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洪,杨 兰
(东莞职业技术学院 思政部, 广东 东莞 523808)
文化,还是结构?
——文化马克思主义中的两种范式比较研究
李林洪,杨 兰
(东莞职业技术学院 思政部, 广东 东莞 523808)
在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史上,二战前后的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法国阿尔都塞学派与八九十年代英国的伯明翰学派可以说分别代表了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的三种类型、三个阶段。法兰克福学派极力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试图克服异化意识,恢复人的主体性。而阿尔都塞学派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创立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则借用语言学结构主义方法,凸现社会结构,特别强调把个人“召唤”为“主体”的恰恰是意识形态的结构。将二者进行比较,从学理的角度来讲,具有重大的价值。
文化主义;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新左派;认识论的断裂
文化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文化批判思想和哲学理论是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作为语境的文化研究理论进行批判综合构建起来的,以雷蒙德·威廉斯和伯明翰学派的许多哲学为代表,他们的目的是唤起人们对马克思主义文化维度的关注,发挥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功能,通过文化革命改造知识分子的命运。他所开辟的这种文化主义道路,从一开始就受到各方的高度关注,并引起了激烈的批判争论。阿尔都塞学派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创立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则借用语言学结构主义方法,凸现社会结构,特别强调把个人“召唤”为“主体”的恰恰是意识形态的结构,传入英国之后,适逢英国新左派运动的原有的本土社会主义理想破灭,一些新左派知识分子从欧洲大陆的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寻找英国实现马克思理想的路径,他们将结构主义坚持的科学范式作为新的文化研究范式,在英国形成了两种范式、两代新左派之间的争论与对立的局面。
斯图亚特·霍尔在1981年的《文化研究:两种范式》一文中将英国文化研究的发展划分为两个范式,即文化主义范式和结构主义范式。前者主要是指威廉斯和汤普森的文化理论,他们将文化看做产生于人的整体生活方式。文化主义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期占据主导地位。而从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结构主义范式从欧洲传入,它强调文化的结构与意识形态特征,认为人不是文化的创造者。结构主义范式在此后相当长时间里占据文化范式的主导地位。结构主义对文化主义造成的巨大冲击,在西蒙·克拉克那里得到了很好的说明:“甚至出身于非阿尔都塞主义背景的马克思主义者都退出了,他们要么支持阿尔都塞主义,要么心照不宣地或公开地放弃了对马克思主义的希望。”[1](P7)
围绕着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的争论,在英国形成了两种文化研究范式、两代新左派的矛盾与对立,共同推进着英国本土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发展。
英国新左派运动有别于英国工党和英国共产党,它代表着纯正的工人阶级立场和观点,而且从它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来看,新左派运动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思想潮流,而非政治潮流。作为一种思想潮流,新左派的主要观点有三个:“1.建立在工人阶级文化和政治以及其他19世纪本土激进传统基础之上的持不同政见的共产主义;2.独立的社会主义,它源于牛津—剑桥知识中产阶级的激进主义与伦敦民粹主义抗议传统的融合;3.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它受到经典国际主义与欧陆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激励。”[2](P8)思想上的多元化酝酿着英国新左派分裂的种子,在政治状况的推动下,①新左派的分裂就是在所难免的。
从历史渊源上看,第二代新左派在走上政治和文化舞台的道路上,借力于第一代新左派的引领。但是,不同的成长经历、教育背景和理论积淀等方面的差异作为先入为主的因素,从一开始就使他们在问题意识、政治诉求和理论建构等方面表现出巨大的差异,甚至是对立,最终走向决裂。这种决裂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发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两代新左派因为新左派运动的政治破产而分裂。第二个方面则是更为深刻的理论方面的分歧乃至决裂,第二代新左派不同意第一代新左派的“本土马克思主义”路线,转而逐渐接受由佩里·安德森介绍引进的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思想,坚持马克思的“科学”维度。尤其是,当《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分别于1969年和1970年发行英译本后,阿尔都塞就以其结构主义的哲学取向和反人道主义的政治取向,成为第二代新左派极其普遍的马克思主义信仰类型。[3]第二代新左派集体走向了结构主义化,而与第一代新左派所坚持的文化主义路线形成对立态势,他们对后者的理论立场和学术观点进行批判。佩里·安德森对雷蒙德·威廉斯为代表的第一代新左派所奉行的马克思主义大为不满。
以上世纪60年代初期以来“英国精神生活中最有支配力的人物之一”[4](P1919)的佩里·安德森为代表的第二代新左派将目光转向欧洲大陆,从欧洲大陆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吸取营养,为英国的社会主义寻找新的未来。他们提出安德森—奈恩论题,认为威廉斯、汤普森包括霍尔等人为代表的第一代新左派的本土的马克思主义范式是一种“传统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混杂物。第二代新左派从欧洲大陆的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寻找到的思想营养,就是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他们将之运用于文化研究,形成了文化研究中的结构主义范式,与威廉斯和汤普森的文化主义范式相对立。
从理论上看,威廉斯的文化主义范式显然属于新左派主要观点的第一种,它强调的是本土化和经验性的马克思主义,而结构主义范式则是“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它以“结构”取代经验,成为文化研究的主要着眼点。作为两代新左派的代表人物,雷蒙德·威廉斯与佩里·安德森之间的差异无疑也表现为文化主义(人本主义)与结构主义(科学主义)路线的差异。
在一定意义上,阿尔都塞是马克思主义的“守夜人”,[5]他试图以在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之间划界的方式,重新解读马克思主义。他依据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提出“症候阅读法”,把马克思看成是不自觉的结构主义者,“回归马克思”成为他与青年马克思的第一次决裂,而在其后期,他甚至在理论建构和社会政治态度上与马克思彻底决裂,这构成了第二次决裂。首先,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存在着“认识论的决裂”。这个看法的提出,是以“症候阅读法”为方法论指导的结果。阿尔都塞从精神分析学的诊疗方法中看到了书面文字背后可能隐藏的微言大义,于是他提出了一种与经验主义认识论为基础的直接阅读法不同的阅读方法——症候阅读法(lecture symptom ale)。其理论根据是精神分析法中的“无意识”或“潜意识”,精神分析学描述的“无意识”,向我们揭示了人类行为的内在机制。人说出来的和写出来的东西,人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并不能够完全反映他的真实意思。在作者的字句里隐藏着某些类似于密码的真正意图,这个密码是作者无意识中写下的,它反映的正好是作者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真正的意图。阿尔都塞认为这个密码,就类似于索绪尔的“结构”范式。因此,症候阅读法的目的就是发现可见的文字中间隐藏着的深层的思维结构。按照这种认识方法,阿尔都塞从“青年马克思”的文本中发现了人道主义的“理论框架”,从“成年马克思”的文本中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据此阿尔都塞明确提出马克思有一个从“理论人道主义”转向“理论反人道主义”的“认识论上的断裂”(epistemological break)。以1845年为界,他将马克思分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理论上反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前者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代表,后者以《资本论》为代表。前者是以抽象的人为出发点以异化逻辑为线索的哲学人类学,是理论人道主义的意识形态,代表着马克思思想中不成熟的、不科学的一面。无论是“人的本质”、“异化”,还是“异化劳动”等概念,都是非科学的“表象群”,虽是适应一定社会生活而产生的,但它们并不能对社会生活提供科学说明。
按照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他不可能同意阿尔都塞式的“症候阅读”以外在的结构范式断定马克思的某种认识论断裂,威廉斯认为这不是对马克思文本和思想的正确的阅读方式和解读方式。在对待马克思文本和内在思想问题上,威廉斯借鉴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形成了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独特认识,找到了马克思文本中已经隐含的类似情感结构式的总体性社会视野和辩证方法,从而把总体性运用于文学、文化和社会领域,形成了集文学、文化研究与社会批判为一体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范式。应当说,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为探讨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方式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阿尔都塞结构主义范式与威廉斯人本主义范式中,也存在着人本与科学的分歧与争端。
“在西方哲学史上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哲学范式:一种是追求普遍性知识的、思辨的理论哲学或意识哲学范式;一种是关注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实践哲学或文化哲学范式”。[6](P17)古希腊的主导型哲学范式是以追求智慧为宗旨的“科学”(Wissenschaft),这是一种主要指向理性逻辑、真理和知识体系的理论体系。而苏格拉底和智者派则开辟了有关人的天职和使命的哲学范式。约略来讲,前者是一种讲求客观性知识的科学主义的态度,后者则是一种按照人的尺度去看待理论问题的人本主义的态度。科学主义,也称唯科学主义,是一种强调客观知识或知识的客观性,强调在理论认识中摒除人的主观意向的理论范式,英文是scientism。人本主义是德文Anthropologismus的意译,希腊文词源为antropos和logos,意为人和学说。关于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区分,德国哲学家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在19世纪末主张人文学的研究方法与科学方法不同,人文学应该“主观”,与科学的“客观”相对。纵观西方哲学和文化的历史,注重客观知识或知识的客观性的科学趋向与讨论人的生活意义和价值问题的历史哲学和实践文化始终形影相随,只是到了近代自然科学革命崛起,自然科学范式的形而上学忽略了关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问题,或者说把人的存在的价值问题和文化问题当做一般的自然科学问题来处理,形而上学“抽象掉了作为过着人的生活的人的主体,抽象掉了一切精神的东西,一切在人的实践中物所附有的文化特性”,[7](P859)否认它的特殊性,这才使得人本与科学之争凸显出来。
在西方学术界,人们把威廉斯称为英国的萨特,盖因两人在人之存在的文化精神问题上抱有高度一致的立场,特别是在挖掘、回复马克思思想中的人的维度方面都不遗余力。萨特曾断言:“马克思主义非但没有衰竭,而且还十分年轻,几乎是处于童年时代:它才刚刚开始发展。因此,它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哲学:它是不可超越的,因为产生它的情势还没有被超越。”[8](P28)萨特认为,马克思所有的理论批判和理论研究实际上构成了一种以人的劳动、现实的生产活动,即人的实践为现实基础而说明人类社会的生产和分裂,以及扬弃这些分裂和对立,使人类获得解放的一体化的革命的和批判的学说,其宗旨始终是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是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他的存在主义就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边缘发展起来”的。萨特“毫无保留地同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话,即“一般说来,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支配着社会、政治和精神生活的发展。”马克思研究的是由实际需要、存在条件和劳动性质确定的具体的人,具体的历史的人在制约着他们的一定环境中,创造着自己的历史。但是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使马克思主义失去了生命力,变为先验的绝对知识,他们将自然科学中的理性运用到对人类社会的阐释,把马克思主义当成一种绝对的知识,从而形成了对马克思主义中的“人”的压制,使马克思主义不再是有力的理论武器,人的主体性始终受到“科学”和认识论的威胁。因此,萨特主张借助于精神分析学、社会学等中介学科,使马克思主义从一般的和抽象的规定性转向对具体的人的研究,试图在马克思主义内部建立一种“结构的和历史的人类学”。在威廉斯这里,正如在法国存在主义萨特等人那里一样,是一种人道化的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把人的生活世界建立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实在的统一基础上。生活世界是社会存在的全体个体的创造物,每一个个体都占有自己的文化,每一种生活都是值得探讨的文化样式。如果说,萨特所要做的是填补马克思学说中的“人的空场”,使马克思主义恢复人的维度,那么威廉斯所要做的就是恢复马克思主义中的文化维度。
与之相反,阿尔都塞运用症候阅读法,得出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着“认识论的断裂”,而且发生的时间是在1845年前后,在这之后的马克思主义否定了早期以人道主义为特征的意识形态立场,这样一来就把马克思的思想分割为早期的人本(人道)思想和后期的科学的结构化的思想。理查德·罗蒂强调在马克思的哲学与方法之间存在着裂痕,他认为马克思一方面是属于启迪哲学,目的在于不断进行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文本之间的对话,另一方面马克思仍然有一种深入到现象背后探求实在,以及为政治寻找理论基础的信念。阿尔都塞与罗蒂对马克思的这种认识,总结起来就是对于马克思的总体性的认识。
威廉斯认为,马克思的批判思想是一种总体性的现实的文化批判精神。按照威廉斯的观点,马克思的思想不是、也不可能出现所谓的“认识论的断裂”。威廉斯对阿尔都塞结构主义范式的接触,主要是在新左派内部代际之间论证的环境下进行的,尽管他的一贯的谦虚中和作风使他努力了解并试图接受第二代新左派对结构主义的痴迷,甚至在七八十年代他以情感结构分析文化与社会关系过程中多有结构主义的痕迹,但从根本上他不可能同意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的分析,尤其不能同意马克思思想中的“认识论的断裂”一说。威廉斯从结构主义那里接受的是关于人类心理和文化中的无意识观念,他的“情感结构”就是一种无意识的总体性,文化也是无意识的总体性,人的存在也是一种历史的无意识总体。他运用作为无意识的总体性的情感结构对具体作家的的具体作品进行分析,以发现甚至瞻望某种情感结构,但在对马克思的文本的研究中,威廉斯贯彻的是方法论意义上的总体性思路,他眼中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立根于人的实践活动的超越的理性批判与反思活动,是一种现实的文化批判精神,因此,他的哲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社会历史批判都具有深刻的文化和意识立场,体现的是人的维度。换用萨特的话来说,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是实践的、人的辩证法,辩证法不是客观对象所具有的,而是由人创造、以人的实践为源泉的。
马克思的思想究竟是否存在认识论的断裂?还是只是一种关于总体性的学说?是坚持把马克思学说实证化,还是坚持把马克思学说人本化、人道主义化?可以说,在对马克思的总体性的理解上的差异,是构成威廉斯和阿尔都塞在马克思思想观方面分歧的主要标志。
我们应该认识到,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的确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首先,威廉斯更注重文化与社会结构关系中的文化一方,他把文化作为现象进行分析,体现了传统经验主义对他的影响。他明确认为文化是社会生活中的一种活跃的、有影响力的存在,但文化不具有符号一样的还原性质,即人们不能像追问世界的本源问题一样,追问文化的本源,对于威廉斯来说,文化具有主体间性和身份认同性。结构主义在文化的问题上秉承了它一贯的结构分析风格,即去主体化,即去人化,把文化非时空化。虽然结构主义声称自己反对还原论和本质主义、基础主义,但由于把文化作为一种恒定的结构,也难逃还原论嫌疑。其次,威廉斯的文化路线认为文化具有自主性和因果力,文化是一种物质性质的实在,但他同样没有忽视社会整体结构对文化的影响,他始终把文化放在社会总体性框架中考察。而结构主义范式则固守文化和人的结构本性,不可能赋予文化和人以主体性质。再次,对于文化的变与不变的理解。威廉斯文化主义认为文化变迁在通过社会结构的总体性整合作用背景下,可以独立自主地发生或停止自身的变化,文化是易变的,是时空性的,每个时代的情感结构都不一样,同一个时代中不同人群的情感结构也不一样,文化类型从而表现为百花齐放的局面。文化马克思主义另一代表人物汤普森甚至认为文化具有一种“赋权”(empowerment)能力,可以赋予社会成员共同的价值观、传统和意识,为社会行动者提供方向。
总的来看,威廉斯为代表的文化主义范式是站在观念论、经验论的立场上来看待文化以及文化与社会,而结构主义范式则是站在实证的、科学的立场上来看待的。这种文化范式的差异在当代已经开始趋同,西方学者对文化问题上的二分法思维方式多有不满,而越来越注重文化的主体间性和经验本性,因此强调文化与社会的互为构成和相互作用。
威廉斯的文化批判以实践性和批判性为其鲜明特征。首先,文化唯物主义强调主体性的情感结构——主体经验,这意味着威廉斯的文化研究和批判思想与当时社会科学领域的实证主义或“客观主义”泾渭分明,把文化与个人的生活和经验相联系。威廉斯的个人经历与阶级背景促使他关注工人阶级生活的内容和形式的变化,他的用意是要表明文化是一个总体性的存在,工人阶级的生活和经验理所当然是文化的一大组成部分。其次,这正好表明,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是一种“有立场的”的文化分析和批判类型。文化唯物主义把社会的、历史形成的不平等和对立现象归结为文化的不平等,以文化问题涵盖政治、经济、阶级的领域的诸多矛盾,致力于为社会中享有最少资源的人(按照马克思的经典理论,这样的人就是没有生产资料的人)伸张正义。这样看来,文化唯物主义不仅区别于客观的社会科学,尤其区别于以“科学”著称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理论。
威廉斯强调“经验”(experience)的中心地位,而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范式则消解了这种中心地位,认为经验是社会结构的一种效应。这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结构主义强调人类活动,具体到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人类实践,都是在种种限定性关系中产生,这些限定关系是先在给定的,人不能在结构之外生存、思考和活动。这种近似于模态分析的理论范式的确是“科学的”、“客观的”。相比之下,文化主义路线关于文化的创造的设想,彰显的是人在文化和历史中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多少带有一点浪漫主义甚至英雄主义的色彩。第二,结构主义认为文化分析和文化批判需要的不仅是马克思的批判精神,而且需要马克思的批判话语,藉此突破理论抽象所带来的理解上的困难。而文化唯物主义为代表的文化主义方法则注重于具体的、多元的文化现象,强调的是“经验”的表征和情感结构的揭示,无意于批判话语的理论化与体系化,威廉斯自己也承认,他对文化概念本身并未加以充分理论化。威廉斯在上世纪50年代的英国,几乎看不到明显的文化冲突现象,也就看不到文化总体所包含的内在冲突和对立,他的文化分析是针对当时社会状况所作出的一种反应。第三,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一样,强调文化是一个总体现象,文化与社会是总体性的存在,然而他们所认定的“总体”其实很不一致。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的“总体”,指的是以人的“经验”和情感结构为基础的人的总体性,“经验”和情感结构既具有同时性维度,也具有历史性维度,它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感受力和创造力。在某种程度上,威廉斯所说的文化总体,类似于康德的“统觉”。也许正因如此,结构主义才会认为,文化主义的总体是一种本质主义的遗留物,它模糊了文化内部所蕴藏的冲突和对立,过于强调文化的有记性和流变性。相反,结构主义的文化总体则是一个复杂的结构的统一体,是由各种相对自主的冲突和对立构成的,总体性的效应带来社会和文化现象的具体性和特殊性,经验自身不是自明的,感受经验和理解经验所需要的条件是由结构所赋予的。
消解了人在文化中的中心地位,也就消解了以人的维度看待文化的视角和范式,那些在文化主义者们看来是自明的范畴,在结构主义范式的冲击下,都重新成为问题,甚至连文化本身都需要重新进行定义。结构主义的这种冲击,在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使文化研究进入一个“范式危机”阶段,也是文化研究的第二个发展阶段。首当其冲的,就是文化主义范式的既有典型——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这种冲击的效应之巨大,以至于当时流行的《文化研究论文集》、《银幕》、《新左派评论》等全部登载了关于阿尔都塞主义的文章、阿尔都塞派的文化和反对阿尔都塞主义的文章。[9](P157)甚至在文化主义内部引发了某种反威廉斯的倾向。作为威廉斯的学生和助手的伊格尔顿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批评与政治:雷蒙德·威廉斯的著作》,批判威廉斯的唯心主义认识论和经验主义方法论,以及有机主义的美学理论和改良主义的政治观念。伊格尔顿对威廉斯的这种批判理路,与结构主义对威廉斯的本质主义批判极其相似。伊格尔顿与结构主义的这种关联,在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化批评》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他已经明确摒弃了“文化唯物主义”传统,沿袭“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框架建构出了一个新的文化批评理论的雏形。[10](P62)不仅如此,伯明翰学派当代文化研究中心在上世纪70年代集体转向结构主义,并根据结构主义的理论,以“文化主义”一词描述威廉斯、汤普森和霍加特开创的文化研究传统。[11](P78)
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路线之所以在文化主义内部产生这样大的破坏力,除了消解主体在文化中的中心地位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结构主义给困惑于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解释和理解的可能性。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移植了拉康的精神分析和镜像理论,阐释了在意识形态社会化、自然化过程中心理机制的作用过程,解释了看似不合理的意识形态(尤其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如何现实地存在着,大众是如何以“非我”压制“我性”(I-Ness),揭示意识形态的作用不仅仅局限于政治经济领域,它在市民社会中勾勒了一副统治与服从的自然图景,使社会关系自然化。这种心理分析式的文化研究不同于威廉斯等人的个体分析以及经验分析方法,是一种群体分析方法,它拓宽了英国文化研究的视野,并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回答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中过于绝对化的一些论断的理论问题。
公平地说,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范式具有威廉斯文化唯物主义范式所缺乏的群体关怀和理论建构,两种范式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一如霍尔所说的那样:“无论‘文化主义’抑或‘结构主义’,都不足以承担将文化研究建设成为一个概念明确,理论充实的研究领域这一重任。”[8](P42)站在文化研究的历史高度,这两种方法其实可以取长补短,形成合力。然而在现实的政治和理论斗争氛围下,这也只能是一种理想化的设想罢了。是文化主义,还是结构主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术范式争论,而是涉及在文化研究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是坚持还是反对英国本土具有经验论色彩的理论传统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与威廉斯同属第一代新左派的汤普森态度激烈,在他的《理论的贫困》所收录的第一篇论文《理论的贫困或太阳系仪的错误》中,汤普森对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几乎全盘否定的批判,把它定性为唯心主义和斯大林主义,在汤普森看来,第二代新左派企图通过移植的方式培养英国的马克思主义毫无必要,也不可能成功,应当立足英国本土的思想传统建构英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回应,佩里·安德森在1980年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争论》一书中对汤普森的思想进行了全方位的分析与批判。作为威廉斯来讲,他不希望看到新左派内部出现分裂,并且,一如他后来接受伊格尔顿的批评对自己的理论进行微调所显示的那样,威廉斯认为第二代新左派所推崇的结构主义对于文化研究确实有独到之处,值得借鉴,基于以上考虑,威廉斯在这场纷争中始终保持一个比较克制的、温和的态度,因而遭受了来自双方的激烈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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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霍尔.文化研究:两种范式[A].文化研究读本[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注 释]
①英国新左派对工党能够在英国本土实现社会主义抱有很大期待,这是维持新左派早期能够保持统一的重要因素。然而随着1961年工党大会上右翼势力取得了主导地位,直接否定了新左派国际主义的核裁军主张,由此,新左派经过本土力量和思想改造实现马克思主义的理想的目标破灭,是继续坚持本土路线还是求助于欧陆马克思主义传统,导致了新左派内部的分裂。
B505
A
1008-8466(2012)01-0025-06
2011-09-2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思想研究》(06BZX045)研究成果
李林洪(1979— ),男,广东肇庆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东莞职业技术学院思政部讲师,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杨兰(1982— ),女,苗族,贵州凯里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东莞职业技术学院思政部讲师,主要从事价值观研究。
董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