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图景

2012-08-15 00:45潘先利
关键词:莫尔柏拉图主义

潘先利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715)

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图景

潘先利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400715)

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在当时是一股不可忽略的知性力量,但其形成性研究还是一个学术冷门。主要考证该思潮的本土化变体,尤其聚焦约翰·克里特的基督教理式模型、托马斯·莫尔结合了柏拉图古典社会完美观念和古罗马修辞策略的乌托邦思想、约翰·迪的基督教—柏拉图式数字命理哲学和神秘主义魔法理论等具有英国风貌的新柏拉图主义宇宙图景。

英国文艺复兴;新柏拉图主义;本土变异;表征

一、绪论

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是革新欧洲中世纪经院哲学的重要文化思潮,它发端于15世纪中叶意大利佛罗伦萨学园关于生命、爱和艺术本质的哲学探讨——以马沙里奥·费奇诺和乔万尼·皮科为代表的学园人士尝试着调和启蒙主义和经验哲学之间的分歧,追求柏拉图式的理性、至善、美和爱的理想和观念,反对理论对理智的预设,意大利也借此成为欧洲柏拉图主义的研究中心[1](P7)。而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新柏拉图主义也是一股不可忽略的知性力量,为探索“和谐一致、秩序井然、相互关联的宇宙之谜”提供了强有力的智力支撑,形成了独特的“天人对应”的类比理论[2](P18),影响了托马斯·莫尔、莎士比亚、斯宾塞、马洛和弥尔顿等几代杰出的英国作家。

在当今的英美学术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研究还是一个冷门,其焦点主要集中在柏氏哲学的文学表象和历史考证上。安娜·波尔德温和萨拉·哈顿主编的《柏拉图主义和英国想象》概览了柏氏哲学对英国文学传统的影响,上至中世纪的奥古斯丁,下达20世纪的奥登,内容博而浅,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研究入门书[3](P1-357)。约翰·维维安发现莎翁的喜剧蕴含了柏拉图式的天堂之美和典雅爱情相结合的戏剧程式[4](P1-223)。希尔斯·贾恩所著《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柏拉图》是这一领域唯一的一本研究专著,该书从(新)历史主义和统计学的视角出发,详细考证了1423-1603年间英国作家所引用的柏拉图作品,是一部细致入微的柏氏哲学的英国引证史[5](P1-196),但他并未深入探讨英国新柏拉图主义的具体形态和理论变异。在中国,只有极少数学者探讨了柏拉图哲学对单一作家的文学影响,还没有一位学者系统研究过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新柏拉图主义复杂多变的理论变体[6](P75-78),这显然与其举足轻重的地位极不相称。鉴于此,本文主要考证15-17世纪初这一时间纬度下英国新柏拉图主义的特殊风貌,尤其聚焦具有英国特色的理式、理想国、艺术本质和魔法等柏拉图主义宇宙图景。

二、本土化的英国新柏拉图主义风貌

在文艺复兴时期,频繁的文化交流为思想意识的流通提供了充足的知性保证,新柏拉图主义也借机传入英伦,并结合本土的哲学、宗教和政治等思潮,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英国风貌的柏拉图宇宙图景。

(一)亨利七世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

亨利七世时期,英国的新柏拉图主义已经开始真正起步,约翰·克里特功不可没,他是最早将费奇诺的思想和柏拉图译作介绍到英国的学者之一。在准备关于创世纪等演讲话题时,克里特对费奇诺的作品产生了兴趣,并在讲座中多次引用了其著述《柏拉图神学》(Theoloyia Platonica)和《费奇诺书信集》[7](P235)。总的来说,克里特所追求的是基督教教义和新柏拉图主义的融通。他认为,柏拉图所谓的“理式”或自然界的完美之物看似自足,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外形,但他们“仅仅是神圣技艺和律令的工具而已”[8](P261)。对于克里特而言,虽然上帝和理式都是永恒不变的,但上帝是个体存在,理式却是理知世界的客观对象,是“目的因”而非“行动因”。在此基础上,克里特找到了大量的表面象征和结论下面所蕴藏的永恒真理的基石,认为“知识通达的不是永生而是爱,而上帝知晓任何爱他之人。即便是无知的爱,也比冰冷的智慧强大一千倍”[9](P348)。显然这种爱是神圣的,与新柏拉图主义的爱不谋而合,都可以直通天国,因与上帝结合而永恒。但克里特修改了柏拉图的理念模式,使其更接近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基督教图景。

与此同时,不时有其他欧洲国家的学者访问英国,传播柏拉图主义和其他人文主义思潮,荷兰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就是其中的代表。在游历英国期间,伊拉斯谟结识了亨利七世时的众多学界名流,并任教于牛津大学,在讲授保罗的《书信》时经常引用费奇诺和皮科的新柏拉图思想来印证其神学教义。和奥古斯丁一样,伊拉斯谟认为注重经院哲学的亚里斯多德主义与基督教相去甚远,柏拉图主义者才是基督徒钟爱的哲学家,“因为他们很多的言语和措词方式近似于先知和福音使者的形象”[10](P110)。但伊拉斯谟厌倦机械呆板的神学教条和宗教仪式,渴求生动活泼的精神生活。伊拉斯谟的柏拉图哲学无疑带有传统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努力揭示物质下面掩藏的宇宙精神,并试图将其从欺骗性的感官变体中剥离出来。但伊拉斯谟不同意柏拉图的艺术模仿论,在谈及德国画家阿尔布雷特·丢勒的绘画艺术时,他说:“通过特定视角对特定事物的展示,他——画家丢勒不仅仅只将映入眼帘的单个孤立的事物前景化”。换言之,艺术家不是被动地描摹某一事物的表象,他可以把握事物的本质属性,并使存在自身显露出来[11](P162)。单从强调艺术能动性上看,伊拉斯谟显然更接近普罗提诺,对伊丽莎白时期的柏拉图主义者约翰·迪影响很大,尽管伊拉斯谟的影响远远超出这一范围。

(二)亨利八世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

亨利八世时期,柏拉图主义在英国继续得到发展。1533年,托马斯·艾略特爵士把名为《智慧术》的“柏拉图著作”译成英文,并得以出版。1534年,艾略特爵士又把皮科的《一个基督徒的生活准则》译介到了英国,有力推动了柏氏哲学的英国化进程,但托马斯·莫尔才是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

虽然莫尔的《乌托邦》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但鲜为人知的是,莫尔的第一部公开出版物却是英译版的《皮科的生平》。在剑桥求学时莫尔就把皮科当成英雄一样崇拜,并尊称他为“伟大的意大利之王和通晓百科的卓越智士”[1](P11)。皮科的思想显然影响了莫尔的人生态度,他开始厌倦经院哲学之争,转而追寻真理而非名望。更重要的是,皮科眼中的柏氏基督与注重仪式的外显宗教有很大差异,也促使莫尔形成了虔诚内心最为重要的宗教观念,并认真思考宗教改革的可能性。当然,《乌托邦》无疑是莫尔最重要的新柏拉图主义著作,学界也普遍认为是受《理想国》影响之故,而《理想国》也确实激发了莫尔的创作热情,使他意欲仿制一个有完美律令和道德准则的理想之邦。莫尔也同时受到了克里特的人文主义观念,特别是公平教育思想的影响。据伊拉斯谟说,莫尔创作此书的初衷是“为了揭露欧洲共同体的谬误和症结之所在”,尤其针对莫尔熟知的英国政治制度的时弊[9](P348)。莫尔在偏好于柏拉图式的心灵愉悦的同时,并不同意禁欲主义的极端做法,认为肉体和感官的快乐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从本质上说,《理想国》和《乌托邦》都是相关作者政治理想的寄托和具化,但即便是代表着先进资产阶级人文主义的莫尔也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姑且不论乌托邦实施的可行性和时效性等核心问题,貌似平等的乌托邦下依然潜藏着奴役(比如叛乱者就会沦为农奴)等社会不公就是其中的一个例证[12](P4)。不可否认的是,乌托邦是文艺复兴运动一个非常重要的产物,结合了柏拉图古典社会完美的理想观念和亚里斯多德式的古罗马修辞策略(比如西塞罗和昆体良的演说术),它的影响至少一直持续到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柏拉图主义也借此得到更大规模的流传。

(三)伊丽莎白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

伊丽莎白时期是英国柏拉图主义茁壮成长的决定性阶段,不但出现了像约翰·迪一样比较全面的柏拉图学者,而且还有一些柏拉图主义的书籍在英国本土出版,出现了一定深度的评介和研究,并且有像莱昂拉多·布鲁诺一样顶级的国外学者来访,给英国带来了欧洲最前沿的柏拉图主义研究成果,英国的柏拉图主义才真正形成一定的思想规模和研究气候。但这首先应该归功于伊丽莎白女王本人,她自己就是柏拉图主义的信奉者,曾师从阿斯科姆学习希腊文的柏拉图著作。

更重要的是,伊丽莎白初期出现了英国第一位对欧洲大陆的柏拉图思想有全面了解的学者约翰·迪。1551年,在欧洲大陆研习新柏拉图哲学4年后,他返回英国,随身带回了大量的相关书籍,包括德国柏拉图主义者阿格里帕和费奇诺的主要著述、两部《柏拉图全集》等,充实了英国的柏拉图主义藏书[5](P94)。但约翰·迪并未将科学与秘术截然分开,而是将两者当作同一诉求的不同侧面,进而追寻隐藏在可见世界下的神圣理式的超验意义。严格地说,他是基督教式的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主义者,他相信数是万物的基石和知识的钥匙——上帝的创世之举就是一个数理过程,神圣的力量藉此得以实施。但艺术不是远离真理和理性的幻象,而是植根于真理之中,因为在数学的协助下艺术可以科学化,进而通达可理知世界。以绘画为例,在约翰·迪的眼里,广义上的透视学是一门宇宙性的科学,不同的绘画视角会涉及一系列数理公式和物理光学变量,所以绘画所展现的场景和客体就具有了科学和真理的特质。同时,他信奉魔法,而深藏其下的则是文艺复兴柏拉图主义和斯多葛主义的宇宙论。他坚持认为,存在和价值具有典型的宇宙等级特征,因为人类灵魂更接近万能的上帝,所以它合乎逻辑地拥有掌控低级造物的特权。换言之,宇宙是一个连续的统一体,任何事物都是可以相互感应和预示的,来自理性灵魂的祷告和咒语是具有一定动能的秘术载体,熟知宇宙神秘之链的魔法师可以超越一定位移或空间的限制,将意念传达给有感应能力的低等造物,从而取得理想的结果。而处于谱系上层的神灵也感动于人类的虔诚,并做出相应的回应[13](P175)。

对约翰·迪而言,具有浓重数字命理学(numerology)色彩的犹太魔法和应用数学(比如透视学)只不过是源自同一永恒谱系的不同世俗表象而已,他的终极目标就是调和天主教和新教之间的裂痕,恢复完美的古典神学体系,从而建立一个一元化的大同世界[14](P7-34)。显然,他的思想带有柏拉图哲学的印记,尤其是数理学和一元论特征。但约翰·迪具有浓重的基督教和犹太秘学情结,在这一点上与皮科和阿格里帕更为相似;和伊拉斯谟一样,他也不同意柏拉图对艺术采取的敌视和蔑视的态度。约翰·迪的影响不言而喻,仅在文艺复兴的文艺界,他极有可能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的创作原型,斯宾塞在《仙后》中曾涉及到他,而本·琼森在《炼金术士》里则沿用了迪的名字,其影响可见一斑[15](P22)。

伊丽莎白一世中后期,尤其是1579-1590年,政府不但加大了引进国外原版书籍的力度,而且鼓励在英国出版柏拉图的著述,同时柏拉图主义已经开始大量进入学界和写作界的研究或引用视野。在剑桥,已有学者开始重视柏拉图理论的评价,比如安德鲁·维力特在其专著中用了三节来专论柏拉图。1593年,神学家理查德·胡克尔八卷本的神学著作《教制典章》得以出版,4次提及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他的宗教理论是通过柏拉图的哲学实现的。他认为万事万物存在两个不同世界:一个是根据外在属性和关系决定的感官世界,一个是由精神关系来划分的理智世界。在理性世界的统领下,整个物质世界系统,尤其是那些拥有圣经出处而变得神圣的物体,就成为一个具有圣典意义的象征符号。

在文化交流方面,当时访问英国的意大利人很多,他们亲口讲述了意大利文化的最新进展,但布鲁诺是其中的佼佼者。1579年,布鲁诺访问法国,于1582年完成了有关记忆术的著作《理念的影子》(De umbris Nearum)。作者从柏拉图理念论出发,揉合新柏拉图主义“流溢说”,认为记忆是理念的影子。1583年,布鲁诺持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荐函访问英国,得到牛津大学校长莱斯特尔伯爵的接见,被允许开班授课,讲授灵魂不朽说,一度成为该大学的副教授,被柯尔律治归入“意大利三杰”,与但丁和亚里斯多德齐名[1](P14)。1584年,布鲁诺的新柏拉图著作《论原因、本源与太一》(De'I'infinito Universo et Mondi)在伦敦出版。总的来说,布鲁诺继承了新柏拉图主义的基本内核,认为世界存在一个本原,是“绝对的可能性和现实”,但布鲁诺对本原的界定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对于新柏拉图主义者来说,神秘的、超自然的“太一”以超验的方式产生了自然及其全部丰富多彩的物体,物质则是本原的对立面,以被动粗俗的低级面貌出现,但布鲁诺坚信存在着一个统一的物质实体,物质是自然界一切过程和形式的唯一源泉,是真正的“统一本原和原因”[16](P40-105),从而将物质本原、形式本原、上帝和自然融为一体,为加速柏拉图主义在英国的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总的来说,柏拉图主义对英国的影响广而散,很难一言蔽之,主要集中在理式、爱、理想国、艺术本质和魔法等几个主要的话题上,与斯多葛学派、毕达哥拉斯主义和犹太神秘哲学一起,在英国的天主教和新教背景下演绎了一首多姿多彩的柏拉图主义英国进行曲。

三、结语

随着英国新柏拉图主义的发展,其影响也逐渐凸显。柏拉图式的天堂般的爱和美在斯宾塞的颂歌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尤其是在莎士比亚青年时期,文艺复兴的基本要义,比如柏拉图式的世界观、以装饰性为目标的古典神话的运用等,已经完全融入到伊丽莎白时期的文学创作中[1](P19)。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英国新柏拉图哲学依然流淌在弥尔顿、多恩、马韦尔、后期的华兹华斯、雪莱、阿诺德、T.S.艾略特等人的笔端,也保留在斯宾诺莎和乔治·伯克莱的形而上学和认识论中,并结出了剑桥学派这一丰硕的新柏拉图主义果实,以不同的方式继续被重论和复兴,从而像世界文明的其他经典思潮一样,成为一种有生命力的传统、一种永恒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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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o-Platonic Variations in Renaissance England

PAN Xian-l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Neo-Platonic variations in Renaissance England is a promising arena for further scholarly exploration.A platonic landscape is outlined with explicit British features:John Colet's idea in Christian image,Thomas Moore's Platonic Utopian train of thought and John Dee's Christian-Platonic numerology and magic—all construct a blueprint of Platonic cosmos.

English Renaissance;Neo-Platonism;variation;expression

I106

A

1674-0297(2012)02-0066-03

2011-11-14

潘先利(1973-),女,重庆人,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2009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张 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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