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丽
(空军航空大学 社会科学系,长春 130022;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之间
——《小团圆》中蕊秋的生存困境探析
王一丽
(空军航空大学 社会科学系,长春 130022;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蕊秋是张爱玲遗作《小团圆》的一个关键人物。蕊秋身处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之间,在自由的生存状态表象下,遭遇的却是现实的精神困境。这不仅体现在蕊秋的人生境遇中,下一代人九莉身上还延续着这种苦闷。张爱玲对于女性生存困境的反思无疑具有历史的深度和现实的意义。
《小团圆》;女性;困境
2009年4月,张爱玲遗作《小团圆》在万众瞩目下出版。对这部作品的解读至今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关于《小团圆》,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中开宗明义:“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还有点什么东西在。”[1]7其实,除了爱情,《小团圆》中还有大量的关于亲情,特别是关于母女之情的描写。张爱玲通过主人公九莉之口,说出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母亲蕊秋,是解读《小团圆》的一个关键人物。笔者试图以蕊秋形象为切入点来解读张爱玲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
九莉因为从小被过继给了生父的哥哥,九莉称自己的父母为“二叔”、“二婶”。二婶蕊秋与三姑楚娣是新派女性,曾经结伴出洋,是九莉心中崇拜的对象。蕊秋作为新女性,在张爱玲的笔下有着不同的侧面。蕊秋常年生活在国外,思想新潮,做派时髦。虽难得开口,会时常给孩子们讲两句营养学。她给孩子们饭后训话,也经常是说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等等。同为新女性,楚娣也崇拜蕊秋的胆识和气质,蕊秋裹脚还会滑雪,让楚娣自叹弗如。
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在五四时期进入中国的文学视野,成为中国现代女性觉醒的一个象征。娜拉追求以男女平等为价值支点的“妻子”对“丈夫”的反抗,通过摆脱依附性“爱情”来实现女性的独立价值。在《小团圆》中,虽然没有对蕊秋与九莉父亲之间不幸婚姻的直接描写,但是九莉父亲抽大烟、赌博,有着前清遗民的诸多不良嗜好,加之二人的婚姻是父母之命,蕊秋极力想摆脱这沉重的桎梏,甚至当年还想过逃婚。离婚,可谓蕊秋做出的侠女一般勇敢的壮举。她如娜拉一样义无反顾地抛下她的儿女和家庭,去追求自由的生活。
母亲的离婚带给九莉很不同的意味。一方面九莉替她母亲庆幸,虽然知道于自己不利,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离婚”虽然体现了男女平等意识,但在当时父权制的中国社会,女性并没有被赋予真正平等的地位,“离婚”只是一块时尚的金字招牌而已,女性在根本上无力摆脱男性对女性的主宰。
蕊秋特别深爱的男人是简炜,她离婚的原因主要就是为了想和简炜在一起,还为他打过胎。可是简炜在外交部做事,他怕娶个离了婚的女人妨碍他的事业,就在南京跟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这不禁让人联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宝。“与这些女性相对应的是出于同一语境中的男性。他们虽然也始终是在传统的道德与新思想的矛盾中痛苦,但其结果往往是一方面既顺承家长意愿接受传统婚姻,同时又按照现代观念追寻自由爱情,在双重道德准则同时产生效用的新旧过渡时代,男性处于看似两难而实际两可的选择中,而女性则陷入无处容身的道德夹缝之中,这种情感和道德的不对等状态使得她们在唾弃旧道德的同时也被旧道德所唾弃,渴望以新道德存身却又找不到心灵的安放之地。”[2]
九莉的心目中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九莉不懂为什么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蕊秋,楚娣也忌讳,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九莉在母亲节这天走过一爿花店,见橱窗里一丛芍药,有一朵开得最好,长圆形的花,深粉红色复瓣,老金黄色花心,她觉得像蕊秋。九莉买下送给了蕊秋,可是当蕊秋撷取白纸绿纸卷,露出花蒂,才发现原来这朵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着。这无疑是一个暗喻。蕊秋如同这朵美丽的花儿,花蒂无力支撑沉重的负荷。这重压,来自家庭,来自亲情,更来自一种传统、一种文化背景,女性的自由、尊严便由这细细的铁丝来维系,虽然外表光鲜,但是不持久,等待着她的终是枯萎的命运。蕊秋一生体验的都是走出家门后不被理解的痛苦。在世人的眼中,蕊秋只是一个浪漫的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而已。
蕊秋离婚后,肆意地游走于异国他乡。她对于自己美丽的容颜和优雅的气质有着充分的自信,陶醉于被众多追求者爱慕的虚荣中。在蕊秋离婚前后,曾和几个中西男人有过亲密的暧昧关系。在《小团圆》中,反复出现蕊秋貌似愉快的炫耀:“我那菲力才漂亮呢!”“我那雷克才好呢!”话语表层体现为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以及对女性依附身份的消解,实质上她在人格上、心理上都无力摆脱对男性的依附。
张爱玲笔下的众多女性都是男人的依赖者,她们缺少自主的意识和力量。白流苏由于经济上不能独立,具有强烈的寻求依靠的归宿意识。蕊秋虽然凭借继承父母的财产拥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但是她同样面临着精神上的生存困境。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带来了更多的困惑。正如《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所说:“一个女性,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张爱玲在《谈女人》中直言:“女人在为男人活着,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3]
母亲回来了。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皱纹没关系,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热带住了几年,晒黑了,当然也更显瘦。
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么变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
这话只有他能说。室内似乎有一阵轻微的笑声,但是大家脸上至多微笑。
蕊秋没有笑,但是随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功夫。他自己说的,这是特别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到:“她是说这牙医生爱她。”[1]244此时的九莉心中仅存一丝凄凉,蕊秋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蕊秋们是被一种制度、一种传统、一种文化背景所扼杀的悲剧女性,只不过在扼杀她们的力量中也包括她们自己。张爱玲对女性弹奏的是悲悯与痛惜的音调,爱情是蕊秋们自由与激情的精神力量,同时这虚妄的爱也带给她们惨重的心灵伤痕与漫长的灰暗人生。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着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雇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生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赞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1]254
正如夏志清所指出的,张爱玲的讽刺并不惩恶劝善,它只是她的悲剧人生观的补充。这种态度使得她的小说的内容更为丰富——表面上是写实的幽默的描写,骨子里却带一点契诃夫的苦味[4]。《小团圆》幻灭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亲情。母女之间的隔阂、防范、怨恨令人触目惊心,心灵的隔膜造成了感情的巨大鸿沟,成为噩梦般的回忆。沉重的幻灭感带来生命的虚无感受,蕊秋只能在四面楚歌中不停地流浪。年老的蕊秋曾经想留在上海,但是与女儿九莉的隔膜使她又负气出走,甚至一度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最后蕊秋一个人在欧洲故去,九莉没有去见母亲临终前一面。九莉的母亲晚年处境如此,等待九莉的又何尝不是孤寂的宿命。楚娣在背后笑蕊秋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得不到休息的神话人物,正深刻地描摹出这种漂泊者心态。九莉因为她母亲的缘故,像海员的子女总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虽然也知道外国苦。晚年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九莉,境遇也同她母亲一样,感受到生命的孤寂荒凉。《小团圆》结尾时的青山上红棕色小木屋的梦境,暗示出九莉内心深处对爱情与亲情的渴求,无奈地揭示了女性在现实语境下爱的缺失与渴望。
笔者认为,张爱玲的《小团圆》叙写了九莉、蕊秋、楚娣等多位新女性,其中蕊秋虽然已经迈出了中国现代知识女性从传统束缚逐渐走向独立的步伐,开始有了清醒的自我认知,但是在自由的生存状态表象下,遭遇的却是现实的精神困境。这不仅体现在蕊秋的人生境遇,在楚娣身上同样存在,下一代的九莉还延续着这种苦闷。张爱玲对于女性生存困境的反思无疑具有历史的深度和现实的意义。
[1] 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 王桂妹.被书写的叛逆:质疑“娜拉精神”[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3):169.
[3] 张爱玲.谈女人[M]//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65.
[4]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73.
Dilemma 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An Analysis on Rui Qiu’s Living Dilemma Expressed in Small Reunion
WANG Yi-li
(Department of Society Science,Aviation University of Air Force,Changchun 130022,China;College of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Rui Qiu was the heroine in Small Reunion by Zhang Ai-ling.She hesitated the crack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reflected in her life circumstance that she encountered spiritual dilemma but represented as free survival.The anguish was also reflected in the other heroine,the next generation Jiuli's life experience.Introspection of Zhang Ailing's female survival dilemma undoubtedly has historical depth a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
Small Reunion;female;dilemma
I207.425
A
1009-3907(2012)01-0050-03
2011-06-24
吉林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2010JC012)
王一丽(1973-),女,吉林梨树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
责任编辑:柳 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