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赞歌
——试解读 《第九个寡妇》

2012-08-15 00:45:05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侏儒边缘化寡妇

董 璐

一个女人的赞歌
——试解读 《第九个寡妇》

董 璐

严歌苓被誉为海外华人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本文以她的转型之作 《第九个寡妇》为例,试解读小说塑造的王葡萄这一典型的大历史中 “边缘化”的女性形象,分析她用个体体验的叙事来反观历史的独特方式,肯定作者突出表现在历史的沉重中个体的无奈与悲哀这一深远意义。

严歌苓; 《第九个寡妇》;边缘化;历史叙事

严歌苓被誉为海外华人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她以中、英双语创作小说,是中国少数多产、高质、涉猎度广泛的作家。近年来,她的很多作品都被改编为影视剧,更是扩大了她的影响力。由于严歌苓多年旅居海外,甚至还曾担任好莱坞的编剧,她的作品中看待中国当代历史的视角都非常独特,另辟蹊径。她笔下的主人公,如《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田苏菲、《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小姨多鹤》中的多鹤,都是经历了巨大历史变迁的底层妇女,她们随着社会的大动荡、大变迁沉浮,却坚守内心高贵、善良的品质,勇于付出,勇于同身边看似符合主流话语却无视人民个体利益的、在“同志”外衣下的“敌人”斗智斗勇,用最最质朴的爱情、亲情呵护生命中最重要的爱人和亲人。她们作为个体,承担了历史的沉重。严歌苓用她独特的个性化历史叙事方式——个体体验式的历史叙事,消解了宏大的历史经验法则。在她的笔下,功过是非、成王败寇都退居于后,儿女情长、恩怨情仇跃动于前。严歌苓的历史,是微观的历史,感性的历史,女人的历史。本文试图以《第九个寡妇》为例,解读严歌苓的个体体验式的历史叙事,阐释她笔下的大历史中“边缘化”女性群体存在的独特价值及深远含义。

《第九个寡妇》出版于2008年,被称为严歌苓的转型之作(她出国前曾创作了很多军旅小说,出国后又多描写移民生活)。小说跨度自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大跃进、大饥荒、文革、四清运动等重大历史变革,主要记叙了农村妇女王葡萄藏匿被划为恶霸地主的公公孙怀清四十余年的感人又惊人的故事。主人公王葡萄是她笔下大历史中“边缘化”女性群体的开创性人物,之后创作的田苏菲、多鹤等人,也都是这一类型的人物。

小说的第一句话:“她们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可以说是开篇破题,仅仅用一句话就提高了读者的期待视野:1944年,抗日战争已近末期,究竟是什么悲惨的遭遇,让九个女人一夜之间变成寡妇?如果这是一出戏剧,第一场就贡献给了读者一个心惊肉跳的故事:在日本兵的监视之下,八个“花样年华”的媳妇将八路军当做自己的丈夫领了回来,只有王葡萄毫不迟疑地要领回自己的丈夫。虽然遭到村民的唾弃,但是对于王葡萄来说,救“老八”这种“英雄行为”是不具有实际意义的,带回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丈夫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恰恰是王葡萄的特立独行,导致丈夫铁脑被误认为是通风报信的汉奸,遭到暗杀。王葡萄于是变成了村里的第九个寡妇——不是英雄寡妇的寡妇。可以说,这是王葡萄边缘化人生的开端。

王葡萄是个异于常人的“死心眼”的姑娘,“她公公看中她死心眼”,派她去收账。可以说,这个“死心眼”的性格交代为王葡萄之后四十多年坚守善良与正义的种种举动都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在之后的情节发展中,作者更加深刻地刻画了王葡萄这个被边缘化的女性形象,似乎是一个充满悖论的个体——自身的矛盾,与社会的矛盾。

小说中提到王葡萄观察世界的方式——眼睛挤在门缝上,看腿:她看外面的腿,布绑腿、穿马靴,那是中央军;鞋子老赖,绑腿也老赖,那就是老八——八路军。她说,看外面的腿多,就是又有运动了。这完全是一个以儿童视角观察世界的方式。小说中也多次提到王葡萄的眼睛,像六七岁的孩子,直愣愣的,没有恐惧。但像个孩子的王葡萄,又充满母性。对于自己的公公孙怀清,她不像个女儿反像个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衣食起居,省下自己的口粮养活他;小说描写她对所有交往过的男人的情感:琴师朱梅,孙少勇,史冬喜,史春喜,反革命老朴,用的最多的词,是“疼”,心疼、疼爱的“疼”;刚做了三天母亲的王葡萄,又像是做了几生几世的母亲一样,安泰,沉着;面对未婚先孕的女知青,她更是表现出了自身母性的博爱情怀——不但冒着生命危险将女知青拖出火场,还收留了她的弃婴。可以说,孩子一样对世界的无所畏惧与单纯善良,母亲一样对世界的无所畏惧与博爱善良,是王葡萄自身的矛盾与统一。

对于不断变迁的社会,王葡萄更是处处显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土改运动中,王葡萄作为比喜儿还可怜的地主的童养媳,被要求上台倒苦水。从一言不发到被指责为奸细媳妇,到与人大打出手,王葡萄坚持自己没有舍己为人的正确性,坚持恶霸地主孙怀清就是自己的父亲,没有剥削和压迫。“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这种被称为“麻木”的质朴的思想,是她被边缘化的主要原因。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之下,她相信了孙少勇,愿意交出全部的家当换回公公孙怀清的性命。当王葡萄意识到这只是孙少勇为求进步的手段,他甚至为了表明与父亲划清界限要求枪毙孙怀清的时候,她拒绝了孙少勇的感情,放弃了自己融入主流社会、幸福生活的种种可能。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公公孙怀清从刑场偷了回来,藏匿在家中的红薯窖里。在之后的种种运动中,王葡萄继续坚守着自己的善恶标准,显示出自己与这个“杀爹是进步”的荒诞社会的格格不入:大跃进的时候,她拒绝交出自己喂猪的铁锅大闹一场,被指责为“阻碍大跃进”。她不当劳模和先进,说当劳模不多给她一口馍,做人就要多干活少说话。在其他人都投入锣鼓喧天的热闹里时,她一心一意地伺候她的猪和狗,善待每一个生命。她更善待被下放到村里的“老虎”,真诚地给予种种帮助,能看到他被生活所迫的无奈和善良的本质——瘸老虎在臭水塘里寻了短见,只有王葡萄明白,他心里再苦再难有多么想死,居然也为了保全全村的饮水,没有投井。对四清运动时来蹲点的作家老朴,王葡萄一眼看出了他是自己的同类——苦出身又重感情,将藏匿公公的秘密告诉了他。作家老朴风光无限的时候回到史屯,王葡萄不为所动地让他帮忙剁猪食。文革时老朴被下放史屯,王葡萄收留他,帮助他,甚至一度以身相许。在对待老朴的种种举动中,最能说明王葡萄对于运动、政治、社会的“独到见解”:她能在纷乱和喧哗中保持清醒,无论是什么运动,无论是什么革命,王葡萄只是坚守着自己,坚守着对土地的热爱和对生命的尊重,她不看、不听所谓主流话语的宣传和煽动,她的眼睛总是只看到“人”——这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好人。

小说中除了边缘化的王葡萄,也成功刻画了很多其他人物。王葡萄的公公孙怀清,本是一个本分的生意人、小地主,毫不吝惜地对邻里施予援手,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在遭遇饥荒和旱灾时展示出的智慧似乎更体现出他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老人。但在土改的时候,因为自身的成分,因为村民们长久的嫉妒和一时的冲动,他变成了要被打倒甚至枪决的恶霸地主,开始了近四十年离群索居的隐匿生活。孙怀清的二儿子孙少勇,可以说能代表当时所有热爱革命的热血青年,具备燃烧一切旧制度的热情,不惜牺牲自己的父亲和家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王葡萄的感染,孙少勇自身良知被唤醒,长期生活在忏悔与悲伤之中。在小说的结尾,孙少勇见到了被自己“害死”的父亲,为他治病,并放下身价与王葡萄生活在了一起,完成了漫长的几十年的自我救赎。史冬喜和史春喜是亲兄弟,都喜爱自然、大胆、泼辣的王葡萄。被王葡萄喜爱的史冬喜,虽然长得丑,但为人憨直,一心为村民谋福利,最终为救人被砸死在坍塌的窑洞里。史春喜与哥哥不同,不但好大喜功,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运动投机分子:在大跃进的时候,用沙堆装作是粮食堆大放火箭,超额上缴国库,村民只能吃留种的粮食;带领村民狂热地大炼钢铁而无视自然规律,错过了收红薯的时间。这两件事最终直接导致了史屯的大饥荒——这也很可能是一个历史的缩影。与王葡萄一同变成寡妇的英雄寡妇,命运也异常坎坷:蔡琥珀因为领了老八放弃了丈夫,被婆婆毒打,对公婆的愤恨促使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像个男人一样热爱政治、热爱运动,一度成为史屯风口浪尖的领袖人物。但文革时蔡琥珀因为偷粮食被打倒,她佝偻在台下看着台上演出的英雄寡妇的故事,看着自己的故事,痛哭自己因为一时贪嘴而被剥夺了革命的机会。而平反之后的蔡琥珀依旧热爱运动,甚至要带着民兵去王葡萄家搜查孙怀清——在某种程度上,蔡琥珀和史春喜一样,被革命的热情所燃烧,已经变成了一个扭曲、盲目却不自知的人。严歌苓塑造的这一类型人物,意义如同文革之后的“伤痕文学”,是对一段历史的沉痛控诉。史屯的其他村民们,最初在革命的热情中群情激昂,用被燃烧起来的愤怒控诉着地主恶霸孙怀清,充满欣喜地投入一场又一场的运动,在一次次口号和锣鼓喧天中迷失。随着一场场运动、革命对史屯造成的种种创伤,经历了太多的别离和死亡之后,村民们像孙少勇一样,慢慢开始反思、悔悟。在小说的最后,依然活着的孙怀清成为史屯所有人共同的秘密,他们默认为这是王葡萄的舅老爷,给他送食物,打掩护,开始了一场民间集体自发、沉默、不合作的抗争。无论是孙少勇还是史屯的村民们,都是在见识了革命的残酷和荒诞之后,都是经过自身良知的拷问之后,重新审视历史和内心,最终选择了正义与善良,找回了依附于土地的人原有的质朴。严歌苓通过以上这些人物的刻画,突出表现了在历史的沉重中个体的无奈与悲哀。

在史屯外祭庙的侏儒们,是小说中出现的非常特殊的一个群体。他们因身体的残疾而团结,生活在运动之外、历史之外,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得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他们第一次看见给死刑犯合上双眼的王葡萄,觉得“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作者借他们的眼睛第一次赞美王葡萄:“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王葡萄把自己和孙少勇的孩子交给侏儒抚养,回报给他们的是他们需要的药品,从而与他们建立了二十几年的特殊友谊。在小说中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地痞无赖史五合发现孙怀清的秘密并以此威胁王葡萄的时候,侏儒们又充当了执法者的角色,活活打死了要侵犯葡萄的史五合。严歌苓笔下的这些侏儒,虽然因身体残疾异于常人,却有着最纯粹的知恩图报的良知。在革命与运动的荒诞中,身体正常的人表现出了更多的不正常,而这些侏儒们,他们和王葡萄一样,都是这片为革命沸腾的大地上清醒的局外人。

小说近结尾的时候,呈现出神话般的魔幻色彩。吃了几十岁的老鳖之后,孙怀清变成了白发白须,一身仙气儿的老人。他因中风双目失明,却又用嗅觉能看见一切。他眼前幻视出离世几十年的妻子,并和她交谈;他还能清晰地看见孙子挺被侏儒抚养后长大成人,生儿育女的样子。小说的最后,孙怀清为葡萄和她收养的小女孩平讲述了一个能佑护全族的祖奶奶的故事,暗示着葡萄就是这个祖奶奶的转世。这个结尾,既是对充满伟大母爱的王葡萄最大的肯定与歌颂,也是民间对太平盛世的向往。

严歌苓在《第九个寡妇》中,运用了漫长的时间跨度,涵盖了中国当代历史的风云变化。她把历史放置在后面,如同是舞台的布景,让她笔下的人物在台前表演是非恩怨。作者塑造了大历史中被边缘化的典型女性王葡萄,用她的眼睛去看社会变迁中的混乱与荒诞——这是关于历史的另一种解读,更加贴近底层、贴近土地、贴近民众,轰轰烈烈的喧嚣之下,有太多太多的个体承担着历史之重,为了他们不被湮没,让我们记住王葡萄,和她村子里的人。

责任编辑:何 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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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2)01-0032-02

董璐/长春教育学院讲师,硕士(吉林长春13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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