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艳敏
(嘉应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一
悲剧是西方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在西方悲剧史上,亚里士多德第一个提出了比较完整的悲剧定义,他是第一个用科学的观点和方法来考察希腊光辉的悲剧艺术的人,并且阐明了许多与之相关的美学概念,提出了许多后世争论不休的悲剧美学命题,奠定了西方美学史上悲剧这一范畴的基础。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系统地体现在他的《诗学》中。他提出两个关于悲剧的重要理论,一个是悲剧主角的“过失”说,一个是哀怜和恐惧的“净化”说。
继亚里士多德之后,德国古典哲学、美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和西方现代哲学、美学的肇始者叔本华,都以各自的哲学立场出发对悲剧详加解释,并均以其深刻、独到的见解在悲剧学说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西方近代美学的开山人物是康德,他的美学理论,特别是关于崇高的分析,对于悲剧理论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他将崇高与痛感联系起来,指出崇高感是间接由痛感转化而来的快感,并且他还认识到了痛感与崇高的正比对应关系,从而为悲剧艺术具有崇高性奠定了理论基础。西方悲剧是一种肯定人的生命意志的崇高型悲剧,强调主人公对人生困境和灾难的主动斗争与反抗,通过这种抗争体现出的崇高感是悲剧美的一个重要特征。
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定义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是对于比一般人好的人的模仿。”悲剧人物都是地位显贵、意气风发、向着自己坚定的信念努力,他们遭遇灾难,终至毁灭,从而“引起人们的恐惧与怜悯”。亚里士多德反对悲剧用善恶报应的“圆满收场”,而力持悲剧情节的转变应由福转祸,收场定要悲惨。古希腊三大悲剧《普罗米修斯》《狄俄浦斯王》和《美狄亚》,都以悲惨结局收场。悲惨结局给人的纯粹是一种痛感体验,但整部悲剧却给人以高度的审美享受。可见,悲剧给人的是一种由痛感转化而来的快感。崇高感也是由痛感转化而来的快感。康德说:“崇高感是一种间接引起的快感,因为它先有一种生命力受到暂时阻碍的感觉,马上就接着有一种更强烈的生命力的洋溢迸发。”①康德还指出,美感始终是单纯的快感,所以观赏者的心灵处在平静安息状态,崇高感却由压抑转到振奋,所以观赏者的心灵处在动荡状态。他举例说:“好像要压倒人的陡峭的悬崖,密布在天空中迸射出迅雷疾电的黑云,带着毁灭威力的火山,势如扫空一切的风暴,惊涛骇浪中的汪洋大海,以及从巨大合流投下来的悬瀑之类景物使我们的抵抗力在它们的威力之下相形见绌,显得渺小不足道。但是只要我们自觉安全,它们的形状愈可怕,也就愈有吸引力;我们就欣然把这些对象看作崇高的,因为它们把我们心灵的力量提高到超出惯常的凡庸,使我们显示出另一种抵抗力,有勇气去和自然的这种表面的万能进行较量。”②这种“抵抗力”就是人的理性方面使自然的威力对人不能成为支配力的那种更大的威力,也就是人的勇气和自我尊严感。我们在观看悲剧或阅读悲剧作品时,也经历过上述同样的心理过程。英雄人物遭受的苦难引起我们的怜悯和恐惧,他们面对苦难命运不畏艰险、百折不挠的抗争精神又让我们肃然起敬。这种崇敬就是悲剧产生的崇高美。
崇高美这一悲剧艺术的美学特征,不仅为经典理论家们所揭示,而且被古今中外无数优秀的艺术作品所体现。在世界悲剧艺术的长廊上有许许多多具有伟大崇高品格的英雄人物。如埃斯库罗斯的代表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因为盗天火造福人类,被天帝宙斯用铁链锁在高加索山上,每日被饿鹰啄食肝脏,备受折磨,但他毫不屈服,与暴君进行不屈的斗争,至死不渝,最后在雷雨中落入万丈深渊,被马克思誉为“哲学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与殉道者”。再比如著名的悲剧《狄俄浦斯王》,狄俄浦斯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父娶母,给忒拜国带来了灾难,当狄俄浦斯王隐隐觉察到带来忒拜国灾难的祸根正是他自己的时候,仍然坚定不移地追查,直到真相大白,他刺瞎自己的双眼,并流放自己,勇敢地承担命运的惩罚。虽然悲剧主人公在与巨大的人生困境和灾难的抗争中毁灭,但是他们主动抗争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却显示了超越整个存在的人的尊严与伟大,所以,它们是崇高的悲剧。
悲剧的主要审美特征是“悲”,没有苦难和毁灭(不仅指悲剧人物的死亡,而且包括悲剧人物精神世界中理想的破灭等),悲剧就不成其为悲剧,但悲剧的目的不是为了单纯再现苦难和毁灭而使人悲伤,而是要通过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来肯定悲剧人物及作家的悲剧精神,净化人的心灵,激励观众勇敢地直面人生。主人公的抗争也许是徒劳的,但为主人公所遭受的苦难一洒同情泪之后,主人公的抗争意志和大无畏精神会让我们感到一种精神的昂扬。
古希腊神话中,有不少表现英雄徒劳的故事。徒劳行动中的行为与抗争构成了古希腊神话悲剧精神的核心,成为西方悲剧意识的源头。面对挑战,英雄们总是勇敢面对,前赴后继,却又往往是无功而返,以至于遭到毁灭性打击。这种悲剧精神的代表人物是古希腊传说中的西西弗斯。他被迫将一块大石头由山底推向山顶,但当石头快到达山顶时又会滚回山底,于是另一番劳作又将开始。西西弗斯振作精神,再推石头上山。如此反复,推石不止。可贵的是,他从不轻言放弃。并且西西弗斯能以审美的态度看待这种别人视作苦役的生活:石头由山顶向山下滚落时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的动听,当推沉重的石头上山时,自己的力量之美得以展现。这个故事充满了抗争的悲剧精神,既意识到人生苦难又要不断抗争,用审美的态度对人生和世界的意义予以肯定。
古今不少美学家在分析西方悲剧传统的时候都肯定了悲剧中行动的重要性。比如英国的斯马特就认为苦难并非悲剧的必要要素:“如果苦难降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的头上,他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苦难,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和斗争的时候,才有真正的悲剧,哪怕表现出的仅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灵感,使他超越平时的自己。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③朱光潜先生在总结西方悲剧产生心灵快感的原因时也说:“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④可见,在西方文学悲剧传统里,行动的徒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本身的意义。
二
西方悲剧英雄的抗争与行动精神在东方文学作品中也有体现。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小说的很多主人公身上都体现出这种英雄主义的行动与抗争精神。井上靖的文学作品,用平淡而不乏深情的笔触写人写事,在悲哀中追求壮美,构成了井上靖历史小说独有的审美特色。
《天平之甍》中,高僧鉴真明知“浩淼沧海,百无一度”,年过半百的他还是决定与前来延请他的日本僧人一起东渡日本,兴隆佛法,普度众生。在五次渡海,九死一生,甚至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他都没有放弃东渡日本弘扬佛法的宏愿,仍庄严地重申“此心此愿,必有一日会实现”,无畏的气概,不屈的意志,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日本僧人荣睿肩负延聘鉴真东渡的重任,在中国颠沛流离十六年,两次下狱,五度受挫,而始终不悔,最后中途抱憾身亡,埋骨异域。另一位留学僧业行立志为国抄经,把佛经善本带回日本,他终日埋头伏案,抄写佛经,半生岁月在抄经中流逝,换来了满箱沉重的经卷,可是这些他比生命更看重的经卷,却同他的老躯一起在归国途中沉入大海,毕生心血毁于一旦。作品中深沉的孤独感,凄凉的心境与苦难命运的描写,使许多人物形象带有沉郁苍凉的调子,流露出几分孤独、哀伤的情绪,但他们不是悲观、消沉、逃避现实,而是积极去面对现实的挑战,承担起自己应负的使命。
《苍狼》讲述了蒙古民族的一代统治者成吉思汗波澜壮阔的一生。成吉思汗的出生是个谜团。在纷争不断的蒙古草原上,成吉思汗的母亲曾两度被掠为人妻,所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成吉思汗是蒙古族的后代还是篾乞儿部族的子孙。从小生活在蒙古部族中的成吉思汗深信自己是蒙古族的后裔,为了证明自己是当之无愧的蒙古族后裔,他立志成为一匹蒙古草原的“苍狼”,“苍狼必须有敌人,没有敌人的狼就不是真正的狼”。为此他四面出击,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民族的传说与自己出生的秘密纽结成一道阴影,始终笼罩在成吉思汗的心头,疑虑和苦恼在沙场的血肉横飞中铸成他残酷无情的性格。成吉思汗的一生是杀戮、破坏、征服的一生,创造出惊天动地的业绩,是称雄一世的霸主。然而,最后,被他征服的敌人、他的长子术赤,他的忽兰,甚至连同他自身都消失在时间的烟尘中,只留下一片孤寂的世界。作品结尾写道:“这片安葬成吉思汗的森林,两三年之内,树木繁茂,完全长成了一片蓊郁的森林。又过了二三十年,成吉思汗究竟葬在何处,连墓地也难以寻找了。”是非成败转头空,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切荣辱都化为烟尘。
在《异域之人》中,班超这个人物形象登场时已是年过四十。虽已逾不惑之年,但班超始终怀着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奔赴西域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始端。他与匈奴、胡人和风沙周旋了三十年,用浴血奋战的三十年换来了汉朝边境的稳固和贸易的繁荣。这是他的理想和能够实现的人生价值。只是当他头无黑发,策杖扶行,年届七旬的时候,才上疏曰:“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位白发将军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洛阳后仅二十多天便与世长辞了。班超去世后西域再度混乱,新任都护丧失民心,胡人群起攻之,战火不绝。班超耗费半生心血苦心经营西域,而在他仅仅离开人世五年,汉朝就放弃了西域,玉门关又紧紧关闭了。
无论是《天平之甍》中的鉴真和留学僧,还是《苍狼》中的成吉思汗,或是《异域之人》中的班超,他们身上都体现出西方悲剧主人公的崇高精神。他们为着某种理想和信念,勇敢面对挑战,纵然牺牲生命亦英勇不屈。这种奋起抗争、九死不悔的气概使他们极富崇高严肃的悲剧精神。在井上靖的历史小说中,西方悲剧中决定一切的强大力量表现为历史的滚滚洪流和自然的奇伟之力,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异域之人》中的班超,苦心经营西域三十余年,时过境迁,转瞬即空。《苍狼》中的成吉思汗身经百战,建立赫赫功业,身死之后却连葬身之处也难以寻觅。在这些作品中,个人的奋斗、个人的命运,在历史的长河中显得那样短暂、无常。正如林林在《井上靖文集》序言中所说:“井上靖通过与历史的对话回顾人类在漫长的时间里的活动,从变形乃至无形的空间风貌里发现古今相通的情愫,使有限的人活在无限的岁月里,并且从中体验着丧失的悲哀—美的毁灭的凄凉。”⑤在井上靖的作品里,虽然最终多以主角的失败或牺牲或某种努力的徒劳作为结局,但是悲剧主角在这一过程中所体现的抗争精神却传递到我们心里,对我们的心灵进行陶冶和净化。
世界上各种民族各种类型的作品可谓是浩如烟海,尽管在内容和表达形式上各不相同,但几乎所有优秀作品都含有悲剧性成分。人类在始终不懈地追求自我本质力量的实现,在这个漫长的执著追求的历史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经历苦恼、不幸、失败,甚至是毁灭,但是,人的生命价值和意志激情却在生生不已的追求中显现,在抗争苦痛与死亡中升华,并能获取“凤凰涅槃”后的新生。正是因为这种民族共通性的存在,无论东方或西方,好的悲剧作品总能让我们感受到同样的心灵震撼。
注释:
①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367.
②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370.
③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268.
④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269.
⑤郑民钦主编.井上靖文集(第1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3.
[1]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2]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3]李小勇.悲剧美感的根源探究[J].陕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6).
[4]刘晓燕.崇高与悲剧[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1).
[5]郑民钦.井上靖文集(第1-3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6]谢劲秋.论悲剧意识及其表现形式[J].外国文学,2005,(11).
[7]邱紫华.东方美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8]任晓燕.亚里士多德的悲剧人物论[J].内蒙古工业大学学报,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