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鑫
(浙江理工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杭州 310018)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简称陀氏)的作品在现代中国基本上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失衡状态,有两种类型的作品在1949年之前遭到了严重的冷落,一直没有译本:一类是过分沉重、带有“反动倾向”而为革命文评家所不了解的作品,如《二重人格》、《群魔》等;另一类是过分幽默轻松、因而被认为不重要的作品,如《舅舅的梦》、《永久的丈夫》等。相比之下,揭露社会黑暗和同情社会底层较深的作品则出现了数个译本,甚至有的被再版十数次,影响力持久不衰,如《穷人》等。从中可以看出,陀氏文学吸引国人注意力的是那些穷人式主题较为明显的作品,尽管它们也不仅仅是单义主题。
在被翻译的作品当中,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翻译较早的,在二三十年代就已经问世的作品,如《穷人》等;另一类是较晚的,直至40年代中后期才姗姗来到的作品,如《少年》等。因此,影响比较大的主要是前者,后者的作用并不明显。
在前者中,还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单独的译本面世,一类是以译文的形式出现在报刊上。前者主要是长篇著作,后者则是作家的一些短篇小说。尽管从译文的篇数来说,后者超过了前者,但是从影响力来讲,前者的地位显然更为重要。在前者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四部作品,分别是:《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死屋手记》和《罪与罚》。
这是陀氏的首个中译本。20年代有韦丛芜的译本,40年代又有了文颖的译本。韦氏译本曾再版4次,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
这部小说赓续了俄国文学反映“小人物”命运的传统,对下层人民的人格和意志被践踏的状况进行了真实的描述,深入地挖掘出“小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崇高的人道精神,作家将笔触倾注于人性在命运的绝境中所受到的摧残和异化,渗透在这部小说中的是一种严酷的现实主义精神。
正因为作家流露出的对底层社会的真切同情,以及作品中人物的那种在现实重压之下仍然保持着“人性尊严”的坚韧精神,吸引了众多中国学者的目光。早在1922年,李之常就赞誉它是“不止可以化除一些不合时宜的泛滥作品,而且无异乎是革命文学底建设论了”[1]5;韦译本的广告语中这样描述它的风格:“这是作者的第一步,也是诙谐中藏着隐痛,冷语里仍见同情”;柯仲平甚至认为:“为人生而艺术的人生艺术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精神更充实,而且专写着不幸的人生了。他青年时代的第一篇长篇小说《穷人》就已沉痛地暴露着这种精神”[2]23;虽然胡风对陀氏颇有恶感,但他也认为《穷人》中“作者对被损害的卑微的小人物的内心的体会是使人惊异的”[3]165。
这部小说也成为了当时很多年轻读者的启蒙读物。艾青在法国巴黎求学时,“初期的读物”[4]21中就包括《穷人》;路翎称此书“是资助了我的行程以旅费的”[5]5;王元化提到的“曾经使我激动,是我喜欢的、爱读的”[6]101作品中也包括它;在王西彦的早期读物中,《穷人》的名字赫然在目……
另外,有关《穷人》使陀氏一夜成名的文坛逸事也为它平添了许多传奇的色彩,引起了国人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联想,成为当时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蒋光慈在《异邦与故国》一书中就大发感慨:“现在我手边有一本朵斯托也夫斯基的Poor People,然而已经看得厌倦了。朵氏初出世的时候,即得着别林斯基的知遇,这真是他大大的幸运!……中国也许有朵氏,然而别林斯基是谁呢?”[7]429巴金在多年之后也回忆道:“在写小说之前,我就熟悉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评论家别林斯基的事情”,“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被称为‘可怕的和残酷的批评家’别林斯基对《穷人》一文的作者讲的那段话。”[8]451927年,虚白在《真美善》创刊号上还专门为这个故事写了《陶斯屠夫斯奇的第一个知己》一文。
这部小说有两个中译本,分别是1931年的李霁野译本和1943年的邵荃麟译本,各再版了两次。最早翻译过来的该书片断是售灵译的《孤女涅丽的故事》,载于《学生杂志》1921年第11卷第9期上。
在这部小说中,作家更加深刻和满怀同情地描写了在资本主义日益严重化的俄国大都市里那些困苦无告、备受欺压的人的苦难生涯,展示出贫富悬殊的俄国社会尖锐的社会对立。比《穷人》更为丰富的是,这本书出现了另一类人物,即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对立面——压迫者,尽管它的基调仍是宽恕与和解,但更为明显地充满着对压迫者的憎恨和抗议精神。受压迫者最终的屈服并不代表没有反抗,而只是失败的反抗者。因此,周钢鸣认为:在这部小说中,“托斯妥耶夫斯基为着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传达出疯狂的反抗”[9]188。这种精神与近代以来国人变革社会、实现公平和正义的愿望与斗争精神是一致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时学人们隐藏起对这部小说所宣扬的基督教受苦受难精神和人物在痛苦中自我折磨,甚至以此为乐的病态作风的不满,仍然大力地介绍宣传它,尤其“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一哀婉动人的书名更是变成了受剥削受压迫的“社会底层”的代名词,成为对这一人群最确切、最形象的表述,被广为流传。比如茅盾在《自然主义于中国现代小说》一文中说,“现在热心于新文学的,自然多半是青年,新思想要求他们注意社会问题,同情第四阶级,爱‘被损害者与被侮辱者’”[10]233。王西彦的感慨可以说对此作了一个最好的诠释,他说:
在这里,我要特别说一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一个书名给我的启示。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不是在“忧伤的世界”里度过的吗?我在很小的年纪里就看见过不少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也同情他们,为他们鸣不平。可总觉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这种现象。“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多好的一句话!它正好给了我一个明确的概念,使我能使用它来确定自己观察生活和接触文学的立脚点。[11]188
影响如此之大,很多读者都对它钟爱有加,这一名单上有着长长的名字:王元化、唐弢、李霁野、徐迟、邵荃麟、静生……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徐迟将此书中《涅丽的故事》改编为剧本,名为《小涅丽》,由重庆时代生活出版社出版。
该书共有四种译本,译者分别是刘尊棋、刘曼、耿济之和韦丛芜。1934年,《清华周刊》第42卷第5期上还刊载了其中的片断——《在另一个世界里——囚徒生活的段篇》,译者为刘曼。
这部小说是第一本描写沙皇统治下苦役犯生活的文学作品,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基础,愤慨地揭露了沙皇的苦役刑罚的恐怖和非正义,同时满怀同情地描写了政治流放犯苦难的生活,勾画出各种人物的独特个性,交织成一幅沙俄牢狱生活的鲜明图画。作品发表后,即得到当时舆论的高度评价,赫尔岑称它为“一部可怕的作品,仿佛一支惊心动魄的歌,它将永远屹立在尼古拉的黑暗王国的出口处,就像地狱入口处但丁的著名诗句一样引人注意”;托尔斯泰也称:“我认为在包括普希金在内的整个新文学中,再也没有比这本书更好的书了。”
正因为这部小说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社会批判基调及进步作家对它良好的舆论评价,国人也显示出对其浓厚的兴趣和欢迎态度。
《西伯利亚的囚徒》的广告语中毫不吝惜各种溢美之词:
本书更是其精心巨制,其震人耳目,尤胜十倍。著者在此以谨严的语调、冷静的眼光、热烈的情绪,描写另一个世界之铁窗生涯,真是无微不至、无妙不臻!总之,他把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秘密,都泄露了出来;分析狱中人的心理、提供统治者的残酷、揭破传统的阶级差别。其价值当然不只在文艺,不只可以滋养我们对文艺的爱情,更可说是一部罪犯心理学、一部旧俄外史、一部西伯利亚囚犯记。在我国写实文艺译品中,本书不能不算占第一位。
相比,开明书店版的《死屋手记》的广告语收敛了许多,但也称:
此书心理描写非常深刻,对每个人物及其生活、思想、心理都作细致的分析。同时它揭开了帝俄流戍和监狱制度最阴暗的一面。它和陀氏其他的著作不同,完全用写实主义的作法,构成牢狱生活的整个图画。我们可以称此书为古典的、典型的报告文学。
文光书店版的译本则这么说:
本书作者陀思妥夫斯基是以《穷人》一书在青年时代一举成名的,但是他成为一位世界作家的基础却是由于他的西伯利亚四年牢狱苦役生活和从回忆这种生活而写的《西伯利亚的囚犯》奠定的。他受尽了一切未曾受过的、甚至未曾想到的痛苦折磨,终于看出了这般从社会上被割掉的人并不比监狱外面的人更坏,而且大都是腐败政治社会的无辜牺牲者。
这本书的影响就更不必细言了:瞿秋白所作的《赤都心史》中第14章就以此书为题,名为《“死人之家”的归客》;茅盾在《社会背景与创作》一文中也以此书为典范,指出中国新文学未能“成功的创作的原因”即在于“未曾在第四阶级社会有过经验”[12]8;李霁野称自己在1928年被捕入狱后“所最常想到的是陀思妥夫斯基底《死室回忆》”[13]234……另外,与此书有关的作家刑场遇赦的传奇经历及其在西伯利亚7年的流放遭遇也令国人充满了幻想,赋予了陀氏一种受难圣者的光环。署名为C.P的评论者说:“当他与他同志的人一块儿向西伯利亚冰雪之地域出发时,他一席话,竟把他的同志鼓励起来,使他由黑暗中忽得光明,自觉其生活力之伟大,一切苦难之不足畏”[14];王统照称:“九死一生与西伯利亚战……如陀夫妥夫斯基……经历了多少困苦方得重回,而其最惊人的著作,多是这时期亲身经历而得的材料”[15]352;巴金甚至这样描述:“他的经历的确不平凡:给绑上了法场,临刑前才被特赦,在西伯利亚做了四年的苦工,过着长期贫困的生活,一直到死都不放松手中的笔。想到他,我的眼前就出现一个景象:在暴风雨的袭击之下,在泥泞的道路上,一个瘦弱的人昂着头不停地前进……他的生平比作品更牢牢地拴住了我的心。”[8]46《小说月报》1927年第18卷第4号上还专门为此刊登了宏徒的《死刑台上的杜思退益夫斯基》一文,详细地叙述了陀氏这段遭遇的全过程。
长期以来在国人的心目中,陀氏的代表作是《罪与罚》。早在1918年《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后的《译者案》中就指出:在陀氏的作品中,“其最重要者为《罪与罚》”[16]6。此后各种文学性的词典辞书在解释“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条目时都会提到《罪与罚》,并冠之以“最大的杰作”、“代表作”等称号;在选择陀氏作品解释条目中,《罪与罚》必是其首选对象。
很多学者也毫不掩饰对《罪与罚》的称赞。郁达夫认为,“《罪与罚》一类的故事,我以为是最有价值的题材”[17]895;韦丛芜形容此书“是一本伟大的动人书”[18]5;胡愈之称它为“世界文学中稀有的大著”[19]78;王统照将其归入“世界中最有名最有力量的著作”[20]417中……
至于被此书所感动过的读者就更多了。马文森深情地描绘自己读到该书时的感受:
这部作品使我忘记了一切,不管是睡觉还是吃饭,我都没有离开他。当我读完了最后一页,我伤心地哭了。我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命运而哭,我为这世界的不幸而哭,有近一个月,我的精神是在不妥的失常的状态中,从此,我爱上这个一面洛腮胡子的俄罗斯作家,我把他当偶像一样的崇拜。[21]55
王西彦的感受更为深切具体:
虽然相隔多年,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全身心地沉浸在《罪与罚》描写的那个罪恶世界里……我和那些住会馆房子的近邻不也是一群拉斯柯尔科夫吗?我甚至觉得,自己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或者说,这位俄罗斯文学大师写的正是以我和我的近邻作原型的。在这样的场合里,我既不是徒然的欣赏者,也不是虔诚的学习者。我觉得自己和作品已经消失了距离……[11]190
从以上可以看出,对国人而言,《罪与罚》无疑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广泛的影响力。究其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作品对穷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走投无路的惊人描写及其美好心灵的细致表现。其中索尼亚这一苦难与博爱的形象不知打动了多少人的心,当梁遇春读到她与拉斯柯尔尼科夫同跪在床前念《圣经》时,感叹道:“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够仟尘不染。”[22]185巴金也认为“朵思托也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描写的索尼娅仍然活着……这里面蕴藏着的时代意义真不知有多么深刻”[23]309。而拉斯柯尔尼科夫跪在索尼亚脚下,说“我不是跪在你的面前,乃是跪在全人类苦难的面前”的场面更是为国人津津乐道,周作人称“陀氏所作书,皆可以此语作注释”[16]6,胡愈之也认为“这几句话是一部罪与罚的精髓,也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一切著作的精髓”[19]79。二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犯罪中昭显出的向社会复仇的反抗精神(当然他的犯罪有着更深层的思想原因)。王西彦非常形象地道出了自己心中的触动:
一面读、一面强忍着眼泪,很想站起身来、冲出房子、跑上大街,向过往行人大声呼喊:‘我要杀人!我要毁坏这个世界!’我相信,如果当时眼前出现一个放印子钱的吸血鬼老太婆,自己手里也有一把利斧,也可能会做出和拉斯柯尔尼科夫同样的行动。[11]190
事实上,王西彦的感受隐含着当时对主人公杀人动机的一个普遍的误读,即:强调杀人者的“穷”、被杀者的“剥削”身份及二者间的阶级冲突。这种误读有译本翻译上的问题,更重要的在于国人对其真实杀人动机的一种有意的漠视。这主要来自于不同的文化心理:对国人而言,主人公的思想斗争所涉及的形而上问题实在太陌生了,因思想困惑而杀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如果将其归因于社会制度所造成的阶级矛盾冲突则自然通畅得多,不仅可以为国人所接受,而且极为符合当时的社会变革需要。正因为如此,在国人眼中,《罪与罚》就比《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等作品更具有社会进步性。张必来一语道破天机:“在这部小说里,作者把拉斯珂尔尼科夫杀人的动机,归因于社会的原因,这种唯物主义的认识以及作者对拉斯珂尔尼科夫的心理变化之描写,成为本书的最大特点,成为本书被许多文学批评家所激赏的原因。”[24]175
不难看出,陀氏这四部受到“热捧”的作品,无一不是被视为具有“为人生”的主题和“现实主义”的艺术特征,这是当时的时代要求和中国的文化语境所赋予其身的,其立意在社会批判、旨归在人生教化,显然呈现一种极强的社会功利色彩,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使陀氏那种独特的艺术身影在中国现代的接受视野之中变得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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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韦丛芜.序[M]∥罪与罚.韦丛芜,译.上海:北新书局,1930:5.
[19]胡愈之.陀斯妥以夫斯基的一生[J].东方杂志,1921(18):79.
[20]王统照.我们不应该以严重的态度看文学作品[C]∥王统照文集:第6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417.
[21]马文森.文艺笔谈[J].文学批评,1942(2):55.
[22]梁遇春.黑暗[C]∥梁遇春散文.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185.
[23]巴金.亚玛广告[M]∥巴金书话.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309.
[24]张必来.欧洲文学史简编[M].上海:文化供应社,1948: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