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绽放与自我的迷失——“70后”女性写作研究初探

2012-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2年34期
关键词:女作家文学文本

戴 丹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女性’,既是一个实有的群体,又是一种精神立场,既是一种社会力量,又是一种文化力量,但最根本的一点是,她历史地注定要做父系社会以来一切专制秩序的解构人。”[1]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女性主义的先驱波伏娃就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指出:“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2]在波伏娃看来,理想的女人总是最确切地体现了“别人”的人,一旦剥掉由诗意、美和爱情编织的面纱,女性受压抑的性质就暴露出来了。女性在历史中沉默了数千年,但终将以一种华丽的姿态浮出历史地表。

20世纪初,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和“人的解放”,中国的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思潮也慢慢活跃起来。庐隐、冰心、凌淑华、冯沅君等一批女作家突破男权中心的藩篱,第一次以群体规模出现于历史舞台,用手中的笔,书写女性心灵深处“妇女解放”和“婚姻自主”的心声。随后的丁玲、萧红、张爱玲等女作家,把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创作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和高度。她们对爱情婚姻的理想、对性爱的追求与表现、对自身的审视和强烈的自我意识都开启了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发展的智慧之门。

20世纪末女性写作的兴起,是新旧文化、东西文明碰撞的结果,也是因为转型期社会和多元化的文化格局给予了女性更多的“言说”空间。本文所要讨论的七十年代女性写作是当代女性主义文学发展中引人注目也颇受争议的一个热点。

一、“70后”女性写作的背景

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人们在观念、行为和思维方式上都经历着全新的转变,用现代的眼光去观察生活,用新鲜的角度去书写历史与现实是文学实践面临的新挑战。女性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实践方式在文化转型、现代与传统接合之处获得了更多的发展与繁荣的契机。

“女性文学”不仅指女性作为写作主体的创作实践,更重要的在于其中独立的女性意识,这种女性意识既包含女性经验的觉醒,又包含女性话语的自觉。这时期的女性文学通过话语权力的获得,在语词文本上更强调女性自己的声音。在她们看来,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90年代写作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便是充分的性别意识与性别自觉……女性写作显露出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为男性话语所遮蔽,或始终为男性叙述所无视的女性生存与经历”。[3]女作家们以鲜明的性别写作来表达其性别觉醒,表达对男性话语权力的怀疑与拒绝,表达对在男性社会中久已失落的自我的寻觅。

以卫慧、棉棉、朱文颖、魏微等为代表的“70后”写作,是新时代的历史语境下女性意识和女性主义的文学反映。张爱玲式的小资情调,新感觉派的影响,王安忆的细腻笔调和生活化叙事以及陈染、林白的个人化写作的影响都可以在“70后”女作家的作品中有迹可循。在此基础上,她们又拥有更多的创新,她们更敢于将个体经验、个人情绪和个体欲望付诸笔端,从而呈现出个性不同的发展趋势。

在这里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是,“70后”女性写作本身的提法值得质疑,但是文学的多元性决定了不可能简单地用一种风格,一种精神,一种范式去概括与框定一个时期的文学,这批“70后”女作家都有着自我的创作个性,但也有着相似或相通的地方,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带着伤口写作,通过个人亲历式的笔调和日常生活意识来表现普通市民的生活哲学,如果把她们称作一个文学流派或文学团体似有牵强之处,我们不妨退后一步,将“70后”女性写作潮流当作一个时代的文学现象来研究。

二、“70后”作品的文本精神

都市繁华的物质与良好的教育使“70后”女作家们拥有了聪慧的身心和人生的阅历,她们敏感地捕捉到了都市的脉搏和生活的重心,大胆地书写着自我的感悟,喊出了主流文学之外的声音。她们的发展犹如城市花园里玫瑰,娇艳而又尽情地绽放。虽然女性作家们都是独立的创作个体,但她们的文学实践都浸染着同时代的鲜明特征,也有着接近的审美倾向和类似的文学表达。

(一)自我言说空间的建立

“70后”的女作家往往在作品中努力树立起女性的话语权力。她们的写作都立足于对女性自身经验的重视,挖掘女性经验的丰富性,以展现女性的精神世界,揭示女性无根、漂泊、错位的生存困境,对抗由性别身份所带来的压抑。女性对个人经验的珍视,体现了女性对“自我”的关爱与自审,是女性意识提高的表现,极大地挑战了男权话语运作下的共相生活。她们在创作中,携带着一种生命的激情与力度,使她们的文字更直接地呈现对女性经验的叙写,更具亲历性、更接近现实和情感的真相,并利用这种“真相”揭穿男性话语的面具和象征,实现对男性话语权的逃逸和解构。绵绵的《糖》在A章中写道:“父亲为什么会把我逼到蒙娜丽莎面前,而且给我听交响乐?我想这是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小说中的“我”对蒙娜丽莎似乎特别仇恨,小说这样写道:“她的眼睛,就像一场正在发生的车祸;她的鼻子,是黑暗发出的一道命令,是黑暗里笔直的梯子;她的嘴角,是灾难的旋涡;这个女人几乎没有骨头,除了她的眉骨,她光秃秃的眉骨,是无所不在的嘲讽;她的衣服,是一个能把我拐走的大伞,还有她的腮,她的手指,毫无疑问像腐烂尸体的一部分。”[4]蒙娜丽莎是公认的经典美,父女俩对其却持有不同的态度。父亲是长辈,是一个男性,“我”是受制于父亲的晚辈,是一个女性。这是一个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向处于强权地位的男性所规定的美的秩序的一次挑战,体现了女性对男权话语的背离和反叛。

(二)欲望化叙事

在“70后”女作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们对物质的强烈追求和占有欲,看到现代消费文化在她们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城市是典型的商品化、消费性的城市,“中国社会主流意识正发生了一个由极端压抑人的本能欲望的政治乌托邦理想逐步过渡到人的欲望被释放、追逐,并在商品经济的发展中被渲染成为全民族追求象征的过程。”[5]在商品社会中,人自然而然地徜徉于由精美多样的产品所建构的都市风景里而留连忘返。“70后”女作家将这种欲望的流动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一些在现实中被抑制、无法言说的欲望在文本中得以自由地渲泄,成长的欲望、爱情的欲望、性的欲望、物质的欲望、言说的欲望、自我实现的欲望、灵魂诉求的欲望……这种内心的诉求就是女性最狂放的呐喊。

卫慧的小说对欲望的表现尤为突出和直接,其小说中的主人公就是一具被名牌包裹的美丽肉体:鸦片香水、CD唇膏以及Chanel,Gucci等著名时装品牌。《上海宝贝》中的男女主人公住在一幢舒适的大公寓里,到大江户日本菜、澳洲餐馆吃饭,在Gova,“阴阳”等高级酒吧里谈情说爱,在高级百货公司里购物,在白领社交圈里游走,等等。女主人公倪可身边有两个男人:东方男人天天是她的男朋友,没有正常的性能力,可以看作是倪可的感情符号,是她的爱情欲望;而德国男人马克是她的情人,身材魁梧,行为粗鲁,直截了当,可以看作为是倪可的身体符号,也是她性欲望的体现。作品既淋漓地展现了这两种欲望,又体现了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魏微在《一个年龄的性意识》中说:“她们(指陈染、林白等)是女孩子,有着少女的不纯洁心理。表现在性上仍然是激烈的拼命的。我们反而是女人,死了,老实了。”[6]“70后”女作家是以一种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方式来面对欲望的描写,她们的作品就好比是一个物质营造的欲望乌托邦,物质第一性的哲学命题在此处获得了它最现实、最功利的阐释。

(三)个人化写作

“70后”女作家们主动放弃了传统文学所提倡的宏大叙事,对于社会他们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的先入之见,只是想恣意张扬、轻松自如地表现身处其中的现实生活,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表达他们的个人感受。个人化的倾诉成为现代女性展示自我并与世界对话的重要方式,她们用个人体验、个人对生活的记忆与再现来书写一部自我的体验史,把创作题材移向个人,使生活直接进入小说。“在她们的创作中展现出对于女性自我主体的寻觅与确认,对于女性逃离男权控制拥有自己空间的渴盼”。[7]

卫慧在《上海宝贝》后记中这样写道:“这是一本可以说是半自传体的书,在字里行间我总想把自己隐藏得好一点,更好一点,可我发觉那很困难,我无法背叛我简单真实的生活哲学,无法掩饰那种从脚底心升起的战栗、疼痛和激情,尽管很多时候我总在很被动地接受命运赋予我的一切,我是那么宿命那么矛盾那么不可理喻的一个年轻女人。所以我写出所有我想表达的意思,不想设防。”[8]而魏微的很多作品中都会展现一个敏感而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女性,作品呈现了她们丰富的内心感受,如孤独、恐惧、自闭、自恋以及被压抑的欲望等。《乡村、穷亲戚和爱情》讲述了一段唯美而带有畸变的爱情,细致地描绘了一个女性爱的体验,文本中弥散着女性迷乱而又清幽的生命领悟。朱文颖关注城市男女的内心世界,描写他们白日梦似的生活,塑造的是一个时间停滞的只存在于个人心目中的世界。

在她们的小说里,我们看到的是体现个体生命价值的零碎化的世界,个人化、私人化写作是她们表现自己对生活看法的一种独特方式,以女性的独特视角和细腻、灵活的潜在本质来写作是她们的天性呈现。

(四)日常生活的表达

女作家们不管是写以自身为主的题材,还是写历史题材,往往把自己的情感和生活积累直接融入到创作中,多采用第一人称为主的叙述角度,来展示日常生活状态和现实生活体验。她们普遍采用一种日常化的低调叙述,来审视内心世界、探索生命状态、建构主体意识,对自我日常生活中的生存现实和精神现实进行个人化思考和个体化的艺术表现,对她们来说,“我的小说,就是我的生活”。

卫慧的《像卫慧那样疯狂》、《蝴蝶的尖叫》,棉棉的《香港情人》、《糖》,周洁茹的《鱼》、《点灯说话》,朱文颖的《俞芝和萧梁的平安夜》,金仁顺的《月光啊月光》,日常生活未经历史化便直接涌入文本空间,显得非常直白而又通俗贴切。在作家们的笔下,“日常生活”是经过精心挑选,并加以删减简化,再进行膨胀放大的“日常生活”。

三、“70后”的写作局限

“70后”写作给了我们新鲜的空气和不同的文学感受,让我们对现实有了新的理解。但在当下喧嚣的环境中,她们的脚步是匆忙的,乱花渐欲的社会里,她们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内在功利性和对市场的迎合,她们的写作容易迷失在物欲社会中。此外,对日常生活的反复书写,对个人化趣味的极端追求也造成了她们文化视域的越来越狭窄。这是“70后”女性写作在前行过程中的阻碍,如果不自知,她们将要面临的必然是被淘汰出局的命运。

(一)无力的自我重复

反复在文本中的恰当使用能产生节奏、色彩、氛围等不同的强化效应,引起读者视觉、听觉等器官的综合感应,形成不同的心理感受。但在“70后”的很多作品中,出现了反复的滥用,造成无力的自我重复,在同一个个体的多个文本之间内容、情节、情境的反复使用导致了文本精神的稀释和冲淡。

卫慧的《上海宝贝》就以肆无忌惮的性描写引起了各界的广泛关注,而她的其他作品,有关欲望、性等一系列意象的描写依旧以一贯的姿态向世人展现。相似的情结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人物塑造过于简单化,人物始终处于类似的性格与情境之中。

此外,“70后”的许多作家有意将文本进行我行我素的自由拼贴,对作品中的内容随意移植,最终形成“新”的作品。这在棉棉的作品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她的《啦啦啦》、《黑烟袅袅》和《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都是以“我”和“赛宁”为主人公,讲述的一段爱情故事。《九个目标的欲望》和《香港情人》中的人物又有重合。《情人》与《盐酸情人》似乎出于同一个故事。同样的语句和对待生活的态度会出现在不同的作品中。

这样的自我重复造成故事本身缺乏前后的逻辑性,也严重破坏了读者的审美活动,这种重复性的创作是否是作家创作力衰竭的重要暗示,这需要“70后”作家在快节奏的写作过程中引起重视和进行反思。

(二)真实生命体验的缺席

在后现代的语境下,话语的自由带来了语言游戏的狂欢,中国当代女性写作对语言的过度重视虽然使写作呈现了“飞翔”的姿态,但却是以意味的丢失与内涵的干瘪作为代价,使女性的内在生命体验得不到有力的呈现。在她们的笔下,写作成为一种用随意、杂乱的主体感觉来结构文本的方式,她们用充分感觉化的物质场景来填充文本的空洞,必然造成文本结构零散,叙述缺乏节制,沉溺于自我玩弄的感官娱乐而无力自拔。她们所进行的“感觉化”叙事与现代商业社会的生活体验、心理倾向和文化趣味相吻合,但由于精神、观念过分执着于经验性层面与感官层面,缺乏对现实的深入思考和顽强超越。

“70后”作家的文本在注重对女性经验多元化的呈现时,要避免流于平面化的危险,坚持写作中对女性生命意识的深入,对女性内在生命体验的自审,从而体现女性更高的生命真实。

(三)市场化下的没落

市场化影响下,“商业包装和男性为满足自己性心理、文化心理所做出的对女性写作的规范与界定,便成为一种有效的暗示,乃至明示,传递给女作家。女性写作的繁荣,女性个人化写作的繁荣,就可能相反成为女性重新失陷于男权文化的陷阱。”[9]为求媒体的关注和获得更多的卖点,很多女作家臣服于市场化的社会之中,他们以文学原则和文学自由的丢失为代价来抢夺市场分额。为应合读者口味和市场化的潮流,在她们的作品里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对物质和金钱的崇拜与追求,并大张旗鼓地渲染欲望得到满足后的狂喜,文学作品的终极意义和价值被冲淡和淹没。这与米兰·昆德拉描绘的“媚俗者的媚俗要求,就是在美化的谎言之镜中照自己,并带着一种激动的满足感从镜中认出自己”[10]的姿态如出一辙。这样的文化创作趋势若没有清醒的认识和纠正,必将是昙花一现。

真正的作家应该具有独立的品格,应该遵从内心,保持文学的纯洁性,恢复文学表达的自由本性,创作出更多关乎生命本身的作品。

四、结语

“70后”的女性写作是前卫的,女作家们用消解宏大叙事,背离父权传统的写作方式来寻找被埋没已久的女性真身,借此解脱她们的“他者”身份。在返归自身重新认识自我和塑造自我的基础上建构女性的主体性,她们以对个人化、私人化写作立场的捍卫,以对当下生活贴近呼吸的近距离观望,逃离主流话语体系对人作为个体真实存在的遮蔽,挣脱了统治性意识形态话语的阻隔,为建构起真正丰富多彩的文学景观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她们的创作繁荣是当代文坛上横空出世的一道醒目而亮丽的风景。

在市场化逐渐取得社会的广泛认同,文学又不断边缘化的今天,部分“70后”女作家也走入了以功利化为目的的文学迷途,文学的媚俗化倾向、文学视野与空间的狭窄、文学自由受到威胁等问题也对“70后”女性写作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但我们仍希望她们会有更好的表现,能以一种富有力量的写作,一种激情澎湃的写作,一种成熟姿态的写作,让我们从中触摸到这个时代的深层蕴涵,让我们可以更好地聆听这个时代的欢欣与痛苦,美好与温情。

[1]戴锦华,孟悦.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7.

[3]戴锦华.奇遇与突围90年代女性写作[J].文学评论,1996,5.

[4]棉棉.糖[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

[5]陈思和.“70年代出生”小说家的欲望结构[J].文学评论,1999,3.

[6]魏微.姐姐和弟弟[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7]杨建龙.走出“房间”的女性文学[J].百花洲,2000,4.

[8]卫慧.上海宝贝[M].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9]戴锦华.犹存镜中[M].知识出版社,1999.

[10]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1]李慧梅.“70后”的女性都市写作[J].山花,2008(8).

[12]郎伟.迷乱的星空——从卫慧、棉棉的创作看“七十年代以后”作家的创作生成背景及其缺陷[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1(1).

[13]周雪花.城市中的性与爱——“70后”作家的身体突围与伦理重构[J].当代文坛,2008(6).

[14]孙家宝.女性/个体“自我”的建构——论20世纪末的中国女性写作.学位论文,硕士,2004.

[15]孙桂荣.中国当代文学思潮研究十六讲[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

[16]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猜你喜欢
女作家文学文本
我们需要文学
在808DA上文本显示的改善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基于doc2vec和TF-IDF的相似文本识别
稀见女作家戏曲三种考述
文本之中·文本之外·文本之上——童话故事《坐井观天》的教学隐喻
两位获诺奖女作家笔下的女性“逃离”之路——《逃离》与《到十九号房》之比较
现代女作家的文学交往与互塑
如何快速走进文本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