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斌
(滁州学院,安徽 滁州 239012)
在《失败之书》中,北岛说自己从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三年四年内,住过七个国家,搬了十五次家。时至今日,北岛依然在漂泊着。特殊的生命体验和新的社会文化环境使北岛在国外的写作出现重要变化。这种变化延续的是1980年代中后期的国内写作。“作者与世界,与诗的关系和他所扮演的‘角色’,显得复杂起来。前期写作中强烈的社会政治意识,转移为对普遍人性问题的探索、处理。”[2]李欧梵说:“他用中文写作,但近年来的诗中不乏国际意象。”[3]北岛国外诗歌的荒诞意识明显削弱了革命话语的色彩,更多的关注对人的存在的思考。《今天》在海外复刊后,持续至今,也一直走的是纯文学的道路,可以说,北岛的诗也逐渐脱离政治而回归艺术本身。
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和社会繁荣的表面隐藏着“二战”带来的恐惧情绪,意识形态的衰落与左派激进主义盛行的同时伴随着反战示威和学生运动的潮涌,形形色色的表象共同构成一副典型后工业文明时代的社会画卷。科技的迅猛发展和
经济发达的社会大背景下,传统文化记忆与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优裕的生活与军备竞赛,使各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更加明显。意识形态狂热与自由主义的多元论,物质主义和消费至上主义造成的环境破坏,将整个社会变成精神和价值的真空,人性被物性篡改,人被物控制,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处境荒诞。
在北岛看来,“在美国难得踫到有意思的人——这是标准化生产的结果”。[4]北岛去国之后在这种破碎而荒诞的现实中生活,对荒诞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和认识。
“在任何通往解放的运动中,都必须拒绝占统治地位或文学传统的规范性权威”[5],朦胧诗人正是在萧瑟的背景上,对传统诗歌下达了战书。随着“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6],在缪斯的版图上,朦胧诗人占据了高地,北岛们一夜成名,恩宠有加。但是,“突然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这种巨大的反差,会特别受不了。那是我生命中的一大关。慢慢的,心变得平静了,一切从头开始——作一个普通人,学会自己生活,学会在异国他乡用自己的母语写作。那是重新修行的过程,通过写作来修行并重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7]在当今这个实用主义、物质主义时代,大部分知识分子和作家、艺术家已被小康生活招安或成为名利之徒,诗歌也在慢慢变成一门“手艺”。诗人从诗歌中心转向边缘产生的巨大心理反差,不免使北岛苦笑。
经过多次搬家和常年的流浪,北岛说“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沉潜下来……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8]新的背景中平生的经验、思想、语言、写作及身份变得没有意义。较之常人,在海外的北岛有更深刻的孤独,他的幻灭感在理性上更彻底。流亡之于北岛,是祸亦是福,“在北欧17年的流亡生活,治愈了我受伤的灵魂。诗歌从大地的深渊拯救了我。”[9]诗人将苦闷化作一种嘲讽,产生荒诞感。
如果要考察后现代主义对北岛的影响,实际上可以追溯到1980年代前后。彼时,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一起被引入国内,但学界对二者并未进行有意识的区分。“中国的后现代主义就是在现代主义开创的暧昧场景中登台的,它本身显得更加暧昧。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出现的最初时期,它几乎没有任何合法的身份……然而,后现代主义夹着尾巴躲在‘现代派’的麾下步入了历史。”[10]作为后现代主义关键词之一的荒诞文学被北岛接纳、吸收。
在国外漂泊,北岛有更多机会接触较前沿的西方文论,并受一些国际性作家(如艾伦·金斯堡等)的影响。这对北岛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有了深刻的生命体悟与厚重的理论储备之后,北岛海外诗歌作品所表征出的荒诞意识显得尤为丰富。诗人给我们展现了一幅后现代背景下的荒诞世界景观,一幅人类集体荒诞的画卷,而他的诗歌文本更把荒诞推向极致。
2.1.1 人与客观世界的对立
生活和自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正是对生活与伟大间这种简单联系的承认和皈依,使一代代艺术家从不自觉到自觉地重新发现和开发生活中的荒诞。当人们从人文关怀的酣梦中惊醒,发现那种乐观主义的理想在残酷、破碎、丑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世界只是异化的、非理性的世界。荒诞是后现代主义作品的显著特色之一,后现代主义作品中的环境大都是畸形、反常、荒唐、混乱,不可理喻和敌视人类。
早在古代神话中,人们就发现了人与世界之间的荒诞关系。现代派作家的先驱陀思妥耶乎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最早明确喊出“你是知道,修士、这大地上太需要荒诞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诞上面,没有它世上也许就会一无所有了。”[11]之后,人与世界的荒诞关系这一主题被卡夫卡、加缪、萨特等作家不断丰富和发展。
在《失败之书》中,北岛这样叙述对纽约的印象:“汽车挤满街,楼房黑黝黝,空气污染邪乎。黑人太多,危险。工作不好找,没工卡,老板理都不理。”,[12]“在美国,人们一般不看天空。上班埋头苦干,开车跑步逛商店,视线都是水平方向,有个把漂亮女郎经过,也绝不会像夏嘎尔画中的那样升起。”[13]在理性上,北岛对人类有这样的判断:“帕斯,在西班牙语意思是和平。而他生于一九一四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那年,人类从此就没有和平过。”[14]
尼采的悲剧英雄被哲学意义上的存在主义局外人取代,“上帝死了人还活着”被“上帝死了,人也死了”取代,解构主义使人从世界的中心转到了边缘。《占领》一诗表现了对人类可能退出历史舞台的忧虑,对人类而言荒诞的是,蜗牛(代表动物界)将成为世界的主宰:
夜繁殖的一群蜗牛
闪闪发亮,逼近
人类的郊区
悬崖之间的标语写着:
未来属于你们
何以如此?北岛写道:
导游的声音空旷:
这是敌人呆过的地方
展示出的是人类的战争史,一条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应该记取的教训太多,当战争遗址成为旅游景点的时候,在未来,人类还会发生战争吗?最后一节,诗人给了我们人类一丝渺茫的希望:
少年跛脚而来
又跛脚奔向把守隘口的
方形的月亮
《创世纪》一诗同样传达出人类的荒诞行为:
金子的炸弹爆炸
我们情愿成为受害者
把伤口展示给别人
一切都源于:
是我们诞生了我们
是诞生
2.1.2人与自我:自我的迷失
萨特说“如果上帝不存在,人就变得孤苦伶仃,因为他不论在自己内心里或者在自身以外,都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15]现代人处于失去自我、无所归属的尴尬境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荒诞文学就是表现 “失去自我”、“寻找自我”的文学。
北岛在《无题》(我看不见)中表达了自我的荒诞。
我看不见
清澈的水池里的金鱼
显然,自我是模糊的。
隐秘的生活
我穿越镜子的努力
没有成功
“我是谁,来自哪里”,这是人类的永恒之谜,企图看清自我只是一种妄想。由于北岛长年漂泊海外,加之独特的身份,其寻找自我的结果是使他更深刻地陷入了怀疑的深渊。人们已经迷失在世界中,失去坐标。因此,越是迫切地希望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就越感到生命的荒诞。
无人失败的黄昏
鹭鸶在水上书写
一生一天一个句子
结束
——《关键词》
将自我的迷失、无意义大大地强化了。也许,真的诚如北岛所言 “生命只是个诺言”(《安魂曲——给珊珊》)。
北岛对“自由”的诠释更能表现人类自我的迷失。“来自东西方相向的暖流/构成了拱门”,“他坐在水下狭小的仓房里”,“自由那黄金的棺盖/高悬在监狱的上方”,“在巨石后面排队的人们/等待着进入帝王的/记忆”(《无题》)。 这首诗中的 “自由”是北岛在国外对之的再思考,表达的内涵与“自由的白玫瑰”(《黄昏,丁家滩》)之情与性的自由,“自由不过是/猎人与猎物间的距离”(《同谋》)之包含政治指涉的自由完全不同,表现人存在的哲学命题,即人被物控制,人没有自由,自由神话不过是荒诞现实。
大街上的人群
是巨大的橱窗里的树林
也许,当人类成为橱窗里没有灵魂的摆设的时候,只能去回忆我们美好的童年了:
我看见唱头正沿着
一棵树桩的年轮
滑向中心
2.1.3 人与自然:和谐到荒诞的转变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北岛表现出深刻的怀疑态度。后现代社会,昔日作家笔下美丽的大自然消失了,浪漫派从落日余辉中悟到的“智慧”变成了“一个躺在手术桌上被麻醉的病人”。曾经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大自然成了一种被剥夺的象征或异己的力量,荒诞、敌视的大自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北岛有首诗题为《重建星空》,题目本身就已暗示了星空的消失。
一只鸟保持着
流线型的原始动力
在玻璃罩内
痛苦的是观赏者
在两扇开启着的门的
对立之中
鸟类只是大自然的一个缩影,人类对大自然无尽的掠夺导致二者尖锐的对立。二者能否和谐相处,北岛的诠释是:
风揿起夜的一角
老式台灯下
我想起重建星空的可能
后工业社会的发展给我们带来了物质利益,但同时也剥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人性受到摧残和泯灭。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在日益异化的环境里,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已由和谐变成了对立、荒诞,“说到方向感,其实我们人类还不如马——人迷路,马识途”[16]。
历史在人类的思维中可以说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时空合一体,也是一种难以把握,既无起始又无终结的绵邈无尽的人类生活聚集物。人类为了把握历史,为了反思在历史中的自我形象,进行了长久的艰苦努力,“历史与人”成为人把握自己的基本思维范式。
历史,在近代中国和西方似乎是一个男性的大调的名词,北岛从日常生活中寻找诗的灵感和语言,并从一个日常的角度去反讽历史,把“历史的浮光掠影”比作女人捉摸不定的笑容。然而,在北岛的诗里,“历史”不再具有了原初的厚重,而是消解在荒诞里。“历史的诡计之花开放”(《不对称》),否定了历史的乌托邦。因为,“那些繁浩文献中的碎片,是通过历史家的手连缀起来的。而历史给历史学家想象与阐释的空间,历史学家赋予历史个人化的性格”[17]。
在道路尽头
一只历史的走狗
扮装成夜
正向我逼近
——《远景》
在这首诗里,“走狗”显然是贬义的,实际上,历史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走狗。“历史不拥有动词╱而动词是那些╱试着推动生活的人╱是影子推动他们╱并因此获得╱更阴暗的含义”(《哭声》),显然,以诗人的历史观,是把“试着推动生活的人”排除在历史之外的。
现代主义者认为,历史的发展是线性的,而后现代主义者则出于反历史的目的,致力于某种历史事件的叙述,甚至创造出一个新的历史。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历史与虚构的界限是俨然模糊的,整个世界处于一个多元的、无序的状态。北岛有关历史的诗歌体现的是一种后现代的新历史主义。
过去、现在、将来三要素的时间应当被看作是一个原始综合的有结构的诸环节。“否则,我们首先就会碰到这样一个悖论:过去不再存在,未来尚不存在,至于瞬间的现在,众所周知,它根本不存在,它是一个无限分割的极限,如同没有体积的点一样。”[18]企图把现在从过去、从最近的将来中分离出来,将可能仅仅得到一个极其短暂的时刻,“即如胡塞尔在 《时间内在意识的教程》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一种被推至无限分裂的理想极限就是虚无”。[19]
“说出你的名字╱它永远弃你而去”(《无题》比事故更陌生),因为过去的已过去,未来的时间尚不存在,瞬间的现在被无限分割,也根本不存在,时间是荒诞、虚无的。时差一般只有几个小时或十几个小时,《在路上》一诗中,北岛通过对诗句“我调整时差╱于是我穿过我的一生”的反复,再次表达了时间乃至人生的虚无与无意义。类似的诗句还有“展开时间的幕布╱碎裂,漫天飘零”(《钟声》),“所有钟表╱停在无梦的时刻”(《过节》)。北岛对时间所获得的认识是:“时间长度似乎只有在广阔的天地间才得以展现。”[20]
从本质上来看,诗歌由于可以打破人们所习惯的诗歌文本秩序,也就比别的艺术形式更容易导致文本的荒诞。
“我的影子很危险╱这受雇于太阳的艺人╱带来最后的知识╱是空的”(《关键词》),北岛对诗歌写作进行了解构——写作的黑暗荒诞虚无。“失魂落魄╱提着灯笼寻找春天”,“钉子啊钉子╱这歌词不可变更╱木柴紧紧搂在一起╱寻找听众”(《我们》)。长时间漂泊异乡的孤独使北岛更关注自身,由语言导致的相对孤立写作也同样需要不断去关注,阐述自己的困惑与质疑。写作之于北岛,是生活中重要的方面,而北岛赋予写作以绝对意义,这本身就是荒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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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北岛.青灯[Z].今天(海外网络版),2006-09-20.
[18]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151.
[19]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169.
[20]北岛.西风[Z].今天(海外网络版),2006-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