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死地之争的研究以及对“身死东城”的解释

2012-08-15 00:47朱引玉
巢湖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冯其庸东城乌江

朱引玉

(巢湖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1 项羽死地之争的缘起

关于项羽的死地,自古以来就有 “乌江自刎”和“身死东城”两种说法,这是什么原因呢?本来,项羽死于乌江是无须再争议的事实,因为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写的非常清楚,问题是,他在《项羽本纪》的结尾“太史公曰”又说“身死东城”,这就为后来项羽的死地引起争议而露出端倪。项羽“乌江自刎”,其地在今安徽和县乌江镇;项羽“身死东城”,故址在今安徽定远县东南。解放以后,对项羽的死地,史学界基本上倾向于安徽和县,虽有不同的意见,但没有引起什么大的争议,因为司马迁的《史记》素以“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班固评语)而著称,他不可能不知道东城与乌江不是一处地方,所以,史学界对于项羽的死地在和县乌江是认同而无疑义的。

1985年2月13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安徽定远中学教师计正山《项羽究竟死于何地》的文章,提出“项羽不死于乌江说”,认为项羽自刎的地方是东城(即安徽定远县)。可能是人微言轻的缘故吧,计文当时在史学界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但到了2007年2月,著名红学研究专家、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首任院长冯其庸先生在《中华文史论丛》第2期发表了《项羽不死于乌江考》和《千百年来一座有名无实的九头山》两篇文章,以考证的形式立说,否定了项羽死于和县乌江,肯定了计正山同志的观点,从而引起轰动,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学术论战。

针对冯其庸先生文章中的观点,众多的史学研究专家纷纷著文立说进行反驳。如安徽师范大学袁传璋教授发表的《项羽死于乌江考》[1];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施丁教授发表的 《〈项羽不死于乌江考〉等文九点商榷》[2];南京市群艺馆编审呼安泰先生发表的 《无鱼作罟 习非成是——再谈项羽殉难于何地与计正山、冯其庸先生商榷》[3];江南大学徐兴海教授发表的《项羽死于乌江应无疑义》[4]等。

因为项羽的死地,涉及到历史文化资源,故安徽和县地方政府迅速反映,于2008年11月15日至18日,中国史记研究会、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和县项羽与乌江文化研究室联合主办的项羽学术讨论会在安徽和县隆重召开,重点讨论项羽死地的问题。在这次研讨会上,又有许多专家学者提交了学术论文,对冯其庸先生文章中的立论及其论据一一辩难。如江南大学教授吕锡生《项羽“乌江自刎”与“身死东城”是一码事》;浙江工商大学教授徐日辉《项羽自刎于乌江》;内蒙师范大学可永雪教授《徒劳无益的“项羽不死于乌江考”》;红河学院田志勇教授 《是谁在误读史记——与冯其庸先生商榷兼质疑卞孝萱先生》;北京师范大学邓瑞全研究员 《“项羽不死于乌江考”解》;安徽师范大学张柏青教授《项羽死于东城之乌江——训诂学解析项羽史事文献之语言》等[5]。

由此可见,集中于2008至2009年的这场关于项羽死地之争的论争,其程度之激烈,为近年来学术界少有。有些文章的语言措辞甚至相当犀利,直指冯其庸先生,但总体来说,论争仍然局限在学术研究的范围之内。在这之后,冯其庸先生好象也没有再著文进行论战,至此,这场关于项羽死地的学术论争由此拉下了帷幕。对于这场学术论争,笔者在冷静思考以后,觉得问题好像还是没有解决。持“乌江自刎”说观点的一方,其论文之众多,论点之鲜明,论据之确凿,似乎是无懈可击,但在拜读了这些论文之后,觉得有些说法还有待于进一步商榷,但这不影响“乌江自刎”说观点的正确性。

2 项羽死地之争的关键是对“身死东城”的理解有误

“乌江自刎”是《史记·项羽本纪》中最为浓抹重彩的一笔,它成功地再现了项羽的悲剧性格及英雄本色,不知使后代多少仁人志士扼腕长叹、唏嘘不已。南宋词人李清照就曾经悲愤地写过一首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也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问题是,司马迁不仅确定了项羽的死地是乌江,而且不惜重墨来写,怎么结尾又说“身死东城”呢,难道司马迁不知道乌江与东城不是一个地方吗?

正是因为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有项羽“乌江自刎”及“身死东城”两种说法,使得计正山、冯其庸先生为项羽死于安徽定远县找到了依据。故计正山文将“身死东城”与“乌江自刎”对立起来,说两者矛盾,必有一误,从而提出项羽是自刎于东城,“乌江自刎”只是民间故事。在这之后,1995年11月号的《文史知识》发表周明同志的文章《也谈项羽不肯过江东》,文中也提出项羽死于东城,那么,对于《史记》中描写的“乌江自刎”的场面如何解释呢?他认为:“项羽乌江自刎的一段情节可能出自传闻,而非实录。”就是说,“乌江自刎”仅是历史传说而已,而非历史事实。冯其庸先生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加以发挥:“现在我所看到的最早的项羽乌江自刎的文字资料是元代中期剧作家金仁杰的 《萧何月夜追韩信》杂剧。”“我认为项羽自刎,是民间传说,后来形成了杂剧,这样就广泛传播开来了,但它毕竟不是史实。”

冯其庸先生正是基于这一观点,为了证实项羽是死于东城,而不是乌江,一是从史籍中寻找证据,加以论证;二是亲临安徽定远县实地考察,从而提出一系列的说法。如他说:“《史记》里确实不存在乌江自刎”……除《项羽本纪》中有‘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两句涉及……其余无一处写到项羽乌江自刎。”又说:“乌江在汉代属于历阳(唐称和州),与东城是相隔遥远的不同地域,如项羽真死在乌江,则司马迁的论赞就应该说‘身死历阳’。”还说:“有的记载说‘乌江属东城’。项羽死于乌江,故称东城。此说更不符合事实。秦汉时县之辖区皆在一百华里左右,如阴陵县距东城县,只有九十多华里,东城至全椒,也不出百里,今东城至和县尚有二百四十华里,岂能是一县?”

今天我们看来,冯其庸先生在他论文中提出的主要观点及许多说法是难以站住脚的,所以遭到众多史学研究专家的驳斥。造成冯文失误的关键是,在缺乏有力论据支撑及严密论证的前提下,硬要固执于己见。按照道理来说,象这样的学术大家,是不应该犯如此错误的。比如冯先生为了坚持“项羽不死于乌江”观点的正确,就必须要割断东城与乌江的隶属关系,竟说,“乌江在汉代属于历阳(唐称和州)”,然而,乌江在汉代属于东城县,这是不争的事实,许多典籍对此都有记载:

乌江,本乌江亭,汉东城县也。(《通典》卷一百八十一,万有文库十通本)

乌江县,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也。……晋太康六年始于东城县界置乌江县。(《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二十四,四库全书本)

乌江亭长舣船待项王处也,汉东城县境。(《汉书补注·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83年)

既然项羽死于乌江,那么,对于《项羽本纪》的结尾“太史公曰”又说“身死东城”作如何解释呢?众多史学研究专家正是依据典籍资料的记载,以及秦、汉的郡县划分,指出乌江亭在汉代属于东城县范围,从而提出,既然乌江在汉代隶属于东城县,是东城县的辖境,那么,司马迁在《项羽本纪》的结尾“太史公曰”说“身死东城”也就没有错。其实,这一观点早在1996年2月号《文史知识》发表的王新同志文章《为什么项羽有“身死东城”与“乌江自刎”两种说法》就已提出来了。这一解释似乎是很合理而又无懈可击的,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3 问题的提出以及对“身死东城”的解释

论文至此,我们不得不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乌江在汉代隶属东城县境的范围,那么,司马迁在结尾“太史公曰”所说的“东城”是否就是指乌江?如果不是乌江,他却明明白白地说项羽“身死东城”,这又作何解释?

有的史记研究专家可能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为了说明“乌江自刎”与“身死东城”是一回事,两者并不矛盾,竟说:“我们坚信《项羽本纪》关于项羽结局的两种书法——‘乌江自刎’与‘身死东城’,都是司马迁的实录,是同篇前后互见足义,二者完全统一而无丝毫矛盾,应毋庸置疑。”[6]

如果这样解释,恐怕就有些牵强附会,难以让人信服了。为了说明问题,我们首先看《史记·项羽本纪》结尾处原文: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 “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太史公曰”是司马迁对项羽一生功过的总结与点评,是关键性的文字。在这段文字里,司马迁不是要确定项羽死地的问题,因为项羽死地他在正文中已交代了,就是“乌江自刎”。“太史公曰”的注重点在两个方面:一是高度评价项羽是“近古以来未尝有”的英雄人物;另一是指出项羽未能成就帝业的原因。因此,我们特别要注意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这句话是项羽在什么地方说的?是在乌江自刎时说的吗?显然不是,这是项羽在“东城快战”前说的一句话,我们且看原文: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项羽为什么这么说?这显然是项羽在“自度不得脱”的情况下,却仍然非常自负,因为在这之前,他身经“七十余战”,曾未败北,他要通过“东城快战”,让手下将士看清楚,不是我项羽不能打仗,是“天亡我”。

其二,“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我们现在假设说,项羽在东城已死亡。试问,人即已死亡,语言与思维都已停止,何来“尚不觉寤”?我们汉语对这句话通常的说法是:这个人死到临头了,还不觉悟。但要注意的是,“死到临头”却并不是真的死亡。所以,对这句话,无论是对语意的直观感觉,还是对语意的真实状况,是司马迁痛惜项羽死到临头了还不觉悟,竟然说什么“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我们文史研究者在阅读典籍原文时,要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一是对词义的准确性的把握,二是要注意语意的连贯性,不能只为自己论点的需要,不顾事实。

由此可见,把“身死东城”理解成项羽死在东城,这是一个误解,关键是对“死”这个字的理解有误。由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的《汉语大词典》在解释“死”这个字的字义时,有多种解释。其第⑴词条是指:死亡,生命终止。这是“死”的本义,现代汉语普遍运用。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伶仃洋》)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汉语大词典》的第⑺词条解释是:败亡。并引用了两个出处来说明:《孟子·告子下》:“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资治通鉴·晋安帝隆安四年》:“苻坚之众百万,尚送死淮南;孙恩小贼,败死入海,何能复出。”这里所说的“死”都不是本义“死亡,生命终止”的意思,而是“败亡”义,这是显而易见的。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其意思就是:艰苦的生活环境能够锻炼人们坚强意志,激励人们不断进取;安乐的生活条件容易腐蚀人,沉湎其中会走向颓废乃至败亡。

最后结论:由于司马迁所说的“身死东城”,其“死”字用的是“败亡”义,“身死东城”就是“身败东城”的意思。因为项羽垓下兵败,向南突围,至“东城快战”时,只有二十八骑,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死到临头。“东城快战”之后,项羽突围到乌江,面对只有一条小船可渡,遂舍身取义,自刎于乌江。所以,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所说的“身死东城”与“乌江自刎”并不矛盾,但二者绝对不是“互见足义”的意思。不能因为乌江属于东城县,是东城县的辖境,就主观臆断“身死东城”与“乌江自刎”是一个意思,这是本文要论述的关键,并由此就正于方家。

[1]袁传璋.项羽死于乌江考[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8,(2).

[2]施丁.《项羽不死于乌江考》等文九点商榷[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1).

[3]呼安泰.无鱼作罟 习非成是——再谈项羽殉难于何地与计正山、冯其庸先生商榷[J].南京社会科学,2008,(10).

[4]徐兴海.项羽死于乌江应无疑义[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9,(1).

[5]张大可.项羽“乌江自刎”学术讨论综述[J].红河学院学报,2009,(1).

[6]项羽垓下突围南驰乌江路线考察报考[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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