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国 周 驾
(南通大学 外语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在世人眼中,死亡似乎是一件既可怕又神圣的事情。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终止,一切的结束。人一旦作古,便与尘世再无牵连。然而,从文学视角看,死亡常常被作家用来表达意味深长的隐含意义。在这其中,女性死亡的现象屡见不鲜。从莎士比亚笔下纯真无邪的奥菲利亚到勃朗特笔下的一把火怒烧桑菲尔德庄园的疯女人伯莎;从艾略特笔下遭受亲情和爱情两难折磨的麦琪到哈代作品中想尽办法逃离荒原返回城市的尤西塔西亚,再到肖邦笔下离经叛道追求真实自我的艾德娜,最终都未能逃脱死神的掌心。而在这些死亡现象背后,隐藏着作者怎样的用心?它的隐含意义又是什么?这些问题很值得我们分析思考。比如,艾略特的名篇《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以下简称《磨坊》),其最后一卷的题目是“最后的救赎”(The Final Rescue),那么我们或许可以猜想,死亡是女主人公麦琪的一种自我救赎。故此,本文将以《磨坊》为例,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来解读和探讨死亡与救赎,特别是女性自我救赎之间的关系。
19世纪中叶之前,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常常是分裂不完整的。在他们眼里,女性“非天使即恶魔”[1]。就连美国著名女性主义学者沃尔夫·肖瓦尔特也曾感叹道,在男权社会中妇女要么是家里的天使(angel),要么就是外面的女妖(woman monster)。而艾略特为了改变和消解这种两极分化的女性形象做出了努力,尤其是《磨坊》中麦琪完整的女性形象非常鲜明,是英国文学史上较早真正实现自我统一的整体。
传统视角解读认为《磨坊》最后的洪水象征英国当时滚滚而来的工业化浪潮,这股浪潮把传统的一切文明,包括人与人的恩怨彻底荡涤干净。这样的解读,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实则忽略了女性的存在与感受,忽略了女性和自然的同一性,也真正忽略了死亡的“救赎功能”。
生态女性主义将女性和自然视为一体,认为二者对人都有“救赎功能”。当然,本论文在研究过程中,始终运用了女性主义观点来分析所有资料,所以麦琪的自我救赎与其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密不可分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麦琪女性意识觉醒、发展直至达到顶峰的过程,亦是麦琪实行自我救赎的过程。
麦琪在上述提到的女性形象中是比较独特的一个,她既有深入骨髓的传统女性特征,又有随着自我经历而萌发的新女性的潜质,是传统与新女性的结合体。需要指出的是,通过仔细研文本,笔者发现,除了死亡是麦琪的救赎方式外,麦琪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已经有意无意地实施了对自己的救赎。她的大多数的救赎失败了,但也有少数尝试获得了成功。
在字典上,还没有“救赎”的词条,将“救赎”拆开来理解的话,“救”意味着:①援助使脱离灾难或危险;②援助人、物使免于灾难或危险;“赎”也有两层意思:①用财物把抵押品换回;②抵消;弥补(罪过)。把“救赎”放在本篇论文中来看,自我救赎可以理解为援助自己摆脱已犯下的罪过或通过自己来弥补过失从而远离危险的境地。古语有云,“天助自助者”,自我救赎是最终得到救赎的前提和基础。所以,在这样的理解下,《磨坊》中,麦琪的所有尝试帮助自己摆脱苦恼或危险的举动其实都可以看做是她的自我救赎。从这一角度看,作品中麦琪失败的自我救赎可以归为三类:早期尝试、情感救赎和精神救赎。
1.早期尝试
麦琪年幼的时候,做过很多与淑女标准不相符的事情。如果把她与她可爱的表妹露西相比,麦琪简直可以被称为假小子。最特别的一件事就是麦琪离家出走想要成为吉卜赛人的女王。麦琪因为和哥哥汤姆赌气,再加上对哥哥和露西玩得快活却无视自己存在的醋意涌上心头,一气之下将小露西推进了泥水里。为了躲避大人的责备,她离家出走,寻找自己向往已久的吉卜赛人的住所。然而当她真正来到吉卜赛人的帐篷,却发现吉卜赛人的行为举止和她对吉卜赛人的想象并不完全符合。她以为吉卜赛社会是个自由的地方,以为人们愿意听她讲有趣的故事,奉她为女王。但是事实却更像汤姆所说的那样,吉卜赛人行为更像是强盗。最后她不得不请吉卜赛人将自己送回家,结束这次短暂的离家出走。
作为一个小姑娘,麦琪能够有如此勇气,想要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并勇敢行动,这对于那个时期的女子来说,其精神是实在难能可贵的。这件小事虽然失败了,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麦琪对自己的救赎意味。虽然是幼稚的逃避责任和离家出走,但是麦琪选择的地方却是她内心中代表着自由的吉卜赛人的帐篷,说明麦琪也在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将自己从当前压抑的生活中“拯救出来”[2]。虽然最终麦琪因为害怕,还是仓皇回到了父亲的怀抱,但是她的这次尝试,却是麦琪女性意识觉醒的暗示,显示出她渴望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2.精神救赎
麦琪自幼喜爱读书,但因为是女子的缘故,能够接触的书籍并不多,但是她如饥似渴,在有限的书籍中汲取了许多营养,也就显得和当时无知的传统妇女有很大的不同。麦琪父亲的事业败落后,汤姆的好朋友鲍勃来看望过儿时的玩伴,也送了许多书籍给麦琪。麦琪看了鲍勃送她的书后,感悟了一些道理:人正是因为追求不正确的东西所以才会痛苦。所以她放弃了追求自己喜爱的事物,而开始了一种“自我牺牲式”[3]的生活。出于对家庭的渴望,她改变着自己,隐藏着自己.她对家庭的付出近似苦行的基督徒,也在奉献之中感动着身边的人,包括她那顽固不化的兄长。这样的实践和生活,也是麦琪整个人生自我救赎中非常痛苦的一部分。虽然看似是物质上的实践活动,但追溯起源,是麦琪做出了这样的精神决断,通过书籍调整了观念,实行对自己的救赎,从而帮助家里渡过难关。因此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实质上是麦琪进行精神救赎的生动写照。
3.情感救赎
麦琪情感方面的纠葛主要体现在她和哥哥汤姆、童年伙伴菲利普以及短暂恋人史蒂芬这三位男性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看做是麦琪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三方面的情感纠葛。其中能够体现麦琪在情感方面的救赎是:麦琪与汤姆、麦琪与史蒂芬之间的冲突矛盾。
首先,在亲情方面,哥哥汤姆加入父亲行列,发誓要报复菲利普的父亲——威克姆先生,对此麦琪表示出了不满,因为事实上,威克姆先生很仁慈,好心让父亲和哥哥继续管理已经卖给自己的磨坊,父兄二人误解了威克姆先生。另外,当汤姆发现她和仇家少爷菲利普的关系而与汤姆在红河谷进行谈判时从而践踏自己的感情时,麦琪反驳哥哥说:“你没有怜悯心,你对你自己的缺陷和罪恶一点儿都没感觉。苛刻地对人是一种罪恶,对人——对基督徒来说都是不对的。你只不过是一个伪君子……你连一点儿感情的影子都没有。你那些所谓的优点只不过是黑暗罢了!”[4]通过这种方式,艾略特用“妹妹”的心酸眼泪表达了一个女性“对男权/兄权社会的抗议,向男权话语提出了挑战”[5]。
上述情节反映出麦琪对道德深刻而全面的认识与汤姆狭隘的判断以及刻板的父权权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这两次反抗均以麦琪屈从于父亲和哥哥的抉择而告终,但是从中我们能够看到麦琪潜在的女性道德的强大力量。这体现了麦琪的女性意识的发展。
此外,麦琪与史蒂芬之间的对抗更能体现出艾略特的先进女性思想。麦琪与史蒂芬的关系可以被称为是一场战争,是被征服和征服的关系。从彼此的第一次碰面,到花园里史蒂芬亲吻麦琪的手臂,再到史蒂芬在麦琪姨妈家的与其第一次有关“爱”的探讨,再到她与史蒂芬划船“私奔”时的最后一次争吵,史蒂芬总是以男性高人一等的姿态面对麦琪,认为麦琪应当臣服于自己。与史蒂芬初见时,麦琪正处于一个需要有人关爱、怜惜的阶段,史蒂芬的出现打动了她的芳心,于是她释放了自己的内需。但是与史蒂芬的相处,带给麦琪更多的却是屈从、羞辱和背叛。因为照顾了自己的心情,麦琪最终伤害了露西和菲利普。即便是她无意识或非主观的做法,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与史蒂芬的相恋让麦琪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在这种情况下,史蒂芬提出的观点是一走了之,不理会任何世俗的观点,抛下一切责任;而麦琪此时头脑已经清醒(又抑或是她从未糊涂过,只是一直不敢表达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终于顺应自己的内心,选择了反抗史蒂芬,回到家乡独自面对一切,即便她知道,她将面对的是不明事理的陌生人的指指点点,恋人的不解和失望,家人的责备和鄙夷。她选择回来是在承担自己的责任。相比较之下,史蒂芬的形象就不及麦琪来得高大。此时麦琪的女性意识已经完全迸发,她有自己的见解和判断,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救赎自己。即便最终麦琪仍未因为自己的勇敢获得救赎,但是这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称得上是惊人和勇敢的举动。
麦琪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有意无意进行的所有自我救赎中,只有最后一次救赎从真正意义上成功拯救了她自己。首先,麦琪感悟到了死亡的真谛。所以,在可能夺取其生命的危险洪水面前,她没有一丝犹豫,毅然划着小木船在风浪中摇来晃去,冒死去搭救哥哥汤姆。这里,“麦琪”、“小木船”、“洪水”融为一体,都包含在在一张自然的画面里。作为女性,麦琪与自然不分,她对哥哥/男人的拯救象征着自然对人类的拯救。其次,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点,在生死关头,汤姆原谅了前来解救自己的亲爱的小妹妹。当汤姆亲昵地呼唤麦琪名字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纠纷就已经烟消云散了,而这是一直困扰麦琪的最大问题。二人死后葬在一起,由此,洪水/大自然使男女实现和解共生。
在营救汤姆之前,麦琪回绝了史蒂芬的再次示好,同时也在考虑着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以逃避残酷的现实。但是突如其来的洪水打破了她所有的计划。对于麦琪来说,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抛开了一切顾虑,由着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划船营救自己的亲人。也许麦琪没有想到,这是改变她与汤姆关系的契机。在这只小小的木船上,麦琪和哥哥汤姆冰释前嫌,紧紧相拥,她最大的心结解开了,这时的她变得更加无所畏惧。随后,肆虐的洪水掀翻了小船,将兄妹二人一起吞噬了,而麦琪和汤姆仍旧紧紧拥抱在一起。有了至亲至爱之人的陪伴,并且得到了对方的理解,死又何所畏惧?此时的麦琪是欣然的,是幸福的,死亡使她获得了救赎,获得了永生,即灵魂不死。
麦琪本来并不需要死,如果她选择和鲍勃一起,而不是去救援哥哥和母亲,她完全可以避免一死。但是她任由自己的真实想法,在明知可能遇到危险的情况下去搭救哥哥。所以,死可以看做是麦琪自己的选择。而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救了汤姆,并且在危难前与哥哥和好如初,解除了心结,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对自己的救赎。
行文至此,我们对于麦琪是否最终一定要死的问题,也应该得出答案了。确实,麦琪必须去死,但是她的死并不意味着茫然和失落,也不带有任何的恐惧和不甘。麦琪的死意义有二:一是死亡反映了“肉体与灵魂分离,灵魂才能获得救赎”这一宗教观点;其二在于“死亡”突出了艾略特的“悲观主义”宗教观,通过死亡获得“永生”,即上述所言:“灵魂不死”。相反,如果麦琪活着,考虑到汤姆那固执执拗的性格,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够得到汤姆的理解。如果仍旧留在自己的家乡,那么她势必一辈子会在他人的非议下生活。她所处的时代不允许女性在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之下仍旧得到原谅。即便她漂泊到其他的城镇,也许在异乡可以谋得一份家庭教师的职业养活自己,但是她的内心也许并不能够得到安宁。
结合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背景来看,当时传统英国女性地位卑微,在政治经济上都依附男人。如麦琪的母亲和姨妈们。而新的维多利亚时代精神具有复杂性和多面性,在社会上倡导积极进取和健康向上的生活观念的同时,也漠视诸多陋习和陈规的存在,如尊卑等级观念、歧视女性的思想。这也就解释了小说中,麦琪从小到大受到的一些相对不平等的际遇。麦琪绝对不符合众人眼中的传统淑女的各种要求,她叛逆,有自己的想法,知识丰富,因此不被当时的社会所接受;而与之相对的,表妹露西是当时典型的淑女,符合男权社会要求,被大家喜爱。两者的对比突出了作为新女性形象代表的麦琪所面临的巨大现实社会压力和内心的矛盾与困惑,是维多利亚时期所具有的两种女性价值观共存的局面。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作者让麦琪死去是帮助麦琪得以实现自我救赎的最大仁慈。正如在第二部分中探讨的一样,如果麦琪在搭救了汤姆后存活了下来,那么她在今后的生活中仍旧是获得不了幸福的。社会给她打上了离经叛道的烙印,她的行为在当时人们眼里是永远不可得到原谅的。她活得越久,她的经历带给她的伤痛就会越多。所以屈服于时代的压力,作者安排麦琪死去,并让她在死前得到汤姆的谅解,这对于麦琪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既实现了自我救赎,又保全了自己,因为人们对于逝者都是宽容的,只记挂他们的好,而不会纠缠于逝者的过去。因此,即便麦琪在生前进行了那么多次尝试和自我救赎,也都是徒劳的。时代不允许其在生的情况下得到救赎。所以,只有最后这一记致命的尝试,才成就了麦琪最后的自我救赎。
如果麦琪生活在今天,那么她活泼开朗,热情好学的性格必定能够使她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新兴女性,并且像她这样有个性的女性,势必能够得到不少男士的青睐。她的所作所为在她经过了努力弥补之后,也是能够得到他人和社会的原谅的。但可惜的是,她所处的维多利亚时期只能够接受“天使”或“恶魔”的女性形象。如果敢于表达内心的渴望,对知识对事业的追求,那么任何与当时的形象不符的女性形象都会被视为异类。因此麦琪这样“天使亦魔鬼”般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出现时,当时的人们不能接受这样有瑕疵的姑娘成为女主角。但是作为当时新兴女性思想萌芽的代表,麦琪优点与缺点并存,其完整的女性形象非常鲜明,是英国文学史上较早真正实现自我统一的整体,在文学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
[1]张金风.从分裂走向自我的统一[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5):79-82.
[2]何继玲.《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象征意象的女性主义解读[J].考试周刊,2011(39):24.
[3]于红娜.麦琪——悲剧生活中爱的探索者[J].文艺生活,2009(10):19-20.
[4]Eliot,George.The Mill on the Floss,New York:Penguine Group,2002.
[5]褚晓航.《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J].安徽文学,2009(11):12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