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鹏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后世主要把“六十年间诗万首”的陆游看作一位伟大诗人,其《剑南诗稿》收录其诗歌近九千多首,高居古今诗人诗歌数量之冠,陆游对词的重视不及诗歌,他自称以“余力作词人,并且晚而悔之”,但这种“夷然不屑”的态度,却使放翁词有一种旁逸斜出的姿态,明代杨慎说它“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毛晋添一句说“超爽处似稼轩”(毛刊《放翁词》跋)①,可以说很好地概括了放翁词的全貌。放翁词流传至今近一百四十五首,内容十分丰富,抒壮志、叹流年、恨离别、思故乡、苦羁旅、喜东归、享闲趣等等。陆游一生已匡复为己任,慷慨激昂,入世用世之心甚重,亲到前线的经历使得陆游在诗歌中反复表现自己投笔从戎,勒名燕然,尽复汉唐故地的决心,这就不可避免地在长于抒情言志的诗歌中表达了这种爱国感情,“凭栏寓目一怅然,思为君王扫河洛”(《弋阳道中遇大雪》),“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剑南诗稿》中此类诗句俯拾即是,诗句中除了深层的爱国思想,还有表现出来的积极用世的功名心态,希望名留青史,“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读杜诗》),同样在词中,陆游也有此类谈及功名的篇什,本文主要对放翁词中功名心态产生的原因,对功名的执着,以及由功名与人生的冲突而交织的一系列复杂感情作简单的论述。
形成陆游功名心态的原因归纳为社会现实家庭影响和传统儒家文化两个层面,首先要明确陆游的出身和所处的时代,陆游出生的一年正是金兵入侵的宣和七年,他出生的第二年就是汴京沦陷、北宋灭亡的靖康国耻之年,他在诗中就曾说过“我生学步遭丧乱”的话(见《剑南诗稿》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三首之二)。宋室南渡,定都临安,陆游一家也从汴京迁回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自小在国仇家恨的环境中长大,陆游自然受其家庭和父执辈的影响,陆游祖父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当过尚书右臣,父亲陆宰,官朝请大夫,直密阁,他们每每眷恋先朝,指陈国事,慷慨激昂,志在恢复,所与交往也尽是豪杰英雄,戮力王室的正直士大夫。陆游后来在《跋李庄简公家书》中道“李参政罢归乡里时,某年二十矣。时时来访先君,剧谈终日,每言秦氏,必曰‘咸阳’,愤切慷慨,形于色辞……”;同样在《跋傅给事帖》中写道“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苦,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翻方张,视之蔑如也”②,由此可见神州陆沉的社会巨变及父辈的爱国的言行举动必然对少年陆游产生积极的影响,是陆游爱国启蒙的第一课,以后陆游一生无不是在这种爱国思想的感召下写出自己内心的抱负和对收复失地的决心,以及对青史留名的向往。
传统儒家的功名观也对传统知识分子的心理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学而优则仕,丈夫耻夫没世而名不立也,特别是叔孙豹关于“三不朽”的论述,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里叔孙豹回答范宣子死而不朽的问题时,讲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③这段话虽没有对不朽进行系统阐述,但它对古代士子的功名心态产生很大影响,封建读书人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陆游也不例外。陆游的功名科举之路可谓坎坷不断,据夏承焘、吴熊和先生的《放翁词编年笺注》附录三陆游年谱简编记载:绍兴二十三年,时年二十九岁的陆游赴锁厅试,陈之茂为两浙转运司考试官,时秦桧孙埙以右文殿修撰来就试,直欲首送,之茂得务观文卷,擢置第一,秦氏大怒。绍兴二十四年,试礼部,主试复置务观前列,为秦桧黜落。直到绍兴二十九年,陆游三十四岁时,秦桧死,始除右迪功郎福州宁德县主簿。由此可见陆游初取功名便时乖命蹇,但陆游自强不息,勇于奋进,卓荦风发的意气也初露端倪,以后仕途上遇到的更大挫折,陆游有过唏嘘感叹,有过寂寞彷徨,但从没潦倒颓唐,陆游不是为了功名而功名,而是他内心爱国之情的自然流露,是收复失地的决心在自我意识上的历史变现。通过上述简单分析,可以看出陆游的功名心态是自然产生的,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积极追求,他坚忍不拔地为实现理想而努力,体现了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理想。
陆游词中涉及到功名的有近二十首,占其全部词作的七分之一,对功名的咏叹也是贯穿了陆游的一生,从踏入仕途的青壮年,到漂泊不定的中年,再到僵卧孤村的晚年,陆游对功名可谓未尝须臾忘怀,且前期多积极进取,视功名为囊中物的慷慨豪放之作,中晚期由于年事渐长,朝廷无心恢复,陆游心中产生过彷徨矛盾,但对功名一直是系怀难忘的。
汉宫春 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敧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这首词是作者于孝宗乾道九年(1173)在成都所作,时年四十九岁,乾道六年庚寅陆游离开故乡山阴赴夔州通判任,八年枢密使王炎宣抚四川,驻汉中,正月陆游自夔州启行赴南郑,九月宣抚使王炎召赴都堂治事,幕僚皆散去,改除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十一月二日,自汉中适成都,初至成都,赋《汉宫春》。陆游作词时已近知名之年,但此词并不流于中和冲淡,而是显得慷慨沉郁,词的上片回忆早年军旅生涯,当年铠甲在身,弓箭执手,臂膀立鹰,在平川处霹雳一声高呼,匹马射虎,是何等英雄豪迈,笳鼓暮色时归来,大雪劲压毡帐,既醉之后,挥毫落纸,满纸龙蛇飞腾,可谓文武双全,本就一身文韬武略,但作者却说“人误许”,感情由高昂趋于低沉,于三个字中寄托自己的愤懑,渴望马革裹尸,只恨报国无门。下片自问为何身到此处看花赏灯,酒醉落帽,流涕尊前,原来是从未忘记自己的雄心大志,不愿空泣新亭泪,而高喊出“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陆游在谆谆告诫友人同事也告诫自己,历史上的封侯之事,依然存在,我辈当效仿,不要信虚无缥缈的命运,要相信人定胜天,相信自己一定能扫清胡尘,青史留名,心中犹存着重上抗金前线,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词人的意志,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消沉,而是更坚定了,试想一位明年就要五十岁的人了,完全没有安闲隐逸的念头,还像如日中天的大丈夫一样呼呼狂呼功名,希望上马杀敌,收复失地,这需要何等的心态和志气。
除此之外,诸如此类执着于功名的词作还有: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水调歌头·多景楼》)
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诉衷情》)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鹊桥仙》)
七十衰翁,不减少年豪气(《谢池春》)
在这类豪放词中抒情主任公的英雄豪迈形象十分突出,或横戈盘马,或呼鹰射虎,或敧帽垂鞭,或刀光剑影,在这些形象后隐藏着一个积极的目的,那就是收复失地,执着功名。当天难遂人意的时候,当功名不易得的时候,当陆游东奔西走的时候,他内心交织着一种既希冀功名又渴望内心平静的复杂心态,功名不可得又难以忘怀,平静的生活已经拥有却又不甘于平庸,陆游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忍受着灵魂的煎熬。
人是社会的人,想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就必须取得社会人群的承认,为社会民族作出贡献,趋向外向的人生,在理想受挫时,人便会指向内心,去寻求内心的平静,外部现实在内心的投影撞击到内心希图的平静时,必然会产生复杂的情感波浪,在放翁词中,即为对功名的“欲说还羞”。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大概可以分为几类:(1)汲汲功名的怅惘;(2)求名不得而叹老;(3)长期宦游而思乡。
表现第一类的有:
千岩高卧,五湖归棹,替却凌烟像(《青玉案》)
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蝶恋花》)
脱尽名缰利锁,世界元来人(《桃园忆故人》)
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谢池春》)
表现第二类的有:
自怜华发满纱巾,犹是官身(《风入松》)
一弹指顷浮生过,堕甑元知当破(《桃源忆故人》)
君归为报京华旧,一事无成两鬓霜(《鹧鸪天》)
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诉衷情》)
秋风霜满青青鬓,老却新来英俊(《桃源忆故人》)
此生谁料,心在天上,心老沧州(《诉衷情》)
表现第三类的有:
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
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脍美菰香,秋风又起(《双头莲》)
黄阁紫枢,筑坛开府,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石帆山脚下,菱三亩(《感皇恩》)
以上所列并不是严格以每类感情而区分的,因为同一首词中蕴含的感情不是单一的,是很复杂的,可兼而有之,也可能统统包括,陆游从科举考试就倍受打击,其出仕后也是屡遭挫折,频繁的调动、启用黜落,使得一心将杀敌报国,匡复失地,建功立业,博取功名为己任的陆游报国无门,只能诗词中寄慨寓恨,发泄胸中的块垒,尽吐其关于功名的不平之气。陆游一生在仕途上所受的排挤、打击和压抑,几乎占其六十多年写作生涯的十分之九。自34岁初任福州宁德县主簿,第二年调官为福州决曹,39岁时因与张焘论曾觌、龙大渊结党营私事,触怒孝宗,改镇江通判;42岁时被劾为“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从隆兴通判任上免官;52岁时罢知嘉州新命;56岁时“迁江西常平提举,江西水灾,奏拨义仓救济,檄诸郡发粟以予民。召还,给事中赵汝愚驳之,遂奉祠”65岁时被放;84岁因支持开禧北伐,被劾落宝谟阁待制④。这一系列的贬谪下放,对一个性格再刚强的人也会产生很大的心理影响,陆游大半生的时间就是在这种对功名憧憬怅惘的心态中度过的,这种复杂的心态在《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得到了很好地阐释。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零落,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脍美菰香,秋风又起。
此词作于淳熙三年秋,陆游在蜀中,时年52岁,当时范成大知成都府,四年六月范成大还朝。在蜀中陆游与范成大诗酒唱和,甚得相乐,陆游也找到了可以倾诉胸怀的知己,词中满是壮志难酬,时不我待,功名成虚,思念故乡的多种复杂的感情。中年多感慨,回望前尘,功名梦断,瞻望来者,故乡万里,不禁因秋而兴怀。开篇便说自己鬓发斑白,颓然老矣,突然从功名的梦中醒来,正如他在另一首词中所说“壮岁文章,暮年勋业,自昔误人,算英雄成败,轩裳得失,难如任意,空丧天真。请看邯郸当日梦,待炊罢黄粱余欠伸。”(《洞庭春色》),中年之时深悟早年功名之心实属黄粱一梦,现在所得只是空无怅惘,读来疏放,实则难掩内心深处的厚重的悲愤和深深的无奈,理想不能实现,豪气消尽,自己也是衰老多病,狐死首丘,叶落归根,自己一事无成,百无一用,一股思乡之情顿时涌入心头,“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思乡是功名不可得的自我安慰,是舒缓自己内心悲愤的手段,是不得已而有之的一种心理,但有乡却远在万里,故友零落,连排解内心的唯一办法也难以付诸实践,功名、衰老、思乡的感情在内心激荡挣扎,现实中却又是无可奈何的。下片说道虽然锦官城里有美酒有空闲,可醉可睡,无人拘束,但自己壮志无法实现,空自蹉跎岁月的生活状态又是陆游所厌恶的,他宁愿回乡隐居,也不愿浑浑沌沌地过活,体现了儒家的“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的信条。回乡隐居虽不可暂得,但乡心未死,时刻萦怀,秋风起时,想起故乡的美脍香菰。全篇言功名、舒壮志已居于次要位置,思乡叹老才是主要内容,也可以看出陆游功名心态发展的轨迹。
从以上所述可以看出陆游的功名心态不是偶然现象,是社会现实和儒家思想在封建士大夫身上的一种自然体现,陆游不是较为特殊的一个,且陆游不是为了功名而功名,而是匡复失地,北伐雪耻的雄心壮志催生了陆游的功名心态,陆游的功名心态自青年时生成,虽辗转漂泊,屡经挫折,这种心态有过强弱变化,有过彷徨挣扎,但始终在心间,至死不渝,正如梁启超评价的那样“亘古男儿一放翁”,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不朽,陆游执着于功名,并最终青史留名。
注释:
①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
②蒋凡,白振奎.陆游集[M].凤凰出版社,2006:1.
③左丘明撰,杜预集解,李梦生整理.春秋左传集解[M].凤凰出版社:502.
④张莉姗.从陆游词看其狂与悲交织的复杂心态[J].贵州教育学院学报,2009.
[1] [宋]陆游.陆游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 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 陆游集.南京:凤凰出版社[M].2006.
[4] 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 张莉姗.从陆游词看其狂与悲交织的复杂心态[J].贵州教育学院学报,2009.