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影竹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满都麦小说中的隐含作者往往立足于民族立场、民间立场及时代立场来塑造一个个既具有原生态民俗色彩又不乏时代特征的蒙古牧民形象,其能从平凡的草原生活中发现诗意的美,又善于挖掘潜藏在这表层深处的人性与民族自豪感。浓厚的草原气息,特色鲜明的民俗风情,以及作品中主人公的命运发展构成了吸引读者细读其小说文本的三大要素。回到作品本身,满都麦小说中涉及关于作者人生阅历以及对于世界、人生的看法,我认为不应直接将其直接放入文本而得出结论,把真实作者与隐含作者混为一谈。为了明确隐含作者在小说中地位的重要性,以民族性为中心的多维写作立场有利于塑造民族形象,传达身份认同感,建构时代特征。
“隐含作者”这个概念是由布斯在1961年出版的《小说修辞学》中首先提出的,主要指作者形象隐含在作品中,是作者在作品中的替身,是作者在特定的时间、空间、立场、态度在具体文本中体现的第二自我。从布斯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1)我们从作品中看到的是作者的第二自我,虽然与真实作者有关,但不同于真实作者,而是“隐含作者”;(2)不同于只有一个的真实作者,根据不同作品的不同需求,会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多个“隐含作者”;(3)“隐含作者”是由读者建构出来的写作形象;(4)“隐含作者”的地位要高于真实作者,因为它是由“理想化的、文学的、创造出来的形象推导出来的”。
满都麦小说中的作者也可分为“创作中”与“平时”两个部分。创作时的隐含作者的形象分别体现了其主体性与文本性,另外同一作者在不同的作品中隐含作者也各有差异。如满都麦的《两个守尸魂》写到了社会风气的腐败溃烂,已成为中国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文本中极力通过两个灵魂的对话,充分展示了一个荒诞滑稽的世界,“人间世道变了,看来我的早死还是死对了”,但这并不影响作者对于人性的热爱之情,东德布与米都格旧梦重温,几十年前的男欢女爱回到原点,这就是人性的回归。尽管作者在情感上是充满眷恋的,但在文本中却表露出反讽、鞭挞的态度,隐含作者的态度是对真实作者现实人格的理想化建构,从其本身来说就是对自身存在原则的超越。
不同的读者在阅读满都麦的作品中,所找到的隐含作者也不尽相同。有人看到的是一位控诉极“左”路线和政治阴谋的时代弄潮儿,有人看到的是一位生态草原上的人类生存环境的审美艺术家,也有人看到的是一位关切和缅怀蒙古族异常珍贵遗产的文化守护者。无论如何,满都麦作品隐含作者对作者本身的超越及回归,在建构文本的过程中体现了现实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如织网一般将美好的理想与无奈的现实编织在一起。
民间故事、民间风俗是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的一个重要来源,而隐含作者的民间立场多数建立在对民间事物的观察和认同上的。阅读满都麦的作品,我时常被其生动且极具民族特色的民间小故事所吸引。
满都麦在《雕龙玛瑙鼻烟壶》中描写了一个鼻烟壶如何失而复得,从草原辗转到首都的曲折过程,以及洛布森是如何地喜爱与珍惜这件珍品。作品除了描述洛布森决定在年过六旬出远门流浪这一情节,还对其身世作了如下描述:“‘贩子’噶尔丹具有贵族血统,曾是一位有十二个奴隶的副台吉。这个曾当过旗王爷协理的很有派头的人物,自然家底殷实。”在《他曾经是骑手》中,阿纳尔君对于云青马的热爱,以及对云青马的训练“四回放开,三趟加劲,两项注意,一次总选”等的细致描绘,都体现了马在蒙古族里有着类似图腾的象征性含义,它们似通人性,一直以来与骑手保持着亲密朋友一样的关系。在《马嘶·狗吠·人泣》中,隐含作者的笔墨又集中在了各种动物的描写上。“青羊已经慢慢地咽了气,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它的那双牛犊一样的花眼睛,平时不论在何时何地,目光都是那么怯懦、柔和,而在这最后泯灭的一刻,却由于担惊受怕瞪得老大,形成了凌竣而严厉的定格,把它生命弥留之际经历的最后感情:厌恶、愤怒和仇恨永远留下,闪着顽强的绿光,仿佛要向皇天后土告状打官司,不打赢就死不瞑目似的。”作品通过对动物眼睛的描写,站在民间立场,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猎杀野生动物的捕猎者的残忍,以及在人类社会中阶级不平等观念的体现。从它的眼睛里还可以看出隐含作者在其生存权被剥夺时的愤怒呐喊,隐含作者创造性的文字才能发挥独有的艺术效果。蒙古族以追风快马、玲珑宝刀、珍贵鼻烟壶等作为代表的民间风情,这种具有共同的文化传统与风俗信仰是最佳的寄托物,因为其打上了深刻的民族烙印。这种不惜笔墨对民族景观的深刻描写,是建构隐含作者民间立场的重要保证。
民族性作为少数民族小说最显著的特征在满都麦小说中有重要体现。隐含作者的民族立场是民族性的根源,且与隐含作者有着密切关系。身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能够使有相同文化认知的群体进行集体的主观选择,从而使文化产生个性和特性。一种民族文化只能通过自己文化身份的重新改造,才能确定其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
满都麦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民族作家,在他笔下的男性主人公,对于民族祖先都有着马背上的光辉记忆。《夜茫茫,他在荒原上》整个作品中都未出现过主人公的姓名,而仅仅以“他”来指称,在我看来,“他”作为一个符号象征,是蒙古族的千千万万分之一,好像遗传基因一般的文化密码融入代代相传的民族精神中。这些线索体现了蒙古族习以为常的各种风俗仪式的细节。主人公在荒原中的经历就如一个解码的过程。隐含作者用一个蒙古族学者的独特眼光,重新审视了祖先光耀千古的历史事迹,展现了草原民族的英勇气概。满都麦还塑造了一些孤独者的隐含作者形象,例如《玛雅特老人》中,她是琼古勒峡谷中唯一一户人家的主人,常年生活在孤独之中。小说写了玛雅特老人与青羊、盘羊之间令人生羡的理解与交流。岩羊、盘羊喜欢听她的歌,她给岩羊、盘羊提水解渴。“没多大一会儿,它们都把耳朵伸向盘腿坐在井边的慈祥老人,滴溜溜转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仿佛求她再哼唱那首优美动听的歌。”文本中她是一个孤独者,这不仅仅体现在生活方面,更重要的是在情感方面她也是一个匮乏者。而她与盘羊之间的交流则是以歌声作为媒介,从而形成了他们之间自然而平等的关系。
满都麦在对祖先古迹追忆与充分肯定中建构民族身份,隐含作者的立场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弘扬民族的优秀文化,同时又在作品中反思自我,反思民族。
民族文化的传承及生存方式的改变与时代的变革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在这种矛盾与种族生存忧虑意识中,满都麦小说中的隐含作者一方面弘扬本民族文化,一方面站在时代进步的立场上反思不足,在文本中渴求民族的进步。
满都麦《元火》系列中蒙古民族的圣物——火是一个代表庄严和神圣的意象。面对火而碰撞出灵魂的战栗,为读者展开了一种异域的文化风情。蒙古族青年、额吉、圣马图腾、“支左工作队”队长这些都是古老民族与新时代制度所碰撞出来的产物,能否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决定着一个民族的生存抑或衰亡。《元火》的主人公“我”被情人葛玛的亡灵引领到一个山洞后,失落于现代文明,这里隐含作者的形象已经不仅仅只是描写蒙古青年的爱情悲剧,更重要的是体现于其中民族命运和自然威力的不可抗性。在《圣火》这篇作品中,隐含作者描写的是一个时间和等待的故事,在其云淡风轻地描述爱情无望的等待和绝望的背负时,我们却能从侧面领略到民族文化的精髓和对未来命运的期待。在《祭火》中,扎米彦老头一家过年祭火的过程,既有对坚贞爱情的歌颂,又有对“极左”路线的批判和鞭挞。扎米彦对于祖父满脸自豪:“我祖父叩拜大小独贡,从拉僧的转世活佛叩起,将所有无名的佛爷都叩拜了。”体现了满都麦从个人的角度对蒙古族的历史创造性书写,体现了隐含作者在建构蒙古族文化身份,追求民族进步中所做的努力。
隐含作者为了与真实作者区别开来,从而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使文本与作者拉开距离,保持理性与疏离感。在《碧野深处》这部作品中,在预设和现实的双重时间中,当人与人的理解与交流缺乏对象或者受到阻滞的时候,人与野生动物的理解与交流就成为满足这种需求的唯一选择。在此作品中作者追寻文学的根,弘扬民族文化,进行了相当深刻的文化反思,以及对于世界,对于存在本身,对于第二自我本身的虔诚忏悔。纳吉德所代表的人类良知与理性,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巨大鸿沟,从中看出了隐含作者的焦虑。作品中展开的仍是“我”与外界现实的拉锯战,“我”的意识或无意识其实是不同的叙述角度,体现在不同层面的现实对人生的压迫感。因此隐含作者在取材和塑造文学形象时,一方面需要弘扬民族文化,推崇原始状态下的真实,另一方面对于不适合时代潮流的元素则需要在批判和继承中加以发展。
以上是我从隐含作者的角度就民族立场、时代立场、民间立场三个方面对满都麦的作品进行的解析。《满都麦作品选》中的作品传达的是一位民族作家对于家园的眷恋、对于本族历史文化的热爱,更深层次的,是一位民族作家对于生存的智慧,以及生命存在本源意义的思考。在他的笔下,人类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土地上,在这里我们能够找到生命最纯粹的本真,剥离一切世俗喧嚣,留下的是一片心灵的净土。在这里,读者仿佛可以听到最接近天堂的声音。
[1]满都麦.满都麦小说选.作家出版社,1999.
[2][美]W.C.布斯著.华明等译.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4]申丹.再论隐含作者[J].江西社会科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