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元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中国是世界上姓氏产生最早的国家之一,清人顾炎武在《日知录》上说:“言姓者,本于五帝,见于春秋者,得二十有二。”姓氏起源甚早,最初是具有一定的等级意义的,“名”则具有更多个人的烙印。一直以来,中国人对取名就非常重视。在孔子“正名”思想的影响下,人们把为后代取名看得非常神圣,甚至神秘。从周朝起,命名已经纳入礼法,形成了制度。因此,通过一个人的姓名,我们往往能看出诸多姓名以外的东西。
《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小说描写人物的典范之作,其中所涉及到的人物可谓繁多。民国初年,兰上星白编有一部《红楼梦人物谱》,共收七百二十一人。后来徐恭时将这数字扩大到九百七十五,其中有姓名的有七百三十二人。①单对这些人物命名就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更何况曹雪芹对人名的拟定颇费心机。正如清人周春在《阅红楼梦随笔》所说:“盖此书每于姓氏上着意,作者又长于隐语庾词,各处变换,极其巧妙,不可不知。”②提醒读者应对小说中人物的姓氏加以重视。洪秋蕃在《红楼梦抉隐》也写道:“《红楼梦》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切。”③对小说中人物的姓及名皆有重视。
既然作者在对《红楼梦》人物姓名的命名上深有寓意,那么对其中姓名文化的研究,也就具有其独特的意义。目前来看,对《红楼梦》中人物姓名文化的研究已较深入,但也具有尚可开拓的境地。
对《红楼梦》中人名命定及寓意的研究,是《红楼梦》人物姓名研究的重点,成果也最为丰富。从评点派的初创到今天的拓展与细化,对小说中人名命定及寓意的研究也渐趋完善。我们将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分四期进行综述,以便把握它的发展脉络。
在此之前,我们要先明白一个问题。对《红楼梦》中人名命定的研究,离不开对作者本人命名思想的考察。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就写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这便反映出他力求人名命定的不落熟套。后世之所以对小说中人名如此重视,曹氏此言恐怕不无影响。
可以说,脂砚斋是最早指出《红楼梦》人物取姓之义的。评点派脂砚斋对人名命定的原则进行了谐音上的解读,如“英莲”解为“应怜”,“甄士隐”解为“真事隐”,应较为符合作者原意。惜其未能全括全书人名,对非谐音命定的人名不能给以解释。
太平闲人张新之认为:“是书名姓,无大无小,无巨无细,皆有寓意……有正用,有反用,有庄言,有戏言,有照应全部,有隐括本回,有即以一事而信手拈来,从无信口杂凑者,可谓妙手灵心,指麾如意。”④较为贴切,但是他从人物的姓名去阐述所谓的“命意”,则失之牵强。他认为《红楼梦》是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认为“全书无非《易》道也”(《石头记读法》)。他认为刘姥姥所说“小小之家姓王”中的“小小”出现三次,而且“乾三连即王字之三横,加一直破之,则断而成坤。”便由此推断刘姥姥是《易经》里面的坤卦。可见,郭豫适先生把这斥为“无中生有的热昏的胡话”⑤,绝非随意贬斥。
虽然评点派的解释并不完善,但无疑他们是最早发现人物姓名意义的,且给以高度评价的一派。他们的评点是多方面的,这也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小说中的人物姓名提供了帮助。
索隐派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认为《红楼梦》中的人名多影射历史人物,如认为元春影射陈圆圆,黛玉影射董小宛,认为“小琬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
索隐派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同样认为《红楼梦》中的人名多有寄托。蔡元培说:“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类者;二、轶事有徵者;三、姓名相关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为荪友,用第一法也;以宝玉逢魔魇而推为胤礽,以凤姐哭向金陵而推为余国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与探花有关而推为健庵,以宝琴之名与孔子学琴于师襄之故事有关而推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举一人,率兼用三法或两法,有可推证,始质言之。”例如他认为林黛玉影射朱竹垞(朱彝尊),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竹垞之号等。对于蔡氏此种推求方法,胡适先生在《红楼梦考证》中曾加以质疑,列蔡书于“附会的红学”中,认为蔡元培所阐证的人名多是“笨谜”。
另有认为宝玉影射纳兰容若的。陈康祺《郎潜记闻二笔》卷五中记载:“先师徐柳泉先生云:‘小说《红楼梦》一书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钗十二,皆纳兰侍御所奉为上客者也。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西溟(姜宸英)。’”钱静方在他的《红楼梦考》中也认为:“宝玉固全书之主人翁,即纳兰侍御也。”
建国后,大陆索隐派减少,但是港台地区仍有不少索隐派学者。1972年杜世杰在台中市印发自己的《红楼梦原理》,是书基本观点与蔡元培相同。此书最大的提法是对作者曹雪芹姓名的质疑,认为曹雪芹是化名,谐音意思是“抄写勤”。
改革开放以后,大陆索隐派也有复活趋势。在对小说人物姓名的研究上,有的研究者复归民国索隐派的老路。其中李大鸣《林黛玉一名的由来》(《紫禁城》2009年第3期)一文,即认为林黛玉源于蒙古部落的林丹汗,颇具索隐之风。
总体来看,索隐派大多依据人物姓名,推测小说中的人物是影射历史人物的。这样的观点大多比较牵强,看似颇具实证精神,实际却是强搭红线的暴力行为。当然,我们也不能一概否定,他们的研究至少开阔了《红楼梦》研究的视野,给后来的考证派以有益的启发。
改革开放之后,西学大量的文艺批评理论传入中国,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新的研究方法。随着文化研究的兴盛,对《红楼梦》中人物姓名的研究也由此进入了新的阶段。
赵冈的《〈红楼梦〉里的人名》(《海外红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原载台湾《联合报》1978年1月)是改革开放以来较早研究《红楼梦》人名的文章,他归纳了两个命名原则:第一个是“以人名暗隐具有特殊含义的字”,如甄士隐(真事隐);第二个是“把配角人物如丫鬟书童等名字整齐排列,配成一套”,如四春的丫鬟黛琴、棋、书、画字样。但是这种归纳过于简略,不能尽括全貌,尤其是对主要人物姓名未能探讨。金启孮的《〈红楼梦〉人名研究》(《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一期),将小说中主要人物姓名的来源归于古诗词成语,如认为宝玉之名取自唐朝岑参《送张子尉南海》中的“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认为次要人物取自事迹相同之人名或与主人身世有关的记载,一般人物则取谐音说。金氏之文将小说中主要人物姓名的命定归于古诗词,不能说没有发现,但将人物身世跟古诗词联系起来未免过于牵强。
后来,傅继馥《〈红楼梦〉人物命名的艺术》(《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二辑)一文,认为《红楼梦》更多的名字是正面表现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但认为对宝玉、黛玉的命名是用寓褒于贬的方法,对宝钗和王熙凤命名则是寓贬于褒。这并不能代表作者对小说人物的看法,具有一定臆测性。陈诏在《〈红楼梦〉人名考辨》(《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期)一文中,则总结了《红楼梦》中多种人物命名的原则:根据生活原型命名;暗示书中人物复杂关系的命名;寄寓爱憎褒贬的命名;暗示命运遭遇的命名;为了求新雅、图省力的命名。陈文对《红楼梦》中人名命定原则的总结,较之前研究已经较为完善。之后,王绍良《略论〈红楼梦〉人物姓名之间的关连关系——兼评脂批有关人名批语的不足》(《中州学刊》1989年第1期)对《红楼梦》人名之间的陪衬、关连关系作了分析,比如认为司棋并非单纯琴棋书画的组合之一,还寓意着“私期”、“死期”的意思,与迎春的不幸也有关连。另外,此文还注意到了人名寓意与吴地方言之间的关系。
九十年代,倪春元、徐乃为的《〈红楼梦〉人物姓名的语言艺术》(《南通师专学报》1994年9月)一文,剖析了《红楼梦》中人物姓名的语言艺术。在此文中,作者对贾府五代人的姓名涵义作了解读,认为第一代意为水流之源,表明他们是创业一代;第二代以“代”排行,表示承袭先祖,开启后代;第三代为“文”字偏旁,表示由武功转为文治;第四代为“玉”字偏旁,表明是享乐腐朽的一代;第五代以草字头排行,隐喻贾家如风中衰草,彻底败落。这种姓名辈分上的解读,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胡文彬的《〈红楼梦〉与中国姓名文化》(《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3辑)一文,认为小说人物命名,基本有几个方面特点:人物命名与姓的谐音相关;人物命名取自诗词名句;人物命名与人事相关;“范字”取名;随文而出,按头命名;利用阴阳五行等。并对《红楼梦》中人物的姓氏及其隐喻性作了分析。胡文对小说中人名命定的研究,可以说是对20世纪《红楼梦》中人名命定原则研究的一个总结。
另外,翟胜健的《薛宝钗姓名新解》(《红楼梦学刊》1998年第二辑)一文,从植物学角度出发,认为“薛”是一种蒿草,“宝钗”是一种仙草,薛宝钗之名含有仙草的含义。此文从植物学出发,也较有新意,但是很难说这代表了作者的本意。
新世纪对《红楼梦》的研究,依然延续着文化研究的路线,只是研究者的思路更加开阔,也不再局限于姓名本身。
宫业胜的《〈红楼梦〉人名寓意》(《沧州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1年第1期)一文,将作品中人物名字的寓意分为四类:明示创作手法、预示人物命运、展示人物性格、揭示人物丑行。此文是对人名寓意的一个总结,也基本符合作者的本意。
程芳银《浅谈〈红楼梦〉人物命名艺术》(《徐州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9月)一文,把《红楼梦》命名方法归结为:谐音法、取形法、取义法、生肖法、拆字法、关系法、随事法、别号法、诗词法等。程文对小说中人名命定方法的总结,对补充之前的研究有一定参考性。陈振东《〈红楼梦〉中的人名》(《咬文嚼字》2003年第4期)对《红楼梦》中宝玉、黛玉、宝钗和妙玉四人姓名作了分析,认为钗、黛都和妇女装扮有关,代表不同类型封建少女。宝玉二字一分为二,宝与钗连成宝钗,玉与黛连成黛玉。想法新奇,也有一定参考价值。
孔令彬《略论〈红楼梦〉中丫鬟人物的命名》(《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对《红楼梦》中丫鬟的名字进行了分析,认为其中丫鬟的人名寄寓了其主人的身份、爱好、性格等特征。同年,他又作有《怡红院丫环的人名意蕴》(《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8月)一文,通过分析怡红院丫环命名特点,探讨了宝玉的空幻意识和雅洁的审美观。这种以人名为着眼点,探求小说中起名者自身意识的研究视角,也值得我们继续探讨。
新世纪出现一篇专门研究《红楼梦》中人名的硕士论文。邓进的《〈红楼梦〉女性命名研究》(西南大学2011年)对《红楼梦》中女性形象的姓名作了研究。把对女性命名的类别划为几大类:根据生活原型命名;根据诗词命名;谐音命名;依据陪衬关系命名;其他命名几类。可以说,是专对《红楼梦》中女性命名的一个系统研究。
李作凡《〈红楼梦〉人名中双关语的妙用》(《抚州师专学报》1995年第3期)认为,《红楼梦》中人名以双关语谐音,不仅是修辞手法,而且是体现作者意图、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高晓《〈红楼梦〉人名命名的词汇分类及其文化意蕴——以红楼一百零八钗为例》(《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6年第5期)对《红楼梦》中的命名词汇加以归类,认为命名与丝织品、色彩、金银珠宝、富贵吉祥美好祝愿、自然想象、花草植物、琴棋书画、动物八类意象有关。这种从语言词汇角度进行论述归纳的方法,虽并不能挖掘出内在的文学文本涵义,但也不失为一个新的研究角度。
王开桃的《论〈红楼梦〉中有关女奴被改名的描写》(《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3辑)一文,对女奴被改名的原因、意义及改名现象在小说文本中的作用做了论述。
傅憎享《小说人名比较小议》(《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辑)对《红楼梦》与《水浒传》及《金瓶梅》中的诨名作了比较研究。并认为《红楼梦》中为数不多的诨号,“着眼已不在表征,而是深入到灵魂,故而能提挈人物的全般。”胡文彬的《〈红楼梦〉与中国姓名文化》(《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3辑)除对《红楼梦》中的姓名进行论述外,对其中的人物字号也作了分析。孔令彬《漫谈〈红楼梦〉中人物的绰号》(《古典文学知识》2005年第2期)一文,对《红楼梦》中人物绰号的形成和分布情况作了分析,并探讨了绰号命名的艺术和技巧。认为小说中的人物绰号“以其鲜明的褒贬倾向和幽默诙谐的风格成为我们分析把握人物形象的直接有效途径。”
总体来看,对小说中绰号问题的研究,可以看作是对人物姓名研究的一个补充。
吕步麟《〈红楼梦〉人物的名姓美》(《运城学院学报》2005年12月)探讨了小说人物姓名的美感,认为这是《红楼梦》艺术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虽然是受西方美学思想的影响,但这种纯粹美学的研究却也能给我们提供一种不一样的视角。
赤飞《红楼人物姓名谈》(新华出版社,2007年)一书,论述《红楼梦》中的姓名文化,较为详备,对姓氏字号、僧道名号、回目中的姓名等问题皆有论述。赤飞的这本专著综合了有关《红楼梦》人物姓名研究的重要成果,并能开发新意,可以说是一部研究《红楼梦》人物姓名问题的可喜之作。
王蒙曾说:“红学是一门非常特殊的学问……它不完全用严格的逻辑推理,如归纳或演绎的方法,也不完全用验证的方法来研究。更多的时候采用的是一种感悟,一种趣味,一种直观、联想、推测或想象,而这些都是不那么科学的。另外它又是非科学的,我们无法把它限制在文艺学、小说学、文体学等学科之内,它扯出什么来就是什么。”⑥正因这样,对《红楼梦》的研究才没有止境。虽然现今对《红楼梦》中人物姓名的研究已经较为充分,基本可以把握作者命名本意。但也尚有许多值得开拓的地方。首先,需要关注《红楼梦》人名命定与清代当时取名规范之间的关系。任何一种文化都是时代的产物,《红楼梦》中人物姓名的命定跟清代当时的取名规范也不无关系。探讨这其中的关系,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小说中人物姓名命定的缘由。其次,需要关注《红楼梦》中人名与中国传统思想之间的联系。姓名文化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深受中国传统思想影响的。一个姓名所承载的不仅是一个人或家族的符号,更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只有深入了解中国这种传统的思想,才能对小说中姓名背后的意蕴有所把握。第三,由人名命定看曹雪芹的思想性情。在关注姓名本身的同时,也需要对姓名命定者加以关注。通过人物姓名的命定,也可以看出作者本身的思想性情和审美取向。
注释:
①徐恭时在《〈红楼梦〉究竟写了多少人物》(载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02期)一文中统计:“(一)总计男子495人,女子480人,两计975人。 (二)总计有名姓或有姓氏连称谓的732人,有称谓阙名或姓的计243人,两计与上数同。”
②周春.阅红楼梦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58.
③洪秋蕃.红楼梦抉隐[M].上海:上海印书馆,1925.
④太平闲人.三家评本《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⑤郭豫适著.红楼研究小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⑥王蒙著.双飞翼[M].北京:三联书店,1996: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