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惠莉
论《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意识
曾惠莉
《古诗十九首》在我国文人五言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它第一次把“人生”这一主题引进诗的领域,体现了深沉的生命意识。东汉末年残酷的社会现实推动着生命意识萌发时代的到来,《古诗十九首》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之一。《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意识跟“人”紧密联系,体现在三个方面:游子的羁旅行役之情、思妇的闺怨哀思及其情感实质。
《古诗十九首》;生命意识;游子;思妇
《古诗十九首》最早收录于梁代萧统《文选》,题目为“古诗”,共有十九首五言诗。目前学者一般认为《古诗十九首》是东汉末文人所作,是不同时代不同作者作品的集合。历来学者都认为《古诗十九首》代表了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成就,对它评价很高。如刘勰《文心雕龙》说道:“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 ,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1]钟嵘 《诗品》评 “十九首”曰:“文温以丽 ,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2]《古诗十九首》为什么能获得历来学者的赞赏呢?东汉末年,整个社会动荡不安,硝烟四起,朝野动乱,社会秩序混乱不堪,传统的道德观念被丢弃,文人在社会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现实逼迫他们开始关注自我、关注生命、关注个体。生命意识是人类对自身生命所进行的自觉的理性思索和情感体现,每个时代民族的文学是人类生命意识的表达精神存在状态下自身生命的独特意识、独特表达。这一时期的文人诗《古诗十九首》表现的游子的羁旅行役之愁和思妇的闺怨相思之感如同一曲深沉的生命咏叹调紧紧扣住了人们的心弦,表现出了强烈的生命意识。
(一)政治动荡,入仕无门
东汉末年,皇室软弱无能,朝政为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政治黑暗,百姓生活困苦不堪。上层身居高位,相互勾结,徇私舞弊,堵塞了生活在下层的寒士们的进仕机会。在桓帝和灵帝当政时期,“凡党事始自甘陵、汝南,成于李膺、张俭,海内涂炭,二十余年,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3]“党锢之祸”使士人们的出路更加渺茫无望,给当时士人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动荡的社会现实促使他们的目光从对社会政治的关注转向对自身的关注,人生无常、生命朝不保夕这一事实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
(二)灾害频发,生灵涂炭
根据《后汉书·五行志》记载,安、顺、桓、灵帝时期地震频发,发生在京城的就多达23次。梁启超认为安、顺、桓、灵帝之间是《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期,这一时期比建安、黄初早了一个时期,这个推断与东汉自然灾难的多发的时间相切合。自然和社会的双重灾难重重地压在百姓的身上,到处是惨绝人寰的图景。这一切深深震撼着文人们多愁善感的心,引发他们审视自我,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迫使他们重新解答生命、死亡等诸多人生问题。所以梁启超说:“十九首是全社会氛围所产物 ,故感人至深。”[4]
(三)儒学衰落,自我觉醒
东汉末年,谶纬经学衰落,各种“异端”思想异常活跃,特别是道家思想冲击着儒家正统思想所禁锢的思想堤岸。儒家“独尊”地位逐渐失去,儒学强大的号召力和对社会人心的控制力日渐瓦解。陈寅恪在《王国维挽词序》中说:“凡一种文化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 ,必感痛苦。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 ,则其所受痛苦愈甚。”文人在思想的漩涡中备受煎熬,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不断激化,使得下层文人不得不试图冲破传统观念的层层束缚,重新认识自己,认识生命。长期积压在文人心中的人生苦闷激荡着他们的内心,文人借《古诗十九首》吟唱出了人生的苦闷。《古诗十九首》以“人”为主题,探寻“人”的生命价值,是强烈的生命意识的外化。
政治黑暗、自然灾害频发、摇摇欲坠的旧的思想体系,残酷的现实犹如一把把匕首不断刺痛寒门文士的心,使得寒门文士苦有救世之心而无报国之门,他们只能更加关注自我,关注生命,关注人的本性。正是这样东汉末年文人对生命无常、人生短暂的叹息在《古诗十九首》中无处不闻,并且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强烈而集中,这标志着生命意识萌发时代的到来。
(一)寒门文士对生命价值的追求
东汉末年,寒门文人背井离乡、游走权门,想要谋求一官半职。与前代文人不同的是,他们绝不掩饰自己对功名利禄的热切追求和渴望,不仅内心渴望功名,而且行动上追求利禄,不打着光宗耀祖的旗号,也不哗众取宠地披着不慕荣华、安贫乐道的外衣,而是大胆地喊出自己对功名富贵的渴求心情:“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今日良宴会》)“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寒门文人敢于直陈内心的热切追求,是因为他们生命意识觉醒了。但是高官显贵把持朝政,堵塞了寒门文人的进仕之路,“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通向功名的道路是那么的坎坷艰辛。京城只是达官贵人的世界,无论寒门文士怎么努力,多数人也只能是个“游戏”者、看客,他们只能“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青青陵上柏》),很难跻身达官贵人之列。有少数“同门”得势“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得到功名却忘却同窗旧情,“虚名复何益”,这样的人生观是注重真情的文人所不耻的。游子面对求官无门的残酷现实,保持人的自然本性,没有变得浮躁、谄媚,而是冲破专营奔竞的浮嚣,产生了“思还故里闾”,回乡享受天伦之乐的期望。《古诗十九首》从人的本性出发,用真挚的语言和情感发人深省,这正是东汉末年道家思想影响了这些寒门文士思想观念的表现。
道家思想的一项重要内容是“贵生”即珍视人的自然生命,反对因为追求外在的功利导致伤生、害生。《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能正确对待“生”,也能正确认识“死”。他们知道人必然要死,人生中充满着种种不完美,生离死别是人生常事。既然如此,就应珍惜生命,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青青陵上柏》)、“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生年不满百》)。《采菽堂古诗选》对寒门文士这种“贵生”行为解释道:“悲夫,古今惟此失志之感,不得已而托之名,托之神仙,托之饮酒……有所托以自解者,其不解弥深。”[5]寒门文士借饮酒、游览等方式来驱散心中入世无门的阴云,这些看似堕落、腐败的及时行乐只是排遣心中抑郁的途径,其中蕴含的是对生命强烈的欲求和留恋,而不是颓废和消沉的心态。他们及时行乐是积极的,是他们敢于打破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表现。游子放荡人生,这样的行为是在珍惜生命的名义下追求适当的舒适和愉悦,是对生命存在的珍惜,更有对生命意义淡淡的忧患,反映了“人”的觉醒。
(二)思妇大胆地喊出相思之苦、独处之悲
因受封建传统礼教的束缚,中国古代女性没有很多的机遇与外界沟通,自由非常有限,未嫁前拘于闺阁,出阁后依赖于丈夫。爱人是她们唯一的生活依靠和精神寄托。爱人远行了,人生的唯一的支柱失去了,孤独整日困扰着她们,思念时时骚动着内心,她们的处境令人怜悯。中国古代思妇诗的主要内容正是描绘思妇形单影只的生活,用语言排遣思妇内心的孤独感,抚慰思妇空虚落寞的情绪。《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诗也包含着这些传统内容,但是它的独到之处在于,诗中的思妇自己并没有甘于孤寂的生活整日哀怨自怜,而是勇于用自己之口说出独处之悲,道出相思之苦,对自己内心的感受直言不讳。
《行行重行行》写女子与丈夫两人相隔万里而又长久分别,空间和时间双重阻隔着两个人,她害怕自己日复一日叠加的思念等到的只是男子无情的背叛,她说出了内心的担忧、疑惧:“浮云敝白日,游子不顾返。”女子渐渐明白没有穷尽的相思会只令人身体消瘦,容颜苍老,她应该做的是“努力加餐饭”,爱惜自己的身体,呵护自己的生命。因为只有自己好好生活,才有男子归来之后两情朝朝暮暮的幸福生活。“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青青河畔草》)又是一年春来到,河边的草儿又青了,园中的柳儿又长得郁郁葱葱了。季复一季,年复一年,窗外景色的四季轮回唤醒着女子的美好回忆,更提醒着她时光流逝,容颜易老,面对寂寞的空闺生活,女子直言不讳生活的艰难、心中的苦闷:“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女子忠实于个体生命的渴求,敢于对传统礼教压制人欲的教条进行抗争。《冉冉孤生竹》写一个未能及时出嫁的女子,因与男子“悠悠隔山坡”,相见不易,对爱人的思念至极而心生埋怨:“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女子无奈地怨嗟着“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想念男子而又恨其不早来迎娶的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情跃然纸上。再如《冉冉孤生竹》中的女子也大胆说出自己的埋怨之语:“思君令人老”。历来思妇诗中所饱含的孤独之痛、寂寞之苦大体相同,而《古诗十九首》中的女子能正视自己对游子炙热缠绵的爱,坚守着自己的爱情,勇敢面对自己的软弱和痛苦,能用直露的语言大胆将情感表达出来,所有叹息、恐惧、哀怨都是思妇的普遍心声,体现了她们强烈的愿望。《古诗十九首》的思妇诗体现了那个时代日久独守空房的思妇生命意识的觉醒,她们热切地关注自身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况,不惧怕流露出对生存现状的不满,更大胆地抱怨不如意的现状。
《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关注个体生命,诗中洋溢着浓郁的生命意识。“元人陈绎《诗谱》评《古诗十九首》‘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发至情。’这个‘真’、‘至情’正是生命之真,生命之情。 ”[6]
(三)下层文士对生命价值的深切体悟
国泰民安之世,百姓安居乐业。社会动荡之时,民不聊生,铤而走险。游子为求一官半职在外漂泊,妇人独守空闺于户。无论《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也罢,思妇也好,都因独处而寂寞,因思而神伤,因念而痛苦。正如江淹在《别赋》中所说:“黯然暗销魂者,惟离别矣。”古希腊传说中,阿里斯托芬曾经这样描述过“球状原人”。最初人类每个个体都是球状的,长有四手四脚,脖子上顶着一个可以反向转动的头,头上长着两幅完全一样的面孔。由于他们过于强壮,经常攻击诸神,宙斯便将他们劈成两半。“球状原人”不存在爱,但劈为两半后,爱也就出现了:每一半都想念被分开的另一半。因此,今天的人生下来就被赋予了一个任务,即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以恢复自己完满的全人形象。从这个西方传说中可以看出,男女相爱、相思正是生命本体最初意义之所在,思妇与游子是生命问题的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古诗十九首》中对相思之情的透彻表现彰显了当时生命意识的觉醒。
《古诗十九首》的思妇诗多为文人的代言。思妇对游子的思念,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对生命价值的探寻与游子长年羁旅行役、漂泊困苦的境遇密切相关。寒门文人在长期的游学、谋职之途中,尝尽了命运飘忽不定的苦楚与凄凉。游走于求仕之路无门的文人,遭受的磨难越多,内心的体悟越深,使他们更深刻地理解女性的孤寂与悲哀,能够更细致地体察女性的情感世界,描写女性对爱情的执著、无奈、无助。这正是游子们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压迫下探寻生命意义的心理折射。文人对思妇痛苦心理的深刻体察也是对女性生命的尊重。
《古诗十九首》无论是写文士对功名利禄的热切追求,还是看似肆意的及时行乐,亦或是思妇大胆地直陈心事,实质上都是东汉末年寒门文士对人生命运的关注和对生命价值的反思。东汉末年,时代震荡,下层文士旧的生命价值体系被打破,他们的思想失去了支撑点。先前的他们汲汲于功利,现实让他们走投无路,于是他们冷静下来,反观自我,用敏感的心去重新审视自身、社会、人生。他们体悟自然、自我生命的消亡,自觉地哀叹人生的短暂、生命的无常。追求功业无望而重新思考人生价值,思考如何对待生,如何迎接死,获得了追求生命本体意义的及时行乐,更从思妇悲苦心境中体悟缺失生命另一半的凄凉。
在我国文人五言诗发展历程中,《古诗十九首》首次把“人生”这个严肃的主题引进诗的领域,给以生动而深刻的描写,赋予丰富的感情色彩的一组人生抒情曲。《古诗十九首》是中国文学早期抒情诗的典范,它用诗意的语言昭示出生命的真实存在境遇并到达人类生存本质的深层结构,它的价值超越了历史。正因为这样,《古诗十九首》深受各个时代读者的喜爱。
[1]刘勰.文心雕龙[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77.
[2]锺嵘.诗品[M].曹旭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36.
[3]范晔.后汉书·百官[M].北京:中华书局,1965:124.
[4]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47-48.
[5]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93.
[6]王有景.《古诗十九首》与东汉末文人的生命意识[J].重庆工学院学报,2006(3).
I207.22
A
1673-1999(2012)09-0100-03
曾惠莉(1988-),女,安徽马鞍山人,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 241000)文学院2010级硕士研究生。
201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