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娥
(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长春 130032)
《呼兰河传》与《边城》民俗描写之比较
陶 娥
(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长春 130032)
《呼兰河传》和《边城》是两篇具有民俗特色的现代小说。无论是萧红对东北呼兰农村沉滞、落后社会的现实描写,还是沈从文对湘西社会优美、自然、恬淡的田园生活的浪漫抒情,他们均以独特的民俗视角,选择截然不同的民俗事项进行描写,直视国民精神领域,不仅展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而且都较好地实现了各自的创作理想。
民俗描写;民俗文化;国民精神;创作理想
萧红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和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是两位作家各具民俗特色的代表作品,它们不仅奠定了两位作家在文坛上的地位,而且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彰显地域文化的最优秀的现代小说。呼兰河和湘西的文化风俗和日常生活的无数细节,构成了两位作家不可磨灭的内心记忆。旧中国同一时代一南一北两个边远小城,在他们笔下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人间世相,展现了人们迥异的精神世界,然而却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创作理想,这与两位作家独具匠心的民俗描写不无关系。
一
一生孤寂的萧红,以自己悲剧性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关注她所熟悉的故乡社会的生命形态与生存环境。她饱蘸着思乡的情感在《呼兰河传》中讲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国东北呼兰河畔一个小县城的人和事,以散文诗的娓娓笔调描写了东北小城特有的自然风貌、风土人情,展现了一个沉滞、落后的凄凉世界,深刻地揭示出人性的弱点,具有强烈的控诉力量和批判意识。《呼兰河传》被茅盾先生称赞为“一首优美的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俗画,一串凄婉的歌谣”[1]。
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则一直努力要把已失去的民族记忆唤起,重建理想人物的美好人性。他的《边城》以二、三十年代湘西茶峒小城为背景,不仅描写撑船老人和他孙女翠翠的生活,以及翠翠与当地掌水码头船总顺顺两个儿子之间曲折的爱情故事,而且描绘出湘西边城茶峒古朴而绚丽的风俗画卷,以诗情洋溢的语言和灵气飘逸的画面,勾勒出一个恬淡、宁静的桃源仙境。呈现给世人一个极度净化、理想化的美好世界。
民俗文化集中反映社会生活的结构模式和人文观念。在我国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民俗文化中,既有无数积极、健康的优质民俗,也有一些落后、迷信的劣质民俗。
《呼兰河传》中的民俗描写几乎都是选择后者,即选择落后的劣质民俗。在萧红的《呼兰河传》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十年如一日”“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的死寂,还看到卑琐平凡之外精神上的盛举:扎彩人、跳大神、逛庙会、放河灯,这些都是黑土地上东北小城独特的民俗文化。在这“多彩的风土画”背后是人们重复并加固着的传统习惯的积淀,是一种近似于麻木的生命演绎。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所描写的扎彩人、跳大神、放河灯、娘娘庙烧香等一系列民俗活动,都是落后的甚至是迷信的。“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2]549她用大量篇幅描写了“扎彩铺”这种为死了的人而做的民俗事项。铺子里扎出来的人和物个个活灵活现,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行的很是齐全,但那都是给死人准备的。“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小城的人们被困苦生活折磨得麻木了,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死后的世界。
在小说中也有大段对农历七月十五“放河灯”的热闹场景的描写,放河灯是“善良的人们对死者的一种善举”,是为冤魂野鬼寻找一条托生的路。而人们看河灯,多半看的是热闹。这一天活着的正人君子们为着鬼的托生像做好事似的,争相放着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河灯。同时,“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2]531这就意味着这样的孩子是没有人要的,女孩要改生日才能出嫁。这是多么的荒谬,又蕴含着多少愚昧无知。
《呼兰河传》还描写了农历四月十八娘娘庙庙会。人们求子求孙是该向娘娘来烧香的。可是人们却都先到老爷庙去打钟、磕头之后,才去娘娘庙磕头。“到了娘娘庙,虽然也磕头,但就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2]546因为人们认为阴间也一样重男轻女,不敢倒反天干。老爷庙里的老爷塑的很凶猛,娘娘庙里的娘娘塑的很温顺。“所以男人打老婆时便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2]547从他们对老爷的尊敬,对娘娘的藐视,暴露出“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的根深蒂固。
跳大神是小说中描写最多的一种民俗活动。跳大神,是东北民间的一种封建迷信活动,求助于“神”的力量祛病除邪成为人们治疗疾病的主要手段,反映出生产力水平低下时人们对神的崇拜,这是一种落后的民俗。呼兰河的人们生病时不求医问药,相信跳大神可以治病。老胡家的那个原本健康乐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是被笃信跳大神治病的人们通过跳大神给害死的。因为小团圆媳妇太大方,长的又高,走起路来风快,左邻右舍就议论纷纷说不像个团圆媳妇,老胡家就开始管教起团圆媳妇来,打得病殃殃的,老胡家就开始夜夜跳大神,吸引来了很多看客。大神说让小团圆媳妇出马,否则命就难保了。“于是就又跳大神赶鬼、看香、扶觇,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2]619每当天黑下来,跳神的鼓声一响,人们从四面八方扶老携幼前来观看“盛事”。按大神旨意老胡家当众把团圆媳妇投入大缸中洗热水澡,“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烫的热水。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往她头上浇。”[2]621几番折腾,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被活活折磨死了,老胡家也因跳大神弄得家败人亡。看热闹的人看过了瘾,大开了眼界。
小团圆媳妇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在自己同胞愚昧麻木的“善良”中。愚昧的人们全然无视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在热水里挣扎时没有一个人出来相救。在婆婆、看客、跳大神者的所谓治病救人的愚昧行动中,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悲惨地消逝了。固守着封建思想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充当看客的同时又制造着别人的痛苦,他们用套住自己的枷锁去套牢别人,在自己流血的同时手上还粘着别人的血,而这极度的残忍又是在最原始的“真诚善良”的态度中完成的,这是何等的悲哀!这野蛮的行径令人发指,这愚昧、麻木、冷漠的人们令人痛心,这落后的习俗令人唾弃。正是这些“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在野蛮、落后的民俗活动中造成了小团圆媳妇的悲剧。
萧红通过小团圆媳妇的悲惨命运,剖析了跳大神这一陋习触目惊心的残酷性。并以此鞭挞了落后的、劣质的民俗文化,揭露造成人们愚昧、麻木、守旧的原因是封建传统思想的毒害、封建习惯势力的束缚,人们固守着传统生活方式和封建陋习,长期以来笃信落后民俗、迷信巫术、漠视生命,作者批判的矛头直指造成人们愚昧、迷信的封建社会和封建传统文化。
二
沈从文在《边城》中的民俗描写都是选择健康的、优质的民俗事项。诸如描写青年男女唱山歌、端午节赛龙舟、捉鸭子比赛等古朴的、健康的民俗活动,其中蕴含着浓郁的风俗美、人情美和人性美。
《边城》翠翠的人生与爱情,与唱山歌紧密相连。爷爷向她讲述了“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能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翠翠父母的对歌使他们产生了爱情,才有了翠翠的降生。而傩送在对岸的献歌使翠翠对爱情的感觉变得日渐清晰了。两代人的爱情都以歌为媒。这种对歌民俗反映出湘西儿女爱情的自由自在,顺乎人性。
小说中对边城人过端午节的习俗也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到了那天,妇女小孩尽穿新衣,额头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吃过午饭,大家都到河边看龙舟比赛”;十六个结实如牛犊的小伙子早已经“燃着鞭炮,擂着鼓,这船便如一只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长潭射去。”龙舟赛后,城中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便把颈上缚有红布条的雄鸭放入河中,让人泅水去捉,谁先追到就归谁。整个端午节的竞赛不仅有船与船的竞赛,还有人与鸭子的竞赛。这些描写生动地再现出湘西乡土的节日风俗。充分表现了湘西人民的风俗之美。
《边城》的主要故事均发生在端午节里,翠翠平日里需要守着渡船,只有在端午节这样隆重的节日才有机会到镇上来看热闹,她与天保两兄弟的相逢就在这个民俗节日里。第一个端午节翠翠与二老傩送相识并产生了爱慕之意,第二个端午节翠翠结识了大老天保,兄弟二人都深爱着翠翠,这就为后来的凄美爱情的诗意发展埋下了伏笔。
在《边城》中,我们明显地看出,沈从文对乡土中淳朴人事与民风的赞美,甚至为了强调这一点,他将妓女接客这种极端的事例也理想化了。描写湘西民风时特别提到了妓女很重感情,她们虽然与商人在一起,心里想的却是水手,水手较为浪漫,有时会与妓女相爱到终生相守。“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风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不用从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3]妓女本是被人看不起的,但在沈从文笔下却毫无偏见之语,反倒不乏赞美之情。作者说:“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3]他这样的描写是有所指向的,是针对城市人虚伪的人性而言的。
沈从文正是通过民俗描写展现出未受现代文明侵袭的边城的整体生活风貌,表现出自然风光、淳朴民风中生活的人们的热情善良、天真温柔、纯朴勤劳,讴歌了优美的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歌颂了重义轻利、笃情专情等美好品德。
三
萧红《呼兰河传》和沈从文《边城》所表现的民俗文化是丰富多彩的。他们并不是为描写民俗而描写民俗,他们在描写这些民俗的同时,意在体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叩问人生,以实现自已的创作目的。我们从中不难看出这两位作家在创作上采用了不同的创作方法和民俗视角。萧红是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描写了一个丑恶的社会,从劣质的民俗活动中表现呼兰城人们的愚昧落后等精神特质,展现了旧中国的缩影,吟唱出东北小城一串凄婉的歌谣;沈从文则用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对优质的民俗活动的描写,展现湘西茶峒人们优美、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尽情表现人们的优秀品质和美好人性,编织出一个梦幻般的理想世界,奏响了一曲边城生活的牧歌。
萧红说“作家的创作是对着人类的愚昧的。”[4]因而她极力描写人们热衷于扎彩人、跳大神、放河灯等一系列为着鬼而做的的落后、迷信的民俗事项,来反映人们愚昧落后和麻木守旧的状态,进而批判他们人性的劣根和精神的病态。萧红在作品中对民俗的描写是直指人类愚昧的,到处蕴涵着批判的锋芒;而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在谈到《边城》的创作时曾明确地说过:“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5]“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6]他一直努力要把已失去的民族记忆唤起,构筑人生理想的希腊小庙,呼唤传统美德的回归,因此他在创作中都选择优质的民俗事项,在诸如对山歌、赛龙舟、捉鸭子比赛等民俗活动中展现优美、健康、乐观向上的淳朴民风,表现一种健全的人生形式,讴歌善良、无私、乐于助人等美好品德,进而观照民族品德的重造。
《边城》作为一部带“牧歌”情调的民俗小说,其中也同样蕴涵着作者文化批判的倾向,但与萧红所代表的直接批判愚昧落后,挖掘民族精神创伤的乡土文学创作方式不同,沈从文用“梦”与“真”构成文学图景,同文本外的现实丑陋进行对照,意在让人们从这样的图景中去认识“这个民族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7]
一个旨在破坏,一个意在重建;一个是极力批判,一个是大加赞美。萧红期盼不合理的消亡,批判落后和愚昧;沈从文则渴望失去的美德的回归,赞美优良品格和美好人性。沈从文在《边城》里用山歌牧笛演奏了一曲湘西边地风俗美、人性美的牧歌,展现着人世间的美好,以重造民族优秀品德;而萧红则通过大量民俗描写,直视乡民的精神世界,用她浓墨重彩的笔调在《呼兰河传》中描绘出一幅东北严寒土地上凌厉的人生磨难图,深刻地揭示人性的弱点,针砭国民精神的痼疾,鞭挞着丑恶和陋俗。
无论是破坏还是重建,无论是展现美还是揭示丑,两位作家的代表作品都基于深刻犀利的人性思考,关注国民精神的改造,观照民族品德的重建,关心民族的未来走向。均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触及到国民精神实质,体现出对民族的忧患意识,他们通过作品很好地实现了改造国民精神这一共同的创作理想。二者虽然视角不同,路径不同,但目的一致,理想相同,可谓是殊途同归。
[1]茅盾.《呼兰河传》序[M]∥萧红全集:下.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
[2]郭俊峰,王金亭.萧红小说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6.
[3]沈从文.边城[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5.
[4]萧红.现代文艺活动与《七月》[J].七月,1983(3).
[5]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M]∥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45.
[6]沈从文.《长河》题记[M]∥沈从文文集:第7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4.
[7]沈从文.边城·题记[M]∥沈从文文集:第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126.
Comparison on the Folk Custom Descriptions ofHulan RiverandBorder Town
TAOE
(College of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32,China)
Hulan Riverandborder townare two modern novels with folk characteristics.Xiao hong described the backward rural society of Hulan in Northeast China,and Shen cong-wen described beautiful,natural and tranquil pastoral life in west ofHunan.Formthe perspective offolk custom,theyselected different folk description todescribe,emphasized national spirit field,showed distinct regional culture,and achieved their creation ideal.
folk customdescriptions;folk customculture;national spirit;creation ideal
I206
A
1008-178X(2012) 04-0001-04
2012-01-21
陶 娥(1961-),女,吉林长春人,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及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