潮流,使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真正成为一门国际化的学问”[21]123。我们要开拓学术视野,“对于中西文学理论予以参照研究,在纷繁复杂的理论大潮中不仅把握两者的脉络与演变,而且洞见其契合与差异”,“选择融汇古今、沟通中外的综合创新之路”[22]315。新世纪的杜诗学研究,理应展开悖论诗学的新视阈,坚持跨学科研究,探索杜诗艺术的深层奥秘。

正如有学者所言:“我国古代诗人早已懂得如何运用悖论,以深化感情,加强诗歌的感染力。”悖论“可以说是诗意的结构,也可以说是形式的结构;它们可以用于作品的局部,也可以用于作品的整体”[23]167、178。从悖论诗学有关诗歌语义层面上的理论来审视杜诗艺术在意象组合方面的特点,可以看出,杜诗文本多在意象展现上呈现出语义充满矛盾的状态,表面看来自相矛盾或冲突,但却在整体上体现一种使语义矛盾双方的意象谐和一致的真实表述,正如布鲁克斯所言:“它把不协调的矛盾的东西紧密连接在一起”,进而通向诗人要诉说的真实情志,将其真实的诗意于意象组合的悖论之中表述出来。刘勰《文心雕龙·丽辞》谈到诗赋对仗时说道:“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即认为可以用对立或矛盾的形式来安排语义或意象,从而产生强烈的诗学效果,达到真实地反映客观社会生活以及自身情感的目的,这其实亦即一种诗学悖论的呈现。杜诗在具体诗句中的意象组合层面上,常常将两项以上的异质的、对立的事物(意象、词语)并置,从而呈现因并置而组合成的崭新诗意,有极大的创新性,又具有出人意表的强烈意象冲击力,呈现出强烈的悖论诗学特征。

(一)在语义层面上将多与少数量相对立的意象的并置

杜甫《曲江二首》之一写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风飘万点”一本作“花飘万点”。一瓣花朵与万点花飘,构成意象上的强烈对比,呈现了春意阑珊势不可挡、孤独的诗人在无限的自然之中无可奈何的情境,可谓“语奇而意深。”《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在千茎与一寸的强烈数量对比中,抒发在安史之乱中的乱离忧愤以及忧在君国之情。《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在一鸟与万人的反衬之中,表达蔡都尉之志雄气猛。《散愁二首》其一:“蜀星阴见少,江雨夜闻多。”少与多对置,抒发初入蜀地时做客凄凉之情。《卜居》:“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沉浮”。“无数”与“一双”对置,写出居于成都时的幽居物情之适。《愁》:“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将中华大地的万国辽阔跟自己流落夔州的孤独,在意象上形成强烈的对比,抒发抑郁不平之气。《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将孑然一身、孤独之草亭跟苍茫天地并置,写晚年穷无所归之感。《又呈窦使君》:“相看万里外,同时一浮萍。”万里空间对一叶浮萍,写出居于蜀中绵州时面对江面涨水时的漂泊踌躇之感。《秋野五首》之三:“礼乐攻我短,山林引兴长”。之五:“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将短与长、千重与一片形成相互矛盾的悖论对置关系,把一己的不遇于世与无限的山林野趣形成一种矛盾的对比,深刻地表达了晚年淡于功名之情。杜诗的这种特点正如布鲁克斯所言:“那些自觉使用诡论(悖论)的诗人能获得一种用其他方法无法取得的精炼准确”[24]506。

(二)色调两极相反的意象的并置

有学者指出:“诗意悖论表面上无论是设色浓重,还是轻描淡写,其内核无不蕴涵着深沉的感情矛盾和思想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经常涉及诗人(有时托之以诗中的代言人)对生活、对际遇、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25]166。杜诗正是如此,如其《悲青坂》写道:“山雪河冰晚萧瑟,青是风烟白是骨”。在黑烟与白骨的强烈对比中,叹息当时朝廷任用将帅不当,以致丧师辱国、兵士惨死原野。《戏为韦偃双松图歌》:“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此谓画面上墨分五色,白指枯淡,黑指浓润,描绘古松之真实状态,其实亦为相对立的颜色意象的对立并置,给读者带来新奇的艺术境界,留下强烈的印象,故宋人又谓之为“杜子美诗体”的典范句子[26]137。《江畔独步》:“可爱深红爱浅红”,将颜色的浓淡对立的色调并置,表述花开繁复。《暮归》:“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用颜色反衬的手法,表达晚年客居他乡的失意之情。其晚年作于夔州的《九日五首》之一写道:“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抒发流落他乡独处之悲以及心期北归之情。《春夜喜雨》:“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以黑暗与光明的对立反衬,表现出绝望之中的希望。《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仪郎》:“别来头并白,相对眼终青”,亦为在黑与白的对比中强烈渲染了对友人的思念之情。《宴戎州杨使君东楼》:“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重碧:言酒颜色,轻红:言荔枝颜色。言身置胜宴而自惊身老,衰年漂泊之感,不能忘情。《晴二首》其一:“久雨巫山暗,新晴锦绣文。”在暗与亮的意象冲突中表达晚年客居夔州的飘零之感。正如有学者所言:“对色彩强度和对瞬间光亮的把握。”“用主色调的昏暗与突然的光明进行对比”。总之,杜诗“如此‘反叛’引起的视觉革命造就了诗歌整体的美学效果”[27]176。

(三)感情色彩对立的意象的并置

宇文所安曾说,杜诗往往在上下句的对立关系中形成矛盾冲突的张力,形成“在悲喜剧对立冲力的结合点”[28]221。也有学者指出,杜诗在选字用词以及意象构建上多求其“语义上的对立”[29]229。如《秋雨叹三首》之一:“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史载天宝十三载秋,“霖雨积六十余日,京城垣屋颓坏殆尽,物价暴贵,人多乏食”[30]229,而杨国忠之辈却呈上好庄稼以蒙蔽皇帝,胡言国泰民安。后世注家多谓此诗为寓意深切的讽刺之作,体味杜诗,其诗意应为对恶劣黑暗政治环境愤懑和对良好政治的一线希望。上句的秋草烂与下句的决明生命鲜活形成一种诗学悖论的呈现。叶嘉莹说得好:“‘烂死’二字不仅与下一句决明的‘颜色鲜’造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更觉百草都已‘烂死’之后的决明之独能依旧‘颜色鲜’的弥足珍贵”[31]225。表现了在政治黑暗之中的信念。这正如同布鲁克斯在分析华兹华斯《西敏斯桥上作》的魅力时所说该诗的力量正是来自“这首诗的诡论(悖 论)情景”[32]500。杜甫《秋 雨叹》也是如此。

杜诗意象构建层面上有很多这种充满矛盾的意象对比,将不协调、相矛盾的意象元素并置,从而表述自相冲突的感情。即钱锺书所谓的“两端感情”或“佯谬”。也正如德国学者莫芝宜佳所指出的:杜诗往往“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大喜大悲”[33]223。如《将赴成都草堂途中又作先寄严公五首》其四:“新松恨不高万尺,恶竹应须斩万根”。上句喜应栽之嘉松,下句憎应薙之恶竹,道出对新环境的期望喜悦,表达对严武的可依之情。《滕王亭子二首》:“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美丽的江石花卉意象与内心的伤悲构成强烈的冲突,深刻地抒发了对太宗子滕王元婴佚游荒淫无度的感叹。

(四)性质对立的意象的并置

杜诗往往以截然相反性质的两种意象视角体现出一种真实的思想感情,可谓“以二说一”、正反同归,产生出对立统一的矛盾着的诗意,在诗歌意象组合构成上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悖论效果。如《牵牛织女》即将在方位上对立的意象进行并置:“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又如《咏怀古迹》其一:“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还有疏与密意象的对置,如《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一疏一密对写,描绘出涪城真实的风景。这种将冲突、矛盾意象并置的特点也经常体现在实与虚意象上的并置。如《秋兴八首》其二:“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上句言实,下句言虚。杜诗还有将抽象与具象、无形与有形的意象进行并置,如《泛舟送魏》:“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春色为无形,泪痕为有形。有学者研究,仅以“有”“无”构成对句的有35联之多[34]1。

再如在时间上今与昔意象的对置。如:《秋兴八首》(其五)中:“一卧沧江经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上句言今日朝廷以及自身的衰败,下句言旧日朝廷与自身的荣华;一衰一盛,深刻表达对社会今昔巨大反差的惋惜之情。在空间上天与地意象的对置,如《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宋代学者谓此诗句“一句在天,一句在地”[35]20。另外又如《夔州歌》:“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秋兴八首》之七:“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咏怀古迹》其五:“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皆为将天与地这对相对立的意象进行并置。

诗学悖论是“通过相互对立、差异、非同一、矛盾、冲突的词语并置,用以揭示现实世界的诸多矛盾关系,并在同一句式中并存矛盾等价式含义,从而使文学语言具有多维非线性的意指关系。”[36]114。杜诗就是如此,把语义层面相互对立的意象同时态地并置在一起,从而使其在相互碰撞和对抗之中生成丰赡而复杂的诗意,产生古人所谓“动心而骇目”的诗学效果,进而表述真实的思想感情。正如学者所说:杜诗“用正反相形的艺术手法,通过不同角度的相互映衬,使诗歌意象获得更加充实的含义”;“构成强烈的反差,就容易打开人的思维联想活动”[37]162。杜甫独特的意象构建方式所呈现的诗学悖论,也正是杜诗艺术魅力之所在,同时也成就了他的“新变”。

杜诗艺术中意象组合的这种具有矛盾对立特质,也往往给文本接受者造成突兀、不和谐的感觉。如明代郝敬就评论杜诗有时“驳杂”[38]2907。胡应麟曾谓杜诗有时“句法便不浑涵”[39]91。其实即谓杜诗意象安排上的的悖论现象。但诗评家们也明白这同时也是老杜的创新,何景明就曾指责“子美辞固沉著,而调失流转”,而同时又意识到“实则诗歌之变体也”[40]201。清代沈德潜亦称之为“格之变也”[41]447。古今诗评家所谓的“格变”或者“创新”,其实即为老杜诗中这种极为突出鲜明的风格悖论呈现,体现了杜诗在古典诗歌艺术演进史上的独到价值,极大影响了后人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是留给后世诗人创作的一笔丰富艺术遗产,也给当代读者以丰富的诗学审美享受。

杜甫诗歌艺术中意象组合所呈现的诗学悖论特质,其产生原因是复杂而多层面的。人类社会的存在、诗人的人生观、价值观、诗学观以及其所处的时代,都是充满了崎岖板荡,充满了矛盾对立,充满了悖论。杜诗艺在意象组合上往往呈现出对立矛盾元素并置的状况,恰恰是他所处时代和身世感情的真实体现,是他跟当时社会生活以及文化兴衰哀乐与共的真实体现。这里所谓的悖论是积极的概念而非消极的概念。按哲学思辨的思维而言,对立才能产生和谐;按中国古代“和而不同”的古老理念而言,唯有先做到“不同”,才能做到“和”。音乐如此,烹饪如此,诗歌艺术创作上的意象组合亦如此。杜诗正是通过这样的意象组合悖论呈现,才从而达到了诗人所要诉说的真实,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真实。我们运用悖论诗学这种新的工具和“武器”,在诗圣的诗歌艺术王国里继续探险,定会得到许多新的发现和收获,进而多层次地深入挖掘杜诗艺术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完善杜诗研究的丰富性与世界性,使“杜诗学”融入国际学术潮流,为构建“世界杜诗学”注入新的活力,使之真正成为一门国际化的学问,以有利于在世界文化全球化的浪潮中,增强中国传统文化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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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详注》和清代学者的杜诗研究
阐释距离的微妙把握与阐释体验的差异性生成——以“杜诗”阐释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